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平有些厌烦看这样情深的戏码。
他说:“你可以告诉她,然后让她去意大利找你。”
“身为七的三次方之一的持有者,给你的豁免已经足够多了。既然灵魂已经能够留在这个世上,让她来找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是没有力量的鸟雀,只有依靠树木的荫蔽才能生存。”川平回想起天镜里满是依赖的目光,轻声说,“……实话实说而已。”
Giotto笑了一下。
明明没有什么嘲笑的意味,川平却觉得有一瞬的窒息。
像是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咽喉。
而带给他这种感受的男人对这件事却相当轻描淡写。
“这棵树已经困囿了鸟儿太长时间。他明明知道等待着鸟儿的将是更加高远的天空。却自私地用枝叶将她束缚住。”
“……”川平沉默了一下,“我觉得她相当乐在其中。”
Giotto笑起来:“也许吧。”
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森冷:“现在的彭格列早就不是我期待的那个。让天镜里追随我去那种地方,等待她的只会是无休止的欺骗和利用。”
“她——”
Giotto看了看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手。
他微笑着说:“所以就这样吧。”
“哪怕这只鸟儿会寻找到新的栖息之所——”
“她会找到的。”
川平抬起眼皮,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一般。
“我知道了。”他哼笑一声,“那就如你所愿吧,彭格列。”
*
现在想起来,川平还是觉得Giotto很天真。
他想到了死后的场景,也想到了拜托别人来照顾他,他只是没有想到一点。
他喜欢的那只可爱的、小小的鸟儿,再也没有在别的树上落下来过。
那大概是Giotto离开的第10年,川平偶然想起了他的嘱托,回到原来的居所,刚走过去就看见了沢田吉宗站在门口和天镜里争论着什么。
“所以说!为什么不认识我了啊!”天镜里捏紧拳头,眼里闪着泪花。
沢田吉宗有着和他父亲相似的样貌,但是性格却大相径庭。
他有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小很多的女孩子。
“……小姑娘,你说你是我的……”吉宗顿了顿,“可是我怎么会对我的母亲没有印象呢。”
“那是因为!”天镜里生气地比划,“你只是忘了呀!你相信我,很快、很快就能想起来——”
“这种事你让我怎么相信?”吉宗被她说得也有些火气,“总之……我现在还要出去做事,有什么别的等回来再说吧。”
天镜里鼓起脸:“你昨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吉宗:“我昨天早上根本没见过你!”
天镜里太生气了,她握紧拳头对着吉宗那张英俊的脸就是一拳:“你这个不孝子!吃我一拳!”
吉宗被她打晕了。
看来这段时间天镜里的武力值有所上升。川平若有所思地想着,没想到却被天镜里察觉了。
她看过来,在看到川平的身影时还想了想。
“是你!川平——”她飞奔过来。
川平第一次有了,自己也会成为别人希望的感觉。
“你还记得我吗?”天镜里期待地看着他。
川平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嗯。”
“那你等下可不可以和吉宗——”
“说完之后呢?”川平的目光落在天镜里渐趋透明的手上。
天镜里也注意到了,她苦恼地皱起眉。
“……唉,这个,我们神明好像就是会这样。以前有信徒还不觉得,现在就很明显了。”
她的声音慢悠悠的,显得有些失落。
“我还不知道,是听一个神明朋友说的。”她又说,“但是好像像我这么快的也很少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川平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有捅穿的想法。
毕竟,他只是受Giotto所托,来照看一下他的妻子,而天镜里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别的人呢?”川平说,“他们也不记得你……”
天镜里愣了一下。
她扬起笑容,但是笑容有点勉强。
“不见了……那个,”她的目光游移着,“突然就找不见了。”
川平知道,她所指的是彭格列众人的灵魂。他也知道,那些灵魂都回到了远在意大利的彭格列指环里。
可是看着天镜里失落的脸,川平无比冷静。因此他只是淡淡地说:“先跟我回去,我们解决一下你身体的事。”
天镜里愣了一下。
“怎么解决?”
