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恰到时宜地“咕噜”一声。
乌遥终究没赢过百里川, 在短暂的挣扎后决定投降。
然而她的投降一定不是火急火燎,也没有任何输给别人的自觉。
乌遥收好百闻书,慢悠悠在椅子和桌面上铺好纸,提起裙摆一步步踩了上去。
百里川还以为她要走正门出去,都做好了去另一头接她的打算,没想到乌遥竟直接要从窗户出来。
他慌张地将食盒和百闻书都收了进去,支起灵力屏障掩饰自己的行动,又操纵远鹤剑靠近乌遥的窗。
飞近了,听见乌遥用灵力说:“来。”
他向乌遥伸出手。
风吹来,将窗户上垂落的竹帘拍在乌遥额前碎发上。乌遥拂起竹帘,跳出窗户,由他搀着自己踏上远鹤剑。
随后她站在百里川前面,扶着他的手,昂首道:“好了,走吧。”
百里川自然而然地改为牵起她的手:“怎么直接从窗户里出来?太危险了。”
乌遥纳闷地看他:“你难道觉得我会因为不会轻功而摔死?”
百里川知道自己关心则乱,哽住,“倒也不是。”
乌遥指了指舍馆:“里面虽然人不多,但要是被发现我半夜出来,他们多嘴多舌说上几句,之后还得费工夫去解释。”
又问百里川:“去哪里?”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百里川竟像是没想好,反而问她:“……寒水峰有哪里可以坐一坐?”
乌遥默了默:“你不会什么都没想好就来了吧。”
百里川点头,直白道:“只是刚才去饭堂看到这些,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就顺路带过来了。”
玄淼门宿在主峰东面,琉焰宗宿在主峰西面。
这哪里是顺便,分明是抓住每个机会投机倒把。
乌遥游移不定、行动琢磨不透,他的请求大概率会被拒绝。没关系,那就用数量压倒概率,赌乌遥会不会突然回心转意,哪一次心情好,忽然答应他。
这不就赌赢了吗?
乌遥没想到百里川也会有这种花花肠子,只惊讶百里川竟知道自己偏好什么口味。
她“喔”了声,想了想,“再往山上飞一段路吧。”
如果她没有认错,方才在梦里时,雁竹他们狩猎的地方正好也在寒水峰。
既然又有人送来顺风车,那么她就乘回去看一看。
百里川从善如流,指哪飞哪。
夜色在山中铺成一道河,乌遥乘在百里川剑上,沿着梦中百里溯送她下山的路往回走,心中隐约希冀着能看见那时残存的痕迹。
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山林里的路是被人用脚踩出来的,一代人踩一代人的路,前人的会被新的泥土填上,最终隐匿不见。
百里川看出乌遥在找什么却又没找着,没有多问,只很有耐心地陪她在山头绕了几遭。
乌遥无功而返,最后只能回到雁竹一行人上交灵石的广场,跟百里川坐在广场旁边的石凳上。
她并未对几十年前的遗留物有太大期待,因此并未有多遗憾,更不用说百里川的吃食准备得很齐全,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多少感受遗憾的余地。
吃饱喝足,她照旧拿起一块手帕擦嘴。
夜深,山间的风开始变凉。
这广场显然已经多年无人问津,落叶堆积,随风飘飘荡荡,在石板地上铺出零碎的枫叶地毯。
夜风里,枫叶往两人脚下吹。
乌遥将披风落在了舍馆,御剑时有百里川牵着,吃饭时有热腾腾的食物顶着,此时手没牵了,东西吃完了,终于觉得手脚发凉。
见她打了个寒噤,百里川收好食盒,问她:“你冷吗?”
乌遥点头:“有一点。”
百里川:“我体内有琉焰,要是能与你接触,你会变得暖和一些。”
好好一个琉焰宗弟子,怎么将自己说得像个暖婆子?
乌遥诡异地看着他:“你明明可以把琉焰放出来。”
百里川轻叹一声:“可以是可以,但这几日修行用掉不少灵力,刚刚又御剑那么久,还用了灵力屏障,待会还得御剑回去舍馆……”
几句话下来,反而让乌遥觉得不好意思了。
的确,她刚才还抓着百里川在山上绕来绕去。
要是他灵力不够御剑返程,还得去等灵舟。若有人问起百里川为何不御剑,总不能说是为了拿出琉焰给她当暖婆子,把灵力给用光了吧。
她于是换个方向攻克:“你百纳袋里就没有装披风吗?”
百里川坦坦荡荡:“我不怕冷,平时不会准备那些。”
将乌遥噎了回去。
百里川趁机凑近她,不动声色观察她的神态,觉得大概可以说出口。
于是礼貌地问:“遥小姐,请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等等,礼貌?这算什么礼貌?
