火苗卷着?炊饼,面皮渐渐变得?焦黄。赵寰徐徐转了个面,惆怅地道:“人说家丑不外扬,我真不想在外忧未解时,与南边起冲突。只树欲静而风不止,盐茶等也就罢了,他们居然会答应给西夏刀箭!”
汤福送了急信来,赵构要与西凉开榷场,南边好些买卖人,都凑上去想想分一杯羹。
尚富贵的友人得?了绸缎的买卖,他暗中?打听到,朝廷答应了支援西夏一批军饷。
这批军饷,明面上拨给了岳飞的神右军。他辛辛苦苦带着?军饷到了熙宁,最后只为了西夏做嫁赏。
虞允文郁闷不已?,道:“北地的半壁江山都可以拱手不要,不过?是一些军饷罢了,朝廷给就给了。当年西夏偷袭定远,定远军死伤无?数。赵构此举,是要彻底寒了边关将领的心啊!”
炊饼烤好了,赵寰吹了几下,一点点撕着?吃,淡淡道:“西夏趁火打劫,占去了与大宋西北边境大片的疆土。赵构窝藏在南边不敢露头,西北他是彻底不打算要了。岳鹏举只要不反,这个哑巴亏就吃定了。我估计朝廷会先稳住他,答应军饷随后补上。”
虞允文学?着?赵寰那样烤着?炊饼,等她吃完,将手上烤好的递过?去,慢吞吞到:“不知岳鹏举得?知后,会做如何?想。”
赵寰没有回答,推开了虞允文递上来的炊饼,“你吃吧,我们得?赶快些。等重?山归来之后就急行军,以后就不进城了,争取在年前回到燕京。”
过?年时赵寰不能不出面,虞允文听到急行军,也没再坚持,几口将炊饼吃了下去。
见水沸腾了,提壶倒了两碗凉着?,拿出个瓷瓶,揭开盖子,倒了些东西到她的碗里。
赵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虞允文搅动?着?碗,道:“蜂蜜。一路上你都在吃甜,我在均州城买了些,等赶路时,你能喝上一些。”
迎着?赵寰讶异的目光,虞允文笑道:“我瞧清楚了,你吃了甜食之后,脾气就会好一些。虽说你平时从不发火,可你越平静,大家就越怕你。”
赵寰端起碗,笑道:“那我以后得?注意些,多吃些甜,免得?你们怕我。”
虞允文赶紧道:“我说错了话,是敬,不是怕。”
赵寰抿了口暖呼呼甜滋滋的水,笑道:“我不在意。”
虞允文端起碗喝着?水,喟叹道:“进了利州就好了。不知岳鹏举走的哪条道,可别?与他的大军遇上。”
赵寰一口喝完蜜水,道:“无?妨,我也打算见见他。”
岳飞领兵从襄阳而上,到了燮州扎营。
端坐在营帐中?央,双手搭在案几上,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的大宋朝报,久久未动?。
蜡烛燃到底,发出轻微的哔啵之声,亮光渐弱。
岳飞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将纸收了起来,放进紧急文书匣子里收好。
初春时,她与他言笑晏晏。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已?是深秋。
赵寰已?成了正义军统帅,意在收复天下。公然宣称,赵构的皇位得?来不正。
燕京初次,与南边正式宣战。
蜡烛终于熄灭了,帐内一片漆黑。
岳飞没有唤人点灯,他和衣倒下,睁眼到天明。
第71章
入秋之后, 江南不似北方?那般冷,却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绝。连着好几日,天不见转晴。
连着衣衫与心情, 都一并泡在了无止尽的雨中时, 到了江南的新奇, 很快就变成了烦闷。
大宋的节庆多,哪怕朝廷逃亡到了南边,中秋重阳照样热闹, 忙着吃酒宴请。
朝廷刚从绍兴搬到了临安, 在过?中秋时为了庆贺,办得尤为隆重。
江南吃蟹,吃河鲜。配上江南的各式酒, 琼花玉露,双瑞,六客堂, 清空若酒, 蓬莱春酒等等。
名目繁多,比朝堂上频繁变动的官员还要难记住。
空气中飘散的酒气,盖过?了香得霸道的金桂银桂, 淋漓的秋雨都浇不散半分。
赵佛佑从没?见过?那般多的酒,看到宴席上的珍馐佳肴, 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开封。
也?是?因着节庆, 从北地回到南边, 赵佛佑终于?见到了赵构,她的亲生爹爹。
她坐得远, 隔着邢秉懿与吴贵妃,加上从宗室过?继的两个皇子, 潘淑妃等人,遥遥一见。
在赵佛佑的记忆里,赵构对她这个长女很温和,与她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笑意。那时候他还年轻,头发乌黑,气宇轩昂。
在筵席上,赵佛佑见到了一团明黄色的影子。不知是?因赵构坐着,或是?因他的身份更加矜贵了。
他看上去很随意,总是?斜着身子,手撑着胀大了一圈的额头。头顶金冠闪亮,他白胖的脸却显得格外阴沉。哪怕他在笑,赵佛佑依然感到很狰狞。
在浣衣院里呆过?,赵佛佑懂得了何为不能生养。赵构虽然有她这个亲生女儿,还有在北地,被?他逐出了宗谱的赵神佑。
但他认为自己没?了后,他要过?继男儿来?继承他的江山。他在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赵伯玖与赵伯琮时,总是?很快移开了目光。
赵佛佑看得很起劲,在暗暗猜测拘谨的两人何时会哭出来?。
同样初次以皇后身份见命妇的邢秉懿,她坐在上首,背挺得笔直,端庄言笑晏晏。
赵佛佑望着她的笑,感到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临安没?有皇宫,金兵曾烧杀抢掠过?一遍,连像样的宅子都找不到几座,皇室挨挨挤挤住在一起。
赵佛佑不能出门,她却什么?都知道。
赵构住在前院,那里是?他上朝的地方?。百官来?来?回回,后院有时都能听到他们的争执声。
白日时,她听到宫女偷偷在议论大宋朝报,赵寰称赵构皇位得来?不正。
到了晚间,赵佛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夜里安静,外院赵构嘶哑着嗓子的叫骂声,吼声,穿透夜空。
伺候的宫女们纷纷跑了出去,赵佛佑并未惊慌,很平静听着,甚至还感到莫名的畅快。
与她同住在一起的赵金姑却被?吓住了,惊慌不定从外间进?了她的里间,掀开床帐,压低声音颤抖着道:“大娘子,大娘子......”
