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萧玉站在沈嘉实后面，她低着头，也不吭声。
纯粹是点了火就跑。
但一个是当事人，另一个则是能决定这件事走向的人，两个都不说话，这种结果只会导向气氛渐渐ᴶˢᴳ僵持。
不约而同的，亭台水榭的呼吸都放轻了。
大夫人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深深吸一口气，她问：“小四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老太太点头，面色殷切，“是啊，你说了，我们也好解决。”
和原先在佛堂上的态度截然不同，慈祥又和蔼。
像是个真正的小老太太为了一个家庭和睦考虑。
在她们期盼的目光下，沈嘉实缓缓开口：“既然你们都提出来了，那我这边倒是有个好提议。”
沈老太太：“什么？”
沈嘉实：“依我看来，罪魁祸首还是安嬷嬷，要不是她理解错了老太太的意思，又怎么会让萧玉和大夫人起冲突，还闹得鸡飞狗跳。我看不如这样吧——”
当着老婆子的面，他一字一句吐出后面那句话。
“切断一根手指，就当以示效尤了。”
这无疑是在打沈老太太的脸。
拐杖重重柱在地上，她神情凝重开口，“不可，安嬷嬷是家里的老人了，不能动，动了家里下人会寒心。”
沈嘉实：“哦？是吗，那看样子祖母的诚意也不过如此啊。”
他没有再说话，用眼神示意着逢萧玉，好似在问走不走？
逢萧玉倒是想走，奈何有一个人正在用央求的目光看着她，寸步难行。
倒不是她多良心过剩。
只是因为不愿意欠着别人的恩情，沈六之前好歹也帮她说了两句。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顶着所有风头，她仰起头，手指不自觉勾上男人的小拇指。
“不是说小……沈六姑娘的弟弟的夫子最近休沐吗，我想见见她的弟弟。”
沈嘉实颔首：“也是，那些个弟弟也该回来了，他们是该见见他的嫂子。”
逢萧玉微微一笑：“会不会和你很像？”
“不一定，但总归不会长得太差，毕竟他们父母的基因就在这。”沈家的男女没有别的特点，唯有长得好看算是一个，如果真有那种丑不拉几的孩子，或许还真不是沈家亲生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语顺着梯子下来。
气氛总算缓和不少。
沈老太太脸上一抹难堪，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打招呼：“既然这样，今夜就在沈家歇下吧，我这老婆子一把年纪，也想小四了。”
转过身，沈嘉实温润道：“好，那我就答应祖母吧？就是有些事还是要办的。”
随即，他回头望向正带着人匆匆赶过来的竹青，屈指指了指，语气却仍能让人如沐春风。
“竹青，安嬷嬷那双手她不想要了，你帮帮她。”
沈老太太抬足，就想挡在安婆子面前。
眯起眼，沈嘉实缓声：“祖母，你不想着沈家，总该惦记着那些铺子，你说是不是？”
要是一不小心换了主人，那得多可惜。
从男人眼中品味出这句话的沈老太太不由打了个颤。
第221章 荒唐
这场看似风云诡谲的博弈里，最终还是沈嘉实占了上风。
沈老太太不敢在为难他们。
憋着一口气，她只能让下人带路，让沈嘉实他们去沈嘉实的院子里待着，等到下午家里的小孩回来再说。
表面仍旧维持着和气，沈嘉实谢过后，就拒绝了沈老太太的请求。
说他认得路，就不用麻烦家里下人了。
沈老太太只得作罢。
沈嘉实领着逢萧玉还没走一段路，沈柳就死皮赖脸跟上来的。
逢萧玉微微别脸，视线余光瞥向后面哼着歌的沈六，小声：“不打紧吗？”
沈嘉实还没说话，作为他妹妹的沈六笑眯眯的凑上前，“不打紧，我又没欺负他，有什么打紧的，是吧，四哥。”
“欺负？”逢萧玉像是捕捉到什么关键词，眼底流露出诧异来。
沈六一愣。
她看了看逢萧玉，又看了看沈嘉实，不确定地问：“四哥，你还没和她说吗？”
沈嘉实：“这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句话，像是间接否认了沈六的提问。
他没具体和逢萧玉说过小时候的事，更没有将这大宅子里的手段一一讲明白。
意识到什么，他微微侧头，看向逢萧玉，口吻含笑：“今天表现不错。”
逢萧玉原本顺着沈六那句‘欺负’的思维猝不及防被打断，她清楚，沈嘉实不会平白无故夸她表现不错。
那他是在指什么？
是自己在沈老太太面前吗，还是说，她在水榭亭台闹得鸡飞狗跳的事都被他看在眼里。
逢萧玉倏然抬起眼，目光缓缓锁定于沈嘉实的双眼之间。
男人没介意，且大方的承认了：“我是在说水榭亭台的事。”
逢萧玉：“……”
她的耳根微微泛红，眼神垂下去，不敢和沈嘉实对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四哥？”沈六冷不丁地插进话来。
