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就不去啦。”夏亚南托着腮笑道,“我们就在省里呆着,回来也方便。”
“话不能这么说。”魏老师笑道,“江南那里和咱们可不一样,那里的人脑子活,思想也开放。咱们这里有些地方还有不让女人上桌吃饭之类的风俗,说出去人家都笑话呢。”
“啊?真的吗?”赵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忍不住嘟囔道:“我家之前就这样。他们老说什么劳力先上桌,我那些姑啊婶啊什么的,得等他们和客人都吃完了才能吃那些剩饭剩菜,小的时候还能仗着年纪小蹭几口,大了就也只能吃剩的。现在是好点了,都是把菜分出来点让我们去伙房里吃,不然真是饿死了。”
点了点头,夏亚南也道:“我家也是。不过我奶奶平时从来不出门,得先把饭菜单独送一份给她,然后我爸和那些男客上桌吃饭。等他们吃完了,我妈再和女客吃。”说着,她连鼻子都皱了,“回回吃他们的剩饭我都觉得膈应,但我妈她们就一点不觉得,还能边说边笑。”
“觉得膈应才正常。那么多人吃饭,里面有细菌,那些饭菜都是不干净的。”拍了拍夏亚南的手背,魏老师道:“所以老师才想让你们都去江南瞧瞧。虽然咱们身边有些事一直都存在,但是这些事未必是对的。比如说女人吃饭不让上桌;托关系找人检查胎儿的性别,不是男孩就流掉之类的事,这些都是有问题的。我们长期处在这种环境里,有时候见多了,便见怪不怪了。听听别的地方的人怎么说,再自己思考思考,这样才更容易想清楚问题。”
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赵迪道:“那我们到时候考研往江南考。”
慈爱地看着她们,魏老师笑道:“是该去看看。你们的专业都选得不错,以后无论怎么走都不愁没有饭吃。万金油专业有万金油的道理,以后找工作好找。”
汉语言文学进可攻退可守,考公考教师编都可以,适合夏亚南这种追求稳定的孩子。金融是热门专业,找工作也好找。赵迪那孩子擅长数学,乐于尝试,性格也不太适合当老师,趁着年轻出去闯闯,说不定便能闯出一番天地来。若是闯不出来,以后进银行或者考公考编也都可以。
她们已经开始踏出农门的第一步了。
***
高考一结束,两人一下子没了学习负担。疯玩了两三天,赵迪便和夏亚南合计起打暑假工来。
现在不用天天学习,再继续白吃白住就不合适了。何况魏老师并不富裕,两人高中的生活费都是她出的,经济压力也挺大。与其赖在家里无所事事,倒不如去打打零工,积累积累社会经验。
还记挂着王老师学屋里的孩子,一心要当老师的夏亚南想都没想便找上了她——当时王老师对她颇多照顾,不说别的,那工资是百分之百多给了。受恩不能不报。她现在想找个辅导机构当老师,去王老师的学屋正好。
赵迪则在小区外的银行逛了逛,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拿着章财的录取结果,去了那个门口贴着招暑假工告示的银行毛遂自荐。
章财在山东的招牌还是响当当的。据赵迪描述,那个高跟鞋的姐姐打量了她一下,便笑着朝大堂经理招手:“来,看学妹!”
里面有人的赵迪无惊无险的通过了面试,还收获了一群学长学姐。兴冲冲地抱着新发的工作服回了家,她朝夏亚南吹嘘起了自己面试时的光辉表现,穿着高跟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活似只报晓的大公鸡。鞋跟踩在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响,她被魏老师三催四催,才勉勉强强换回了拖鞋。至于那身套装,连睡觉都要抱着。
能理解她的兴奋,但魏老师还是哭笑不得。夏亚南更是吐槽她像个卖保险的,成功收获了一顿暴栗。
在一片欢乐中,三个月的假期过得飞快。
开车把她们和行李一起送到了历城,魏老师把先开学的赵迪送进了宿舍。在酒店住了两天后,又把夏亚南送进了学校。给她收拾好东西,整理好铺盖,魏老师叮嘱道:“把你们的情况和辅导员老师说说,问问该怎么申请助学贷款。咱们情况特殊,应该可以酌情处理。还有助学金,也都记得申请。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咱们就是这情况。没钱不丢人,打肿脸充胖子才丢人。这些都是国家给的补助,该争取都要争取,能减轻不少负担。上了大学也得好好学习,要以学业为重。可千万不能光顾着赚钱,倒把最重要的事给耽误了。”
这俩孩子说什么都不要她给的学费和生活费,她板着脸呵斥她们,她们才勉勉强强答应一个月收八百块。
现在这年头,八百块钱能干什么啊!学费也不要,生活费也只要一半,这俩孩子也真是的。心里直叹气,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想法子给她们找外援。
点了点头,夏亚南示意自己记住了。趁着赵迪不在,她掏出来一个长方形的铁皮盒子,递给了魏老师:“老师,我这个假期赚了不少钱。要不先把高中的择校费还给你吧。”
这个假期王老师开拓了一对一业务。她高考成绩好,有耐心又会讲题,那些学生都喜欢她。家长一开始不信任,但后来见她确实认真又负责,讲题讲得也好,便也渐渐愿意找她了。她一天上四节课,干八个小时,这个假期赚了好多钱呢!