赵佛佑掀开被?褥,道:“没?事?,你莫怕,外面冷,快上来?吧。”
赵金姑踢掉鞋,迫不及待上了床,钻进?被?褥里,身子还止不住颤抖,抽噎着道:“大娘子,我怕。官家可是?出事?了?”
赵佛佑很轻松,她打了个哈欠,道:“官家估计吃醉了酒,在闹脾气吧。不怕,在浣衣院时,完颜氏吃醉了酒,都这样撒酒疯。”
眼?下她们在南边,已经回到了大宋,赵金姑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
赵金姑咬了咬唇,焦虑地道:“可是?金贼又打过?来?了?”
大宋朝报的事?情,赵金姑既然不知晓,赵佛佑也?没?告诉她。
赵构是?皇帝,当着众人的面,总得注意到言行举止。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在深夜里发了疯。
赵佛佑嗤笑一声,道:“不会,有姑母镇守在北地,金贼不敢打过?来?。”
“那官家会出兵攻打二十一娘吗?”赵金姑听到赵寰,莫名放了心,却又不解发出了疑问。
床上多睡了个人,肩膀处直漏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赵佛佑就觉着凉风嗖嗖。
她朝下滑去,掖了掖被?褥,感到舒服了些,肯定地道:“不会,南边连金贼都打不,更不敢惹姑母。若是?打输了仗,皇位就坐不稳了。登基后连皇宫都没?有,这个皇帝当得也?太憋屈。”
赵金姑也?认为当了皇帝,最后连都城皇宫皆无,实在是?滑稽。
过?了片刻,赵金姑低声问道:“大娘子,你是?官家的亲生女儿,还是?唯一的骨肉。官家为何要过?继皇子,不将?皇位传给你。若是?换做二十一娘,她就不会这般做。”
赵佛佑在黑夜里,嘴角无声讥讽上扬,道:“我是?女儿啊,不是?儿子。南边朝廷与姑母的不一样,姑母只看人的本事?。就好比以前我们能出去玩耍,在南边却不行了。”
回到南边,除了在赶路时见到了江南的风景,她们一直在狭窄的院子里,对着方?寸之内的天空。
赵金姑心沉甸甸的,堵得快要透不过?气。她怀念在北边的日子,从浣衣院杀出来?后,她就能随意看到广袤的天地。
从大都到燕京的路上,那时赵金姑经常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着若是?金兵追上来?,他们该怎么?办。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路,其实她过?得很好。身边有无数人陪伴,有赵寰为她们打前锋,护着她们安稳无忧。
北地的春日,比起江南的秋日要寒冷数倍,赵金姑却从没?感到冷。不似现?在,被?褥中一点热意都没?有,手脚冰凉。
赵金姑与赵佛佑那样,缩进?了被?褥里,问道:“大娘子,你后悔了吗?”
赵佛佑好像睡着了,许久都没?回答。在赵金姑快放弃时,听到她低声回答:“后悔。可是?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去想。姑母说,要我们多读书,读些游记,心就不会被?困住。”
赵金姑鼻子又酸了,她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们要多读书,不能被?困住了。没?有书,去找皇后娘娘。可是?......”