沈嘉实道：“来了挺久了。”
如果用一场戏来比喻，他没看开头，但至少也看了三分之二。
那些魑魅魍魉的表演，也是看得偷偷的。
步履微拐，他们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院，里面处处是破败的痕迹，窗门也是破的，小院里有一个池塘，池塘里面的水浑浊不堪，散发着恶臭，往杂草丛生的地方看过去，那还有一扇破破烂烂的门，不知通往哪里。
但逢萧玉看沈嘉实的眼前，他却这一切透着怀念的意思。
没等她揣摩出个原型来，沈嘉实说：“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逢萧玉有点吃惊。
沈六更为吃惊，嘟囔道：“怎么可能，沈家不会让子嗣住这么憋屈的地方，而且这里还破破烂烂的，一看冬天就冷死个人。”
沈嘉实直言：“但这里确实是我住过的地方，也是我娘住过的地方。”
他一直没动这里，就是为让自己不要忘记。
逢萧玉目光隐隐晃动。
她好像要说什么，外人在这里，又不好意思开口。
男人目光轻轻掠过她，侧过头，他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下颚点了点，算是示意。
竹青上前，跨过破败的院子，推开那一扇木门。
低眉顺眼地道：“沈爷、两位小姐，请。”
沈六再不聪明，也能看出来那头才是沈嘉实真正的住所。
心中满腹疑虑，她记得，府里的下人依旧传过，沈嘉实的住所和他娘的住所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的，隔得很远，又怎么会通到一块。
“自沈爷当了家主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院子了，”竹青看着沈六疑惑的目光，硬邦邦地解释：“早就搬到这儿来了，只是这些事只有一些特定的下人才知道。”
沈六：“难怪。”
解了这个疑问，她也没有再问什么，一直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相反的是刚刚保持沉默的逢萧玉，主动和沈嘉实挑起了话题，男人并非是都接下来，只是挑着一些回答，有时候还会问过去。
单单从这个行为，就能看出来逢萧玉的知识水平面并不算低。
跨进相通的另个院子里，他们聊过一会，竹青就将午餐端进来。
用过餐后，兜兜转转间，话题又到了沈六的弟弟身上。
逢萧玉问：“小九姑娘，如果你是小九，那你弟弟是不是小十？”
“……是小十二。”这其中关系很深，不是一丁点就能说明的，她想了想，换了个说辞：“沈老太太只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大老爷，一个是三姥爷，其中大老爷就是四哥的父亲，你今天看到的那一群女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是大老爷的人，另外一小半就是想巴结大夫人的人，大老爷酷爱美人，所以早些年间十分……荒唐。”
沈嘉实慢条斯理补上后半句：“是管不住下半身。”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沈六耸耸肩，就决定不管它了，她又说：“在这个地方男尊女卑，所以大家都铆足劲生儿子，可是儿子少女儿多，这辈分就排的多了，所以我弟距离我虽然只差几年，也差得多了些。”
“而且现在不是新时代嘛，又正值四哥当家主，他讲究得是只看个人能力，所以现在那些个小孩不分男女，都给放出去读书了。”说得喉咙都干了，她赶紧喝口水继续道：“沈老太太不同意，本来只想让男孩读书，又说这世道女孩子外出不安全，索性就把沈家小孩都寄养在一个庄子里，请先生过去教授他们学识。”
逢萧玉笑笑，接到：“这么说，他还办了不少好事？”
“是啊。”沈六点点头，眉眼却适当低下来。
她也想去读书，但奈何那几年过了年岁，没借口使了。
只能待在这闺阁深院当中。
几个人没能聊多久，外面一窝蜂的小孩声音就汹涌的淹没了整个沈家。
其中不乏几个婆子大声呼唤的声音。
沈六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就想过去瞧瞧。
逢萧玉也想过去，却被沈嘉实按住了手背。
男人笑着说：“他们现在正疯，等缓缓再过去，总能见上的。”
逢萧玉：“好。”
现下外人走了，想到什么也能说什么。
歪了歪脑袋，逢萧玉对上那双温润眼睛，那双眼睛里笑意明晃晃的，可一点都没达到眼底。
只是一层表面功夫ᴶˢᴳ。
疑问的语句却用了肯定的表达，“嘉实，你其实很讨厌小孩吧。”
第222章 我要娶你
听闻，沈嘉实脸上并未出现什么奇怪的神色来，眼神虚无缥缈地看了一眼逢萧玉，很快又投入到眼前的茶盏中去，倒茶动作行云流水，宛若古时文雅世家。
