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算是风调雨顺, 秋粮已陆续从各地漕运到?临安。欠着在?湘湖等地平叛军营的粮草,终于能发?还一部分。
赵构意气风发?,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扫过?殿内的众人。
不管他们心中作何想, 眼下至少都喜气洋洋。在?大好的节庆,谅他们也?不敢扫了自己?的兴致。
赵构向来不喜欢吃螃蟹,嫌弃螃蟹腥, 麻烦。不过?蟹酿橙做得好,他倒就着酒吃了一盅。
吃完螃蟹, 内侍送上清茶漱口。赵构再吃了口酒, 酒一入喉, 酒香伴着辣意上涌,那份得意快活, 陡地消散了几分。
筵席是邢秉懿亲手操办,安抚百姓也?是她出的主意。
烈酒更是从北地而来, 底下的官员们吃得都很满意。
赵构眼里渐渐布满了阴霾,他恨极了赵寰,恨邢秉懿,却又不得不依靠她。
无论如何,赵构都得承认北地的强大。他心若明镜似的,这群官员们,都不如刑秉懿了解北地,了解赵寰。
如秦桧等重臣,结党营私,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他们提出来的建言,不但没能平息民怨,反而有火上浇油之势。
赵构依赖他们,同时又感到?厌烦。他们的权势太大,要想糊弄他,各地的折子,在?谏台扣押几日还算轻,可能压根到?不了御前。
皇帝的旨意,要经过?中书舍人拟定?,丞相签押,否则无效。丞相签押的圣旨,门下省给事?中还可驳回。一切顺当时,可能还被御史台弹劾。
太.祖扬言与士大夫共制天下,丞相的权利,已经快超过?了皇权。
虽皇帝决定?的事?情,中书舍人一般会听?令行?事?,政室堂也?不会阻拦。
但赵构还是憋屈不已,经常腹诽抱怨。作为皇帝,除了要看?朝廷那群文官的脸色行?事?,如今还多了武官。
亏得聪明地扶持了知情知趣的秦桧,他虽权倾朝野,但他能够将?其他官员们的疑义,全部压下去。
朝臣是没有二话了,可北地的威胁,动荡的局势,未得到?半点缓解。
直到?在?后宫遇到?了邢秉懿。
那日赵构从进膳的嘉明殿出来,回去寝宫福宁殿歇息,路上恰好碰到?了邢秉懿。
邢秉懿的中宫华殿亦在?大内中轴线上,与福宁殿一前一后。
赵构心知肚明,邢秉懿特意在?等他。见到?她,赵构就想起?被她威胁臭骂的狼狈。
韦氏之死,赵构万万不敢传出去半个字。韦氏不同于赵佛佑,只一个不孝,他就得被万千读书人鄙夷,不配为帝。
赵构不敢动刑秉懿,难堪,愤怒,憎恨,若有若无的忌惮与害怕,各种情绪交织,如乱麻般难解。他立在?那里,只直直盯着她,半垧都未做声。
邢秉懿倒是落落大方,无事?人般见了礼。与以前一样端庄温婉,道:“官家可有空,我正好有些事?情要请官家拿主意。”
神使鬼差间,赵构与邢秉懿一起?去了福宁殿。
握着酒盏,赵构陷入了沉思。刑秉懿只管出主意,不抛头露面,妄想把持朝政。使得他的江山社稷能更稳固,他又何乐而不为?