“舆论、显迹,或者直接砸钱。”川平冷漠地看着她,“信徒这种东西,能弄来的方法有很多。”
“放心吧,是你的Giotto生前拜托我的。”
听到Giotto的名字,天镜里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那光芒又暗下去。
“……不用啦。”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是……很想要信徒。”
川平皱眉。
只见天镜里从袖子里抽出一柄短刀。应该是雨月给她的。
“新认识的神明跟我说,有不需要信徒也能获得信仰的办法。”她有点害羞地说,“我想试一试。”
此时短刀还没有染上鲜血,天镜里的眼睛却已经差不多熄灭了。
“我还不想死。”
但还有些余烬。
*
川平没能阻止天镜里,他也没想着阻止她。
他本来就是那种浅浅地游离在人世之外的存在,只有在危及这个世界的事发生时才会出手。
他有好几任妻子,还曾经有可爱的女儿,但对他来说,实在是不能理解天镜里这种仿佛殉葬般的方式。
没有了那棵树的羁绊,飞鸟便不再停栖。
最开始只是一些靠武力才能完成的委托,之后就要流血。
后来川平又有一天找到了天镜里,她站在尸山白骨之中,闪着寒光的刀刃映照出她与往昔没有差别的笑容。
甜蜜的、羞怯的。
但总归不是彭格列一世所期待的天镜里了。
没有了树木的庇佑,飞鸟总要挣扎着活下去。但她从不肯停歇,因此也必将会有坠落的那一天。
川平等到了那一天。
天镜里身上萦绕着黑气,长久的精神压力令她濒临崩溃。
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她就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川平叹着气,来到她面前。
“之前说的方法……选一个吧。”他已经不再想能够转圜天镜里的意志,“你和那家伙,还真都是一模一样的固执啊。”
天镜里的眼珠转了转。
然后她挣扎着,站起来。
“不需要。”她说,“……如果你是因为他的愿望才来救我,我的回答是不需要。”
然后她就这样跛着腿往前走。
“你走反了。”
那伶仃的影子停了停。
天镜里转过头,又走了回来。
两人擦肩而过。
川平把她打晕了。
“……好久没这么直接过了。”他抱着晕倒的天镜里,心里感觉有点奇妙。
她也就是小小的一个,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能倔强这么久的样子。
他不能理解。
不过等人醒了,川平也就不再管她。他只知道她有了个很好的神明朋友,和她一样,也是手里一把刀,砍到哪里是哪里。
直到有一天。
天镜里敲开了他家的门。
“你在家啊!太好了!”她高兴地推门进来,然后毫不避讳地展示身上的伤口,“可以帮我处理一下这些嘛!谢谢你川平!”
她好像又变回以前那样了。
“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天镜里坦率地说出了无比合川平心意的话。
“……我为什么要帮你?”
“川平!我的好朋友!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偷偷地帮我,我不相信你心里没有我!川平!川平!”
吵闹、活泼,就和以前一样,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天镜里又变得很合川平的心意了。
但有一点又不是那么合他的心意——
川平知道这变化不是因为他。
当然了,他只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像是在观察实验的对象。天镜里只要不是脑子坏了,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
但他却有一点——
只是有一点惋惜。
第53章
天镜里一上车就被猫头鹰拼命狠啄。
如果不知道这是斯佩多, 她还以为是不是身上沾了什么能吸引动物的东西。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斯佩多的脖子,然后就感觉到手下的羽毛空了一块。
本来就是用幻术构筑的身体,幻术师改变一下形态也非常便利。
“真是只活泼的小动物呢。”安室透微笑着说。
天镜里和斯佩多都沉默了。
“啊……那确实。”沉默了半晌之后, 天镜里说。
她拍了拍斯佩多的背,让他不要再挣扎了。斯佩多眼里流露出鄙视的神色,但他还是没有再做什么大动作, 趴在天镜里怀里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好乖。
天镜里忍不住戳他的脸。
还有眼睛上面像是老爷爷一样的眉毛。
斯佩多:“……”
他忍。
他转过头去, 只留个背给天镜里。
天镜里悻悻地收回了手。
她决定换个人骚扰。
“安室君安室君, 你出来的时候阿景和阿玲他们都在家吗?”