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茶水顺着细窄的长口出来，雾霭氤氲，弥漫在茶桌上的小天地间。
指间修长，他屈指轻轻叩响桌面。
“也不能这么说，”沈嘉实的情绪平静，揭开童年时光里的一隅黑暗，“荀子的性恶论听过吗？”
逢萧玉：“和‘性本善’是相反的观念。”
沈嘉实笑道：“这么说对，也不太对。”
撩起眼皮，他看向面前站立的窈窕女人，又说：“荀子的性恶论是想说，人性的本质是无谓善恶的，可能会转化为善，也可能会转化为恶，总归是说不准。孩子更是如此，他们在这沈家大院长大，你觉得他们长大以后还能成为一个善人吗？”
自然是不会的。
环境决定一个人的出身、性格，和各个方面，或许有时候会有好苗子，但在他生在罪恶深重的沈家，拥有沈家血脉的那天，就逃脱不了那些肮脏的事。
沈嘉实对他们喜欢不起来，自然也不会选择多多关心他们。
而至于创办沈家私塾这件事，不过是为了给沈老太太添堵，也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也将自己的投影投射到了沈家下一代的孩子身上，希望他们不再经历自己的那些事。
不过这么多年，沈嘉实也看腻了，最开始的想法也被他所摒弃了。
沈家那些个孩子的厮杀掠夺，都在他的眼里，他们可以为了一件小事、一个小物件就大打出手，不分你我，这和沈嘉实骨子里的掠夺天性是一样的。
逢萧玉没能很完整的思考这些，隔着一面墙的院子动静更大了些。
紧跟着来的是小孩的欢声笑语。
那是沈六弟弟的询问声，他说：“姐姐，你要带我去哪？”
沈六答的简洁：“带你去见见四哥，你不是一直想着四哥吗，不去看看他吗？”
“哦——”小十二咕噜一声，脆生生道：“但是他们说四哥不是好人，他把我们带出去学知识，只是为了不让我们分割沈家的财产，不给我们插手的机会，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见他？而且不是我想着四哥，是姐姐你想着吧。”
童言无忌的话传到房内，逢萧玉多看一眼坐在桌边的沈嘉实，男人唇边似笑非笑，眼神却好似在向她示意，告诉她，他说得没错。
像是沈家这种肮脏的大染缸，能出来什么好鸟？
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的腌臜。
连小小的孩子都锱铢必较，还没怎么长大，就想着沈嘉实是不是吃掉了他们的利益。
逢萧玉没有再听外界的话语，行至桌前，坐到沈嘉实的对面来。
她低声：“对不起。”
沈嘉实驱散茶盏中的雾霭，眼神平静，但他自那一眼后，就没有再看逢萧玉。
逢萧玉侧过身，抽拉着桌凳。
两人的距离又挨近不少，逢萧玉还想说什么，现下却已经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
哐当一声。
门闩被推开。
沈六和她弟弟小十二一样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朝着沈嘉实鞠躬。
“四哥。”
“四哥好。”
小十二和他姐姐长得不大像，浓眉大眼，板正的国字脸，又因他还年幼，腮帮子的肉还没褪去，就看着肉嘟嘟的，黑葡萄的大眼往房间扫视一圈，他蹬蹬上前，一点都不怕生，就拽住了逢萧玉的小拇指。
逢萧玉跟着低下头看他，心下却宽慰自己，觉得这个小孩什么都不懂。
那些话怕不是出于本心。
只是耳濡目染周围人的话罢了。
她这么想，却也不代表是百分百的正确，仅听小十二开口：“你就是四哥新取的嫂嫂吗？”
逢萧玉脸上微僵，略微窘迫，居然不知应当如何答。
还是靠的沈六解围，她扯过小十二，又低声解释：“四哥只是求婚了，但还没领结婚证，你可以喊她漂亮姐姐，知道吗？”
小十二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转头又去问沈嘉实：“四哥是姐姐说得这样吗？”
沈嘉实面上笑得温润，没有之前两人独处间的明摆着的嫌恶，抬掌揉了揉瓜大的脑袋，“是。”
小十二蓦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那四哥你别娶她了吧，我都听他们说了，你看上的这个女人都没什么背景，一点都不合适沈家当家主母的身份，祖母还说，要把她赶走呢。”
“还有啊——”他软乎乎的还想开口，沈六眼疾手快，捂住小十二的嘴。
沈六讪笑：“他只是瞎说的，瞎说的，四哥你别介意。”
沈嘉实呷口茶，觑过半眼沈六，“但我不觉得，他们都说小孩子说的都是真心话，是旁的大人传到他们嘴边的，你不知道？”
沈六冷汗都快下来了。
这一个没准，力道就卸了，小十二重新从沈六的怀里挣脱出来，又说：“所以四哥你还是不要跟她结婚了，等我长大，我娶她当我的第一个姨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