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夫妻二人穿过夹道,直接出了后门,归家之后进了屋,赖忠才小声问:“太太怎么说?”
赖嬷嬷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太太只说替我们儿子讨个公道,但是我估摸着这公道不好讨。那边娘家得力,就是打了我们儿子,难道太太能将那边的陪房打一顿?”说着朝东大院努努嘴。
赖大在椅子扶手上重重的拍了一掌:“赦大爷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以前有老太太护着,后来老太太去了,又有好岳家,太太不能将他怎样。殊不知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我就不信这口气咱们只有白吞的份儿。”
确然是赖忠说的这个理儿,贾赦身份固然高,但是采买、传话,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下人在做,得罪了具体做事的人,便是不能明着将主子怎么,背地里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总是可以的,不然也不会有奴大欺主一说。
赖嬷嬷也是这么想的,眼珠子一转说:“我正要和你说这个,明儿的洗三礼,务必不要出纰漏。赦大爷到底是主子,若是今日他罚了赖大,明儿洗三礼就不好看,就是不是咱们做的,也禁不住旁人怎么想。他要迁怒咱们,咱们必是吃亏。等过了这阵儿,咱们慢慢图谋。”
赖忠名字虽有个忠字,可并非什么忠厚老实的人,赖家后来不但摆脱奴籍,甚至赖家孙子还捐了官,证明这家人隐忍和耐性都不缺。
赖忠捏着拳头点了点头:“我以为什么事,这点子事情还用你嘱咐?没什么事我去办事了,你也跑勤快些,别让东大院觉得咱们受点子惩罚就拿乔。”
赖嬷嬷一点头,夫妻俩各自去忙了。
即便因张氏怀孕,掌家权暂时交给了王氏,贾赦还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长房也未被架空。所以贾赦尚未回来,赖大被打的消息就传回了东大院。
素心问张氏:“奶奶,明天给小少爷洗三,要不要多打发些人四处盯着?”
张氏略思忖片刻便道:“洗三的事不用管,你只嘱咐咱们院的人别出差错,否则谁也救不了。”
素心应是准备去传话,刚打起帘子,贾瑚先钻进来了:“母亲,你今日可好些了。”
既然张氏和清溪已经知道了贾瑚有所奇遇,在张氏面前,贾瑚不必再装成一个孩子了。
张氏一眼看到贾瑚手上的佛珠,反应和清溪一样,不管怎么说,自己这个儿子并非遭什么可怕的东西附身。
张氏笑着对贾瑚招手:“瑚儿来了,过来母亲瞧瞧。”又吩咐房中伺候的人下去,张氏开诚布公地问:“瑚儿,你落水后,到底遇到了什么?”
来到陌生的府邸,贾瑚当然需要有自己的盟友,张氏和清溪是贾瑚最早信任的人,当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是贾瑚其实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状态来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见贾瑚一言不发,小小一张脸上沉稳得看不出情绪,张氏问:“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贾瑚缓缓摇摇头,把玩着手上的佛珠,缓缓开口:“我只是觉得经历太过离奇,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信。”
张氏道:“有什么不信的,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只认瑚儿是我儿子。”
贾瑚说:“我落水的时间虽然只有片刻,却在昏迷中已经过了一辈子,其中经历历历在目,那一世所学所用也都记得,同时丧失了部分记忆。”
这个理由并不太令人信服,因为贾瑚落水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张氏‘阿娘’而不是‘母亲’,习惯也仿佛另外一个人。这也是张氏为什么再三保证承认眼前的贾瑚就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其实张氏也是怀疑的。
幸好,以前的季琳指挥使对荣国府也算了解。
贾瑚继续道:“虽然难以解释,但是母亲,我醒来之后第一案件事是去产房找您,我认得去产房的路。而且,我知道我们府上和外祖府上的许多人和事。”
贾瑚落水到现在不足两天,如果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其他‘东西’,绝对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了解到这许多信息。
张氏突然就有些内疚,即便保护贾瑚的心从来没变过,张氏得承认自己有过怀疑。
于是张氏一把将贾瑚抱在怀里:“瑚儿不必解释那么多,为娘相信瑚儿。”
贾瑚道:“阿娘不必内疚,是瑚儿自己想解释给阿娘听。”
再多的,贾瑚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前世他大半辈子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他做事的一向准则是把任何有可能引起误会的疑点解释清楚,尽量做到脉络清晰。
但是张氏已经完全相信了贾瑚,嘱咐道:“瑚儿以后在人前避讳些,别显露太多本事,省得引来祸患,我这里是无妨的。”
贾瑚笑了。明明他知道自己是季琳,但是方才被张氏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觉得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荣国府现在看着风光,实际上危机四伏,如果贾瑚被当做一个孩子,他即便再有预见性,所说的话也不会有任何分量。现在有张氏相信自己,日后的事要好办得多。等再大几岁,贾瑚就可以渐渐崭露头角了。
接下来贾瑚的话简直令张氏瞠目结舌,贾瑚所言的得到许多学识,立刻就得到了印证。
只听贾瑚说:“母亲,赖忠不是什么好人,继续让他留在咱们家,恐怕以后会给家族招祸。”
张氏叹了一口气:“我瞧着这家人也颇有野心,但是此人极为狡猾,虽然也贪墨,但是没到不能容忍的地步。加上赖忠是老爷的小厮,赖婆子是太太的丫鬟,一点子小错不但不能将他们撵出去,还白得罪了长辈。”
贾瑚略一沉吟就懂了:“那就让他贪,只要别在母亲管理内宅的时候贪就行了。”
张氏多聪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无非是请君入瓮。但是张氏毕竟是言情书网出身,从小受的便是一门宗妇的教育,管理内宅的手段重在防微杜渐,“这法子不是不好,只是是否会失了光明。”
官场手段哪有干净的,贾瑚前世查贪官污吏的时候,也有先锁定目标,等对方犯下死罪才一击必中的。
“母亲现在养身子,没精力管那许多,除此而外我们什么都没做,哪里不光明了?做奴才的本就该忠于主子,有没有主子管着,他们都不该做背主的事。若是主子一疏忽就背主,便要承担后果。”贾瑚说。
张氏以前只是心善,舍不得用手段,才日夜提防,赖忠等人没来得及犯下大的过错,张氏自己却搞得心力交瘁。
现在竟贾瑚一开导,张氏也立刻