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看向远处,河水蔓延肆虐,官府的衙役、卫所的兵士来来往往,救人,修渠,抢救财产,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他召来亲卫,令人再加派人手巡视,务必要保证安全。
阳光刺眼,傅丞抬头看,心中若有所感,许多念头杂糅在一起,只觉风云要变,他沉下心。
刚才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乌云席卷天幕,雷声阵阵,凉风呼啸。
变故果然发生。
乱党竟然悄无声息地靠近。
傅丞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
防控如此严密,不会有这么大的疏漏。
但是乱党来势汹汹几不可挡,傅丞无暇细想,护在永安帝身边急退。
瓢泼大雨。
他身边的人都是精锐,只是乱党同样不容小觑,禁军防守住第一波冲击,乱党并不恋战,忽如潮水般退去,傅丞直觉有异,将永安帝护在身后,目光梭巡四周。
很快,箭矢声破空而来,伴着激烈的雷声雨声一时令人分不清方向,傅丞握紧剑柄,辨别出细微的动静,身形一闪,挡下两支弩箭,随即脸色一变,是淬了毒的强弩。
永安帝身后忽而又一片哗然,一排禁军倒下,人手来不及补充,乱党已经占了先机,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傅丞借势而起,撑着永安帝的肩膀翻到他身后,一推一拉,带着人摔进另一侧防备严密的阵型中。
躲避的时机稍纵即逝,傅丞无暇顾及自己,待他和永安帝被团团护住,这才去看身上的伤口,他中了两箭。
一支在胸膛,一支在肋下。
毒很烈,他的脸色迅速变成灰白,伤口处流出的血水已经浓得发黑。
又要让她等了。
傅丞恍然想到,如果他没命了,在霍幼央生产前,应该瞒下。
-
暴雨肆虐,霍幼央在房中并不安稳。
她午睡的时候外头又下起雨,她在雷声中惊醒,心跳得很快。
傅丞还是没有回来。
苏嬷嬷悄悄躲避她的眼神。
霍幼央又要落泪,她已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不哭,却是徒劳,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一下一下地玩弄她,把她变成提线木偶。
她哭出声来。
苏嬷嬷心疼地抓住她的手,在她嘶哑的哭声中也湿了眼眶,只能一遍遍劝她:“王妃,身体要紧啊。”
霍幼央控制不住自己,兼之今日又格外消沉,很快就浑身脱力,大口大口喘起气来,苏嬷嬷急着帮她平复,就见她脸色一白,又痛苦得呜咽起来。
“肚子,唔,肚子疼……”霍幼央断断续续地说。
苏嬷嬷下意识往她身下一看,旋即震了一下,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见红了。
这还不到八个月。
急匆匆派人去传消息,苏嬷嬷和侍女扶霍幼央躺好,她捂着肚子,也意识到出血。
“怎么会……”霍幼央被吓住,手都冰凉,恍惚间听不见苏嬷嬷在说什么。
“王妃,王妃,别怕,”苏嬷嬷紧紧扶住她颤抖的身体,大声告诉她,“可能要生了,不要哭,保存体力,太医很快就来了,别怕,别怕。”
霍幼央眼里憋着眼泪,像是忽然惊醒过来,脑子里闪过许多纷杂的画面,但她却像一个空壳子,无法留存住一些一闪而过的念头。
揽玉轩因这突然的变故而乱了一下,苏嬷嬷派出去的人也一个都没回来。
因为早产的疼痛加上霍幼央一贯的虚弱,她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回应不了外界的声音,不知道揽玉轩和燕王府此时陷入诡异的混乱中。
意识模糊间,霍幼央只觉得很累,很困,身下的疼痛好像变成蚊虫叮咬般微不足道,她眼皮沉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睡吧。
她顺从地放弃挣扎,感觉身体更加轻盈,闭上眼睛陷入黑暗,又突然想到,嬷嬷总说她睡着的时候傅丞回来了,那她还能睡吗……