说到这里,赵金姑又不敢肯定了:“皇后娘娘好似也?很难,我怕麻烦到她。”
如今南边应当满城纸贵,朝廷会到处搜寻大宋朝报,连着其他小报一并禁了,以堵住悠悠众口。
至于?书本这些,朝廷风声鹤唳,书斋铺子亦会被?盯住,只能卖朝廷准许的书籍。
就好比赵构心虚,改了韦氏的年纪一样。事?关?他的皇位,他恨不得毁掉一切带字的纸。
韦氏被?留在了绍兴的寺庙,赵佛佑听宫女私下里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了。
在金国?浣衣院时,韦氏身子都好得很。刚回到南边时,赵佛佑听到过?几次她发疯叫喊,声音高亢,精神头十足。
赵佛佑看多了荒谬,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不用找皇后娘娘,去找吴贵妃。她是?才女,读过?很多书,她有书。”
赵金姑紧跟着松了口气,道:“也?是?,去找吴贵妃,她读书习字,官家不会缺了她的书。”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佛佑打了个哈欠,道:“睡吧,应当没?事?了。”
赵金姑也?听到了,虽还有满肚皮的话?,却不敢多说,忙噤了声。
*
夔州在深秋时,不比北地,树木依然葱茏翠绿。沿着江河而上到了利州,一路险峰,风景美如画。
完颜宗弼攻打川陕路,在蜀地时吃了大亏。利州未曾经历战乱之苦,比起其他地方?的荒凉,难得热闹繁华。
利州城外,百姓们背着竹筐悠闲走过?,货郎们挑着担子叫卖。见到浩浩荡荡的兵丁经过?,皆大惊失色,一窝蜂逃了。
岳飞见利州城衙门躲着不出面,估计是?怕被?索要粮草。不由得苦笑一声,忙下令亲兵前去安民:“我们只路过?,让百姓无需害怕。”
亲兵忙领命前去了,岳飞领着兵马辎重,在城外扎营稍作歇息。
用过?些干粮,岳飞准备启程,沿着利州而上,早些到达兴元府。
兴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兴元府,就到了与西夏接壤的临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兴元,几乎就畅通无阻,蜀地尽落入其囊中。
歇下没?多时,天就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飞瞧着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蜀道本崎岖难行,加上车马辎重就更难。无奈之下,岳飞只能下令先扎营,等到雨小些再前进?。
雨打着营帐顶,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飞不受打扰,心无旁骛坐在矮几前,处理积累下来?的文书公函。
忙完之后,岳飞目光扫到左手边的匣子。略微停顿片刻,伸手打开,取出那份已经半旧的大宋朝报。
天在下雨,营帐里也?开始变得潮湿。岳飞见字墨迹有晕开的迹象,忙将?报折起来?放好。
锁上匣子,岳飞沉吟半晌,吩咐亲兵备车,换上常服进?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头巷尾很是?冷清。铺子前高高的彩楼下,伙计们三三两两站着,看到车马经过?,也?懒得出声吆喝招呼。
岳飞去到瓦子,随便找了间不起眼?的茶楼,由伙计领着,选了张靠近大门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扬顿挫背了一长串茶点。岳飞要了碗擂茶,几碟干果点心。
茶酒博士笑道:“听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来?做买卖的多,商队将?客栈都住满了。客官可也?是?要到临洮去与西夏人做买卖?”
朝廷与西夏开榷场之事?,岳飞早已知晓。没?曾想,商队来?得比他的兵马还要快,官营的却不见动静。
商队想要来?榷场做买卖,需得缴纳赋赋税牙钱,取得通关?文书。朝廷官员办事?向来?拖延,只怕这次经手之人,得了无数好处。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与西夏交好。
岳飞眉头微皱,随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访友,经过?此地。”
茶酒博士机灵,见他不愿多说,忙躬身退下,没?一会上了茶水点心。
岳飞吃着茶点,不动声色听着周围的客人说话?。
“那二十一娘,听说身长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壮之人。眼?大如牛铃,黑面血盆大口,状若母夜叉,金贼来?袭,她对着金贼高喊一声:兀那贼子纳命来?!压根无需动手,金贼就吓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飞转头看向出言不逊,说得唾沫横飞的汉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赵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丑陋。你这龟儿子,又是?打哪去听书了,尽打胡乱说。”
先前吹嘘的汉子被?骂,他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夸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绝非常人。在大宋朝报上,她自称正义军,封了自己做统帅,说要平定天下。只凭着杀金贼这点,我就佩服她。南边朝廷窝囊得很,躲到江南去当那缩头乌龟,不敢出头。若不是?巴蜀地势险要,吴将?军他们厉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宁。”
岳飞神色缓和了几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报。
后人叹了口气,道:“倒也?是?。可利州虽太平,这朝廷就紧盯着要收赋税,恨不得将?全川陕路刮去一层皮。先前我听说城外过?兵了,我瞧这兵啊,定是?前去熙宁路,镇守边关?了。”
“守边关?防着西夏打来?,听上去本是?好事?。只兵营的粮草,一来?朝廷拿不出来?,二来?路途遥远,还不是?得靠熙宁路去筹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贼打得七零八落,抢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穷得叮当响,哪还拿得出粮食。”
“你这话?也?不全对,北地就有粮食。大宋朝报写了,他们收取的赋税,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阖家老?少祖祖辈辈都生于?此,故土难离,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