“是的,他们说不想出来跑, 所以就留在家里了。”事实上是玲子专门特别拜托他的,至于景光,安室透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天镜里点点头。
安室透又开了一段时间的车, 风景在他们旁边向后掠过去。并盛町看起来平和又宁静,突然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小纲和奈奈!”天镜里的眼睛亮起来,“他们在做什么?我看看……”
她把手举在眼前,做成望远镜的样子。
阿纲的脸上缠着绷带,低着头看起来情绪不高。他紧紧地握着奈奈的手, 另一只手抹着眼泪。
而奈奈手里拎了一大袋东西, 还不忘低头安慰他。
“纲君, 男子汉要坚强哦……”
“可是妈妈……”
天镜里从车里伸出头来。
还有两只手。
“奈奈!小纲!”她语气欢快地喊道, 同时朝他们比了个耶。
“奶奶?!”奈奈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天镜里横在他们面前。
是真的横。
安室透的车子停在旁边,而天镜里的脚勾着车窗, 就这样整个人直直地从车窗里横了出来。
她的头发因为重力的作用垂下, 像是一道瀑布。
阿纲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忘记了哭。
“镜里……”他打了个嗝, “奶奶。”
天镜里笑嘻嘻:“嘿嘿,好久没见了小纲!”
她伸出手,横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要不要奶奶帮你打回去?”
阿纲:“……不,没有。”
他的目光有点闪躲。
安室透适时地说:“两位是要去哪里呢,如果不介意地话就请上车吧,我可以送你们回家。”
他目光落在奈奈手里提的一大袋东西上。
天镜里连忙说:“对对对,快点进来吧!”
她说着,身体又一寸一寸地横了进去。
在旁边看清了全过程的安室透:……
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行为。
总之奈奈在道过谢之后,还是拉着阿纲坐上了车。原来阿纲是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不小心绊倒了然后一直滚一直滚,还是撞到了老师才停下来。
然后他的同学们就一直在笑他。
奈奈接到通知去学校的时候,阿纲已经被医务室的老师处理好了,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很凄惨。
奈奈叹气:“唉,纲君很容易受伤呢。”
她拍了拍儿子的头:“回家之后好好休息吧。之后的期末考试……纲君也不用太担忧,尽力就好。”
对于阿纲来说,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之后好几天都不用去学校了。
但还有考试。
阿纲愁苦地皱着脸。
然后那个开着车子的安室透说:“如果是害怕跟不上进度的话,我说不定可以帮忙哦。”
他笑起来:“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成绩还可以,也有教过小孩子学习。”
阿纲更愁苦了。
他的反应很大:“不用了!学习的事情就不用——”
受着伤还要接受补习,这是多么让人伤心的事情!他,沢田纲吉,绝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但是奈奈真的很心动。
她已经看起了钱包:“真的吗,这位先生……”
“当然可以。”安室透也很高兴,“这是我应该做的。”
奈奈:!
“之前好像就有见过安室君和奶奶一起出现,你们到底是……”
“啊,这个,”安室透非常坦率,“事实上我正在为了成为镜里小姐的弟子而努力着。”
“欸?”
安室透介绍道:“因为非常仰慕镜里小姐的手艺,所以我希望能向她学习这门技术。不过我现在还处在考察期,目前还不能以弟子的身份自居。”
天镜里支着脸看着他,脸上流露出一点骄傲的神采。不过她很快就把这层高兴压了下去,小声说:“没有啦,安室君也很厉害,之前和我一起摆摊吸引了不少客人呢!”
说到这个安室透就心梗。
一想到他和玲子的推测,他就越发怀疑天镜里并不想收他为徒。
心里别扭着,安室透脸上的笑容又更灿烂了一些。
“多谢您的肯定。”
他本来就是心思深沉的人。天镜里真是一点也察觉不出来他心里的别扭。
她还觉得安室透笑得这么开心,一定很喜欢被她夸。
于是天镜里夸得更起劲了。
临到下车的时候还在夸。
“那之后我来给纲吉君补课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安室透心情复杂地、笑着说。
阿纲看着这位笑容不达眼底的大哥哥,咬了咬唇,犹豫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