乌遥听出他是在调笑自己上回要求他征询同意,很不满地看他:“喂。”
但百里川没有把那点调笑放在脸上,他的表情可是很认真的。
他抿着唇,自作主张凑近乌遥,身子往前倾,乌遥就被他压得有些向后倒。
对于时时克制的百里川而言,这是在别处难得一见的,具备侵略意味的姿态。
这回乌遥知道自己遇见克星了。
她觉得糟糕,支吾着还想推拒。
百里川却发现她面颊薄红,于是垂着眼,又“礼貌”地问了:“可以吗?”
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乌遥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鬼使神差回答:“……就一下,不许多了。”
百里川心花怒放,克制着小心翼翼揽住乌遥的肩,引导乌遥把头放在自己肩上,微妙地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乌遥习惯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又冷又硬的石头。
没关系,他知道她是可以焐热的。
他就用时间去焐热。
只是要一点点地把握与乌遥之间的分寸。不能太快,不能太慢,不能太松,不能太紧。
要让乌遥知道他的意图,但不能让她被吓跑。
他没经验,这也没关系,他可以学。
他一向学什么都很快。
乌遥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百里川轻轻揽住,冰凉的手开始有暖意。
他像是真的别无他想,只是想要她暖和一些。
于是她像是被人抚顺了炸起来的毛,肩颈放松下来,整个人慢慢软了下去。
百里川知道乌遥有所松懈,克制住有更多动作的欲.望,问她:“为什么我一开始在百闻书上找你,你不同我说话?”
一贴近百里川,就涌上舒适的暖意。
这时他竟然真的很像个大号暖婆子。
乌遥浑身经络有些微酥麻,她舒服地眯上眼,然而说出的话像刀:“因为你很无聊。”
百里川一咯噔,刚飘起来的心凉了半截。
乌遥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情。
她放松下来,便没有多少防备,话多几句:“你明明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做过那么多事,却只同我说你那三尺剑。很没意思,我不稀罕。”
还真被宋倾枫说对了。
百里川虚心请教:“那你喜欢我同你说什么?我现在说给你听。”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乌遥闭着眼睛思来想去,从自己也许喜欢的话题里挑挑拣拣,最后说:“既然你十几岁就出宗门闯荡,那可以说说你做过最好玩的任务。”
宗门任务往往要游历真界四处来完成,一纸任务,一头牵着宗门弟子,一头连着世间百态,定然不至于无趣。
过上不久,乌遥发现自己错了。
百里川有最强大的琉焰,会最厉害的剑法,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成为世界上最不会讲故事的人。
“……然后我就用了一剑决断章第十四式,先堵住疾风狼首领的退路,让它无处可走,再使用琉焰术第八式……”
“……最后回到宗门,将任务情况禀报宗主,这件任务一共耗时三日……”
百里川揽着乌遥,怕自己声音太大把乌遥吓走,于是声音放得跟潺潺溪流似的轻,一句句琢磨着自己该说什么,慢慢道来。
没等到乌遥的回应,他不时停顿一下,思索自己说得对不对。
在第三次停顿时,他听见乌遥的呼吸逐渐平缓起来。
他发觉不对,侧头贴近乌遥。
听见了细微的鼾声。
百里川:“……”
乌遥要他讲故事,他竟然把乌遥给说睡着了。
他无言望天,百感交杂,最后不得不承认:看来他的确很不擅长讲故事。
睡着的人没法对他的动作发表意见,于是他揽着乌遥靠近了点,小心翼翼将乌遥圈在怀里,又掏出一件披风为她裹上。
他同乌遥撒了谎。
既然时常外出,自然习惯万事准备周全,不会连这种常备衣物都不带。
乌遥用过灵力又吃饱喝足,睡得沉沉,没被他的动作惊醒。
百里川抱着乌遥,没有叫醒乌遥的打算,轻轻把耳朵贴在她发梢,抬眼看月亮。
不论是对尚在睡梦中的人,还是此刻清醒的人而言,这都是宝贵的安静的时刻。
一放空自己,百里川又不自觉地重复起近日起常做的动作。
他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呼”地一声,像是风神在他手中吹来一道气息。
随那气息,他手中燃起火焰。
那火焰本该是纯粹的红色,然而在他手中燃起时,火芯却有一线黑。
他将琉焰换个角度,默默看着那线黑色,思绪游荡。
乌遥大约没想到,不论是谁有了困难,又不论那困难如何精彩的解决,对他而言,任务就是任务。