皇后中宫华殿,与前朝一样,到?处花团锦簇,热闹又喜庆。
赵金姑自从赵佛佑没了之后,就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下去。
宫宴上,她的身份高,坐在?了邢秉懿的下首。几个小娘子与诰命夫人被叫到?了邢秉懿跟前,陪着说笑打趣。
小娘子们言笑晏晏,如同朝露般鲜活。赵金姑比她们好些年纪都轻,却感到?自己?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如何都提不起?劲。
夫人小娘子们八面玲珑,不敢冷落她,不时见缝插针,与她搭上一两句话。
赵金姑只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她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她自己?答了什?么。
筵席散了,留下一殿的凄清。赵金姑起?初如坐针毡,后来,她却留到?了最?后。
喧嚣过?后,同赵佛佑没了时的感觉一样,赵金姑觉着心像是缺了块般难受。
宫女小黄门肃立在?一旁,长公主未离开,他们不敢进屋收拾洒扫。
不知过?了多久,邢秉懿身边的黄尚宫走了来,脸上堆满了笑,曲膝福了福身,道:“长公主,皇后娘娘请你过?去一趟。”
赵金姑僵硬地哦了声,发?现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午后散去的筵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到?了后殿寝宫,廊檐下的宫灯已经亮起?来,在?夕阳下,散发?着微弱的光。
赵金姑嘴角不由得动了动。
灯笼,竟也?敢与日月争光!
邢秉懿午歇了起?来,换了身深青色褙子,日月长青的云肩。除了冠,只松松挽了只盘桓髻。虽穿戴素净,看?上去却雍容华贵。
赵金姑不由得愣了愣,邢秉懿自打南边回来后,就好比失去了水的瓜果,人一下就枯萎苍老了。
不知从何时起?,刑秉懿又重新活了过?来。尤其她抬眼看?来的刹那,眼神中的凌厉,令赵金姑不受控制瑟缩了下。
邢秉懿脸上很快就扬起?了熟悉温婉的笑,朝她伸出手,亲昵地道:“快过?来坐。”
赵金姑依言上前,侧身坐在?了邢秉懿身边。黄尚宫上了茶,悄然领着屋内伺候的宫人退了出去。
邢秉懿端起?茶汤吃了几口,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轻叹道:“终究是老啦!午间多吃了几口酒,脑子混沌到?如今,好几天都回不过?精神。”
赵金姑手指无意识,一下下抠着褙子上银丝绣团花牡丹,干巴巴劝道:“嫂嫂少吃些。”
邢秉懿笑着说是,上下打量着她,轻言细语道:“三十二娘,近来我忙得很,没多少功夫来看?顾你。今日在?筵席上方瞧见,你无精打采的模样,可是病了?”
赵金姑垂着脑袋,嗫嚅着道:“我没病。就是想着亲事?,心中总不安。”
“没病就好。”邢秉懿微微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虽说你是长公主,这临安城,哪怕门槛再高的府邸,你嫁进去,进出都得开大门。我是过?来人,这结亲之后,日子过?得好与坏,与门第身份没多大干系,还是得靠你自己?经营。府里的舅姑家人,你若能说得上话,相处得融洽些,日子就会过?得越顺当。今日我替你选了好几家,比如赵相府,荣国公府,韩少保府,家中的年轻郎君,人品才情都没得挑。你可别小看?了武将?之家,以前武将?比不过?文官,经过?了靖康之难,还得多靠武将?。”
赵金姑不笨,荣国公刘光世,韩少保韩世忠,赵相赵鼎,在?朝中都堪称权势滔天。
这几家中,没有丞相秦桧与清河郡王张俊,她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嘲讽。
邢秉懿盯着赵金姑,问道:“你心中有想法,就只管说出来。别只憋在?心里,最?后憋出个好歹来。”
赵金姑鼓足勇气,抬眼迎着邢秉懿的目光,殷切地道:“嫂嫂,我不要嫁人!”
邢秉懿就那么看?着赵金姑,片刻后,重重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必须嫁。”
赵金姑最?后的盼望破灭,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邢秉懿也?没劝,缓缓说道:“离开北地时,你就应该清楚,以后会面临的日子。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若是不嫁人,还可以出家修行?,在?庙里去做姑子。你是长公主,宫中就你一个公主,你好比就是朝廷的脸面。你不但要嫁,你还得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地出嫁。”
赵金姑更加绝望了,她的长公主身份,断了她回北地的念想。
邢秉懿话语温和,却透着无尽地残忍:“三十二娘,北地的她们可以不嫁人,那是她们自己?有本事?,还有二十一娘支持。你呢,你可有什?么本事?拿出来,让官家同意你不嫁?”