有次小宇哥哥过来,魏老师打发她们去买菜,她忘带了钱包回来拿,便听到魏老师埋怨小宇哥哥“非要出一半,亚南那一万块钱我又不是出不起”。她这才知道是小宇哥哥出了五千,魏老师出了五千。本来想这次都还了的,但是她没挣出来那么多,就只能一个一个的还了。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什么还?”把盒子推了回去,魏老师道,“都自己留着。有了这些钱,那平时就别去打工了,好好学习,以后看能不能保研和入党。”
把盒子硬塞到她手里,夏亚南坚持道:“我自己手里还有钱,肯定够使的了,我……”
打断了她的话,魏老师板起了脸:“你这孩子,又不是外人,什么还不还的,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夏亚南却极是固执,一副她不收便绝不罢休的模样:“老师,择校费不是旁的,其他的我现在也不还,但这个一定得给你。”
见她这样执拗,魏老师叹了口气:“你要真想还,就等寒假的时候还给小宇吧。这钱他出了一半。”见夏亚南还要开口,她摆了摆手:“他今年带高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我也见不着他,你给不给我都是一样的。”说着,她又是笑,“至于我那份,你要是真想给,就等以后老了再给吧。权当是赡养费了。”
听她这话,夏亚南忍不住也是笑了。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把盒子收了回来,她落落大方道:“那等寒假回来,我再还给小宇哥哥。”
“这就对了。”见她不再非要还钱,魏老师笑道,“寒假记得早点回来,我给你们炖羊肉汤喝。”
“嗯。”笑着点了点头,夏亚南的眼睛笑成了弯月牙,“等期末考完试就回去,王老师那里还要我呢。”
“平时也别太累了。周末干干兼职也就罢了,周一到周五就算了。注意营养也注意休息,少看手机少熬夜。”晚风渐起,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走到了宿舍楼下,魏老师忍不住又叮嘱了起来,“每天抽上半个小时跑跑步,运动运动。平时和舍友好好相处,有什么问题都说开,别憋在心里,要不矛盾越闹越大。”
“知道啦。”听她唠叨,夏亚南心中一暖,忍不住嗔道:“老师,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天也晚了,你赶紧走吧,要不一会看不清了。”
魏老师现在已经有些老花眼了。她既近视又远视,晚上还看不清。她、赵迪和小宇哥哥一开始都觉得是眼镜的问题。连哄带骗,好说歹说,三个人把魏老师哄到了市人民医院重新配眼镜,结果却还是老样子,医生也说这是上了年纪的正常症状。为了这事,他们三个尤其是出了眼镜钱和医药费的小宇哥哥没少被魏老师叨叨,弄得他那段时间都不敢回来了。
“那我走了。”摸了摸她身上的卫衣,魏老师道,“外面风大,你回去吧。今天早点休息。”
点了点头,夏亚南站在原地,想看着她离开。
走了两步,魏老师回过头看见她,摆了摆手,说道:“进去吧,这里凉。”
目送她走出了宿舍楼前的小广场,左转进了林荫小道,背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大树后面,夏亚南还立在原地未走。听着身边的家长朝孩子唠叨起同样的话来,她的眼泪忽然便下来了。
和那家人相比,魏老师才是妈妈。
第43章 (一)辍学打工给弟弟攒钱买房的姐姐
章师的住宿条件不好不坏, 宿舍里六个人的关系也不好不坏。除了舍长想考公务员,余下的五个人都准备考研。最开始的两个星期是大家集体行动,往后便都是各自早出晚归。因为男朋友和她们一个学校,夏亚南上铺的女生连一开始的集体活动也没怎么参加。除了相互提醒着去上课, 大家一般都是各干各的, 宿舍里倒也安静。
以韩凌宇为奋斗目标, 夏亚南想都没想便打算考研, 而且连学校都选好了——金陵师范大学,韩凌宇的母校。要不是魏老师和舒曜都劝她去江南走走,她能把以后的工作地点都一块定下来——市一中多好。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不说,工作安稳又能和学生打交道。她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和魏老师一样好的老师。
进市一中是夏亚南从高二开始的目标。每次她说起这事, 眼里都闪着光。虽然回回都是笑着鼓励她,但舒曜心里一直沉甸甸的。
她有种预感, 夏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帮着赵迪和夏亚南与她们家里掰扯了这么久, 舒曜怎么也看出来了。赵父还勉强还称得上老实,但夏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而且还是个有心眼的流氓。之所以这么久没有露面, 未必是歇了从女儿身上榨取价值的心思,倒是想等她有了稳定的收入之后再动手的可能性更大。倘若如她所料, 那夏亚南要是去了市一中,不啻于自投罗网。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夏亚南才上大一,夏父但凡脑子没问题,就不会选择这个时候闹事。大家普遍的观点是无论年纪多大, 只要还在上学, 那就是孩子。只要家里不是穷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父母不给孩子学费和生活费一准是要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夏父是不要脸, 可他不能不顾及还要说亲的宝贝儿子夏凯。至少在这四年里, 夏亚南是安全的。