又想起梦里傅丞脸色沉沉,冷漠地对她说“离开”,霍幼央轻轻抖了一下,逃跑似的,随即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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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霍幼央听见温柔的女声在叫她的名字,叫她“央儿”,说“央儿,回去吧,你的路还没走完,回去吧”。
霍幼央睁开眼睛,她意识到,那是她已逝的母亲的声音。
屋内的动静把她拉回现实。
苏嬷嬷最先看到她醒来,连念几声“阿弥陀佛”,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笑意,怀里抱着一团东西,向她报喜:“是个小郡主呢。”
霍幼央没听见似的,环顾一下屋内,又环顾一下,苏嬷嬷把婴儿举到她眼前,她才回神看了一眼,红红的,皱巴巴的,有点丑,她躲了一下,避开目光。苏嬷嬷微愣。
又扫视了一圈床边的人,霍幼央心里木木的,疲惫感又涌上来,她闭上眼睛。
霍幼央没觉得自己生了孩子,偶尔会虚扶一下肚子,但从不落下,她没有碰过自己的腰腹,没摸过,更没看过。
就是隐约总有人哭,吵得她有些烦躁,和苏嬷嬷说过两回,哭声才逐渐没了。
后来她知道,女儿一出生就不会发声,所谓的哭声只是当时她自己的臆想。
洗三那天,皇后娘娘亲自出宫来王府操持,若有人来问霍幼央,她只闭着眼睛说累,假装自己睡着了。
她恢复得很快,不想戴抹额穿袜子,苏嬷嬷就想尽办法让室内不闷热而无风。
皇后娘娘来看她,她乖巧地坐着,只是在皇后提出接她进宫的时候,露出不解的神情:“进宫做什么?”
皇后无法,不敢强迫她,只能流水似的往府里送人,送东西。
自那场雷雨过后俱是晴天,霍幼央在屋里待得烦闷,要出去走走,挑了一个无风的午后,在花园的湖边设帐,霍幼央靠在榻上,欣赏满湖荷花正盛。
鱼戏莲叶间。
一尾锦鲤跃出湖面,带出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波光,继而有好几尾也跃出水面,一同嬉戏。
霍幼央看得入了神,湖面波光粼粼,像无声的邀请。
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凉爽、舒适、自由。
这是湖带给她的感受,霍幼央摩挲着袖口的薄纱,忽然觉得累赘。
她又向前,无法言喻的诱惑在同她招手。
“王妃。”
苏嬷嬷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笑意,卖了个关子:“您猜谁到府上了?”
霍幼央回头去看,不远处站了一男一女,她盯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她的兄嫂。
“好久没见了。”霍幼央低声呢喃。
她缓缓向霍存昊和万卿走过去,身后跟着侍女举着挡风的帷幔。
苏嬷嬷看着她的背影,身上的冷汗逐渐消散,但心里仍有无尽的后怕。
刚才,如果她没出声拦住……
苏嬷嬷打了个哆嗦,快步向前院走去,找到管家,厉声询问:“王爷可有消息传回来?南下也该顺利,怎么会这么多天没有音讯?”
-
“王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太医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劝诫:“王爷重伤,险中求活,此时连床都不应该下。”
傅丞脸色苍白,面庞消瘦,浑身上下都笼罩着浓浓的病气,但他心里却如烈火烹油般焦躁。
府里昨天夜里才传来消息,说王妃情况不好。
至于怎么不好,侍卫在报上来之前就都查清楚了,一并给他回话。
形容瘦弱,不见女儿,不与人交谈,有……甚至有轻生意向。
跟了他十年的管家竟然隐瞒下这个消息。
傅丞头痛欲裂,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满眼肃杀之气。
侍卫代他说话:“王爷要回府,需掩饰伤情,不叫王妃看出端倪。”
太医还是一口咬定:“王爷胸口中弩箭,中剧毒,经脉震动武功全失才保下一条命来,三日前就能清醒已经是奇迹,非卧床半年不能起身。”
他中毒之后就被接进宫里,对外封禁了消息,只说他南下有要务在身,顺势消失一段时间。
昏迷了二十几天才清醒,傅丞是该将养,但霍幼央如此情状,他绝不可能放任不管,否则这条命即使捡回来又如何。
太医仍试图撼动他,顾不上尊卑,将最凶险的情况反复说明:“王爷可能下了床直接死在王妃面前!”