赵金姑怔怔望着邢秉懿,眼泪模糊了双眼,只看?到?她的薄唇翕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锋利如刀。
“三十二娘,我与你一同从浣衣院那个魔窟逃了出来。我,你,大娘子三人一起?回到?南边,在?后宫相依为命。你们的年纪小,我没有儿女,一直拿你们当亲生的女儿看?待。大娘子没了,现今就剩下了我们两人。”
邢秉懿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不过?她很快就变回冷静,道:“要什?么样的日子,就靠自己?去争。大娘子用命去拼了,我也?用命去拼过?。三十二娘,你不能只躲在?后面哭,哭着要这要那。我若是能做得到?,帮了也?就帮了。可惜,我无能为力。我也?累啊!”
北地来的烈酒,酒香醇厚,着实?太过?烈,吃了一杯就上了头。
邢秉懿头里面好像是有根棍子在?拨动,牵扯着疼,她努力稳了稳神,道:“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实?在?无暇顾及到?你。你若是这般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得自救!”
赵金姑脸色苍白,泪眼朦胧盯着邢秉彝,嘴唇动了动,又强自忍住了。
邢秉懿道:“午间的时候,那些小娘子们说的话,估计你也?没听?清楚。她们在?问,娘娘,我们可能与父亲兄长一样,到?朝堂衙门当差做事?。她们没说嫁人的事?情,她们深知,问亲事?于事?无补,对她们来说,究竟什?么才最?要紧,当然是能如男儿那般,在?外替自己?挣功劳。出门做事?,在?眼下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们总算在?为自己?争取。你呢,哪怕与夫人们多来往走动,去施粥做善事?,博得一个清名,也?好过?你成日伤春悲秋!”
赵金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地道:“嫂嫂,我为何回到?了南边,其实?你一清二楚。在?北地时,我夜夜做噩梦,总是梦见被金人抓回去。我只想到?要与男人亲近,就恶心作呕!回到?南边,我没想过?要荣华富贵,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的长公主,我愿意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
眼泪不争气地汩汩直流,赵金姑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
面对着刑秉懿面无表情的脸,赵金姑嘲讽地道:“既然嫂嫂语重心长,掏心掏肺,我也?就不绕圈子了。嫂嫂,从金人手上逃出来,我再笨,也?该长些教训。嫂嫂,你替我相看?的,都是挑选后的权贵之家。嫂嫂究竟意欲何为,何不干脆直说了!”
邢秉懿抬眼打量着赵金姑,呵呵笑了声,淡淡地道:“你是不笨,我是左右衡量后方选好的人家。但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挑出来的郎君,家世人品皆无可挑剔。你好,我也?能放心。彼此?相互扶持,这有何不对了?不管你作何想,我自认问心无愧。”
赵金姑咬着唇,睁着红肿的双眼,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邢秉懿自嘲一笑,道:“没法子,我嫁不了,要是我能嫁人换权势,我毫不犹豫就嫁了。三十二娘,你终归不明白一个道理。你要不够狠,要不手上有权势,才能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撑着塌几坐直身,慢慢靠近赵金姑,一字一顿,清楚地道:“像二十一娘,赵统帅那般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
刑秉懿没空与赵金姑说下去,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比如与北地的通商。
从北地传来的烈酒,权贵们家中应当都私藏了。朝廷未正式下诏,商税就收不上来。
按照赵构死要面子,又贪婪的德性,只怕还有得麻烦了。
赵金姑还在?流泪不止,刑秉懿心中一软,嘴上却没客气,道:“你回去好生想想。对了,你平时与大娘子住在?一起?,感情深厚。她没了,眼下你独自住着,容易想东想西,不若挪到?观堂去住。”
庆瑞殿里有她与赵佛佑许多的过?往,无数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彻夜细谈到?天亮的日子。
赵金姑想也?不想,断然拒绝道:“我不挪,我不害怕!”