任务只会变成连贯的剑招,变成手中布下的战术,变成燃烧的火焰。
而不是变成故事。
他乏善可陈的生活无甚好讲。
看着那簇火,他耳畔仿佛还能听见百里无忧的声音。
老者身负重剑,手持竹竿,声音严肃。
在他前方道:“起来。”
少年捡起剑,从地上爬起,抬起持剑的酸胀胳膊,挥出一道起势。
竹竿在他眼前一拨,抵着他的手臂,纠正他的姿势。
百里无忧道:“为何刚说过的话你又忘记?起势不对,再来一次。”
又做错一次,竹竿敲上他的手背,让他差点拿不稳剑。
百里无忧严厉道:“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时间就在一次次重来中流走,将他冲刷、塑形,直到变成最合规矩的模样。
百里溯见过他挨训,也看过他在习武场从天亮站到天黑,每每有话要说,每每欲言又止。
等到百里川又一次瓶颈,自我折磨似的从早到晚挥剑,他终于看不过去。
那时百里川已经和百里溯一般高。
小老头站在小少年面前,把小少年的剑夺下,扔在地上:“可以了。”
百里溯说:“你今日已经练了五个时辰,够了。”
百里川无言把剑捡起,百里溯就又将他手中剑拍在地上:“现在,立刻,回去休息。”
不能休息,他做得还不够好。
那不是最标准的剑势。
两人同样执拗,百里溯扔一次剑,他就捡一次剑。
最终百里溯怒上眉梢,灵力劈砍,将那把铁剑劈做两段,要他再也捡不起来。
百里溯易怒,这种脾气以往也并非没有发过。然而面对百里川,这一腔火气就跟扔进水里似的,没法猛烈地烧起来。
“溯长老。”百里川说,“我是宗主的弟子。”
剑已经断了,他没有去拣,对百里溯抱拳,离开。
百里溯就这样被泼了一头冷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在几日后遣人将自己最宝贝的远鹤剑送到百里川手里,算作对小辈的赔礼。
这件事还是传到百里无忧耳朵里。
那日,百里无忧久久凝视他,最终叹道:“莫要责怪师父。有多大的天赋,就要背负多重的担子。何况以你的天资,驾驭琉焰虽是必然,却也伴随比常人更大的危险。”
他坐在百里川面前,唤出掌中的红色烈焰。
“琉焰桀骜,若非心性至纯,定不能将它驯服。”
“但要知心性不可捉摸,手持琉焰,步步犹如走索,一旦失衡,就坠入万丈深渊。是以这千百年来,掌琉焰者,引火自.焚不在少数。”
师徒二人对坐,一大一小两簇火苗对映。
百里无忧道:“若是走错方向,一步错,那么步步都错。”
此刻百里川手中舞动着孤独的火。
那火芯中的一线黑色,让他感到茫然。
那黑色似乎能从火光中牵引到他身体里,每当琉焰出现,就一并唤起他内心的暴躁、急切,让他想压的压不住,想藏的藏不了。
他从未在其他长老或弟子手中见过琉焰出现类似的异常。
难道如宗主所说,如今他已经走错?
然而若是错了,又错在何处?
思索时,怀中人忽然动了动。
百里川将琉焰掐灭,低头看乌遥。
她依旧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抿抿唇,
他小心翼翼将乌遥横抱,亲亲她的鬓角,小声问她:“我送你回去,好吗?”
乌遥睡得迷迷糊糊,没发觉他的动作,只捕捉到有人大概同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微不可闻地“嗯”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
百里川心尖发软,唤出远鹤剑,带乌遥离开。
山间风寒,人走远后,一片枫叶被风吹落,在月光下摇摇晃晃,缓缓落在石凳上。
第75章
◎狡猾的乌遥会光明正大利用他。◎
乌遥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大意。
百里川只是同她说了个无聊故事, 她怎么就睡了呢?
那夜过去的第二天,乌遥掀开被子走到窗前,看见窗台上摆着食盒, 里面还放了几个可以当早点的点心,才想起前一晚发生了什么。
顿时悔不当初。
大意,大意啊!
她一边吃点心, 一边回忆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随即发现自己的回忆在百里川讲述对疾风狼的包抄行动中戛然而止。
乌遥扶额。
难怪晚上做梦,梦见四面八方扑来疾风狼, 这个舔舔她发梢, 那个拱拱她额头。
她淹没在狼毛的海洋里,一发现暖和舒适,就由着自己迷失自我,越睡越沉……
然而后悔过后,又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睡过一场好觉。
她神经常常绷紧, 放肆地榨取着时间与身体中的能量,要不是这副灵力充沛的身体撑着, 倒下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