傅丞头更疼了,调动浑身的力气,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聒噪。”
他有预感,他必须回去一趟,否则后果他绝无法承受。
太医最终开了一剂猛药,能换他一个时辰的活动时间,代价不明。
满月那天下了雨,霍幼央蜷缩在床上,室内烛火洞明,看不出阴天的样子,只有雨声显露出些许端倪。
她在害怕,害怕雨天。
生产前的绝望无助重新席卷而来,令她压抑到颤抖。
她看着明亮的烛火,感受着火苗跳动的灼热温度,可室外分明昏暗、阴冷,雨声阵阵,给她一种极致的割裂感。
不应当是这样。
她轻颤着握起一根蜡烛,如飞蛾扑火。
门口传来响动。
霍幼央抬头去看,看见一个有些陌生的人影。
像是许多年没见过,但一见到,霍幼央还是想起他是谁。
傅丞一身紫袍,衬得面色更白。
霍幼央感觉自己的心脏久违地跳动了一下。
“你回来了。”她听见自己说。
傅丞点头,看向她的眼神怜惜炽热,只是霍幼央现在反应不过来。
“你回来做什么?”霍幼央问,她还是很聪明,又一下子想到,“你,你回来看她。”
是在说女儿,但傅丞敏锐地发现霍幼央神色变了,来不及思考就先否定:“不是,看你。”
“我?”
“对,”傅丞又一次肯定,“最近朝中事多,很久没回来看你。”
他一直观察霍幼央的神色,见她面色又恢复正常,联想到她几乎不曾见女儿,心里仿佛明白了一点。
霍幼央眼睛逐渐酸胀,露出委屈的神情,不加掩饰地展露自己的脆弱。
傅丞上前拉住她,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截蜡烛,火已经熄了,只是流了满手的蜡油,手也冷冰冰的。
他替她剥去凝固的蜡油,把她的手拿在唇边碰了一下,霍幼央瑟缩了一下,想哭但是没有眼泪。
傅丞一直在想霍幼央处于怎样的状态中,如今见到人,知道她情绪不对,但是竟能听进他的话,心里明白这已经是万幸,也再顾不上其他。
霍幼央身上很冷,傅丞有伤没办法去抱她,扶着她把她塞进被子里,为她掖好被角。
握着她的手腕,说:“太瘦了,多吃一点,照顾好自己。”
霍幼央心思玲珑,很快意识到什么,张了张嘴没说话。
傅丞不得不继续斟酌着开口:“女儿长什么样子?我来不及见她,给我讲讲好吗?”
“你还要走。”霍幼央带着哭腔说。
傅丞心被扎了一下,提着的气泄在她委屈的,细软的嗓音里,头又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
霍幼央找到了发泄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神色凄惶萎靡。
傅丞不忍看她这般模样,抬腿上床,将她连人带被子带进怀里,环住她安慰:“这次很快,这次很快,很快就回来。”
还不到一个时辰,药效已经不够强烈,傅丞头愈发疼,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疼痛,眼前一阵发黑。
“别伤害自己,看看女儿,跟我讲,等我回来告诉我,我很快。”傅丞咬着牙,呼吸灼热,喉间腥甜,吐出这一串话来,胸腔仿佛开了个口子。
霍幼央埋在他胸膛上哭泣,如同在他的骨头缝上跳舞,傅丞顾不得剧痛,只牢牢抓着她,将她瘦弱的身躯贴合在他的身上,近到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们两人不同频率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仿佛把一个人的生命渡给了另一个人,永生永世都要纠缠在一起。
霍幼央哭累了,在傅丞怀里睡过去。
傅丞身体僵硬,剧痛已经让他几乎失去意识,只依靠本能坚持下来,他视线模糊,直到忍到极限了,才堪堪放下霍幼央,扑撞在一旁喷出一口鲜血。
侍卫悄声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