邢秉懿失笑,道:“你不挪就不挪,何苦这般蹬鼻子上眼。要是将?这份劲......罢了,瞧你这模样,等下也?没心赏月,就在?屋子里好生歇着,仔细想想......”
说话被打断,黄尚宫掀帘进了屋,曲膝见礼:“皇后娘娘,官家来了。”
邢秉懿看?向滴漏,见赵金姑浑身都僵硬了起?来,手搭在?她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回去吧,没事?。”
赵金姑嗯了声,曲膝见礼后往门边走去。宫女打开门帘,重重的脚步声之后,赵构大步走了进屋。
看?到?她立在?门口见礼,赵构目光掠过?去,片刻不曾停留,从她身边走了进屋。
赵金姑赶紧逃也?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莫名地,她怕赵构,准确地是厌恶。赵构总令她想到?完颜,两人都像是阴冷的毒蛇。
赵金姑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搭在?了手臂上。瞬间,像是被蛰了般,飞快甩开。
完颜当年这般抓着她的手臂,恶心与粘腻,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消失。
在?浣衣院时,有人在?私底下与她嘀咕,说是完颜估计看?上了她,要将?她充入后宫。
若是被完颜选了也?好,至少不用伺候那么多男人。等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定?还能被晋升份位。
赵金姑当时就想吐,无数的至亲骨肉,在?完颜氏的□□下惨死。
她宁愿做人尽可夫的妓子,也?不要享受金人给的荣华富贵!
太阳坠入了天际,天彻底黑暗了下来。华殿的灯笼,映照得四周亮亮堂堂。
与华殿相隔的园子里,一株百年木樨的枝丫探过?宫墙。米粒大的金色花瓣,拼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天际的圆月,在?云朵里漂浮。冰凉的月辉洒下,将?灯笼的光,一下就映得黯淡了。
赵金姑停下脚步回望,正屋门紧闭,黄尚宫站得笔直守着。
赵构的身影,投在?雪白窗纸上,在?那里不断晃动。
黄尚宫警惕看?了过?来,赵金姑回转头,往殿外走去。
邢秉懿要她好生想想,其实?她不用想。赵佛佑死后,她就已想得清楚明白。
一步错,就步步错。
如果在?北地,赵寰绝对不会逼她。
她本来就没出息,性子软,遇到?事?情先?是六神无主,然后哭。
赵寰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非人人都厉害强大。她会尊重她们的想法,会尽力护着她们一二。
赵金姑知道刑秉懿护不住她,跟她和盘托出,就是她在?抗争,在?替自己?争取。
呵呵,可惜,她聪明一世,却也?没看?懂她。
寝殿内,赵构脸色发?白,如驴拉磨般一个劲转圈,咬牙切齿怒吼道:“赵二十一要做甚,她不但送了几千匹骏马到?邓州军营,还送了好些辎重粮草!她就是司马昭之心,她要打襄阳!”
“她有床弩!该死!回来的那几个工匠,一点本事?都无!”赵构怒不可遏,将?气全部洒在?了邢秉懿身上:“你当除为何不帮着多劝一劝,多让些工匠回南边!”
邢秉懿同样心惊,邓州守将?是赵璎珞,她有多癫狂,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赵构转得她头晕,烦躁得怒喝一声:“好了!”
赵构吓了一跳,脚步蓦地停了下来。吃多了酒肿泡眼,直勾勾盯着邢秉懿。
邢秉懿定?了定?神,道:“调张俊前往襄阳。”
张俊有拥立之功,深受赵构信任。他领着御前军改为的神武军,在?江南平叛之后,镇守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