而且人的想法都是在变的。譬如夏亚南以前总是不由自主的对父母弟弟心软,但现在就对家里彻底死了心。眼里除了赵迪就是魏老师,最多还有个小宇哥哥。等再过上四年,乃至七年,她说不定便呆在其他地方不想回来了呢。
默默盘算着以后的事儿,看着皱眉思考的夏亚南,舒曜不禁一笑。
只要愿意持之以恒的努力,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的。
除了寒假和周末去导机构当代课老师,夏亚南基本完全保持了高一的学习和生活习惯,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文学功底不错,再加上刻苦又有些天分,她大一期末的绩点排到了专业第八。没参加过社团,也没有学生工作经历,校长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是拿不到了,不过励志奖学金是稳了。
了解她的家庭情况,辅导员老师对她也颇同情,帮她办下来了助学贷款不说,还为她申请了助学金。再加上她运气好,正好赶上了相关的政策改革,助学金和校一等奖学金不再是二者择一,零零总总算下来,居然一共能拿一万多。要是再算上她寒假和周末赚的代课费,那就两万多了。从来不买化妆品,也不怎么买衣服,周末都要出去上课又没空玩儿,再加上她不怎么舍得吃肉,一个月最多的时候也只花八百块钱,一年下来,夏亚南的存款数目颇为可观。
富裕起来的夏亚南不好意思再接着进行助学贷款,便想趁着还没放暑假,去找辅导员撤销。不过最终还是被好心的老师以“你怎么能保证你年年都能拿到这么多钱”和“一般办了贷款就不能撤销了”为由劝了回来。
离开辅导员办公室的路上,替国家心疼钱的夏亚南和舒曜说道:“舒舒姐,你说怎么办了贷款就不能撤销了呢?只要稳住成绩,周末再去辅导机构代代课,我其实就能把学杂费和生活费都赚出来了,压根用不着贷款。这不是浪费国家资源吗?这么多钱,国家拿着支援贫困地区多好。我看新闻上说,很多地方的小孩不要说上学了,好多连饭都吃不上。”
“这也是为了办事方便。助学贷款的审批是很严谨的,要是大家都一会申报一会撤销,那多麻烦啊!这不是格外增加工作人员的工作量吗?”帮着好心的辅导员老师圆谎,舒曜哄她道:“再说,这是贷款,不是助学金,以后都是要还的,而且国家的助学贷款是会内部循环流转的。等你还了以后,这些钱又会贷给那些大学新生。想想咱们还的钱帮助了一名家境困难的新生,难道心里不会高兴吗?”
“当然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心性单纯的夏亚南果然被她绕晕了进去,“那我毕业之后一定要赶紧还上这笔钱,争取早点帮到他们。”
见她这番模样,舒曜便忍不住想笑。
夏亚南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姑娘。
***
暑假临近,大家准备回家的回家,找暑期实践的找暑期实践,一时竟比期末考试期间还忙。背了一会单词,夏亚南又在企鹅上和赵迪聊了一会,便合上了床帘,把手机放到了脚边上。
以为她是准备睡觉,舒曜正想戏弄一下团子再睡。可及至她把团子气了个仰倒,夏亚南依旧是既没有换睡衣,也没有开意识屏障。枕着胳膊躺了下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似乎是想开口,却不知道怎么说。
猜出她有话和自己说,舒曜便撵走了团子,开口问道:“南南,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夏亚南咬着唇,小声道,“就是学校有个暑期活动,我有点想去。”
“想去就去呀。我们的钱足够了。如果不行的话,我看看能不能教你ps什么的,咱们晚上也可以做兼职。”听是为了这这个事,舒曜有些惊诧,一时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佛了,以至于担子全压在了夏亚南身上,让她连参加暑期实践都犹犹豫豫,害怕浪费赚钱的时间。
“不是为这个。”夏亚南连连摇头,小声道:“这个暑期活动是去中夏省的乌梁山区支教。”
听她这话,舒曜不禁皱了眉。
虽然位于中原地区,但是乌梁山一带是毋庸置疑的贫困。尤其是半山腰上的村子,其贫困程度甚至与西南地区的贫困地带有一拼。此外,“中夏”二字意为华夏之中,其历史地位可见一斑,传统文化的影响程度也可见一斑。
因为地处内陆,中夏的经济发展又比不上章东,所以在有些方面比章东省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曾经资助过多名从山区走出来的女孩,但是舒曜从未参加过任何山区支教活动,也从未去过任何贫困山区——虽然同情这些贫困地区的孩子,也敬佩那些毅然前往支教的同学,但她始终觉得还是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说句实话,她是不希望夏亚南去这些地方的。
无论为安全考虑,还是为未来考虑,她都不希望。
见她沉默,夏亚南自是猜出了她的想法。眼里的光亮渐渐暗了下来,她低着头,小声道:“那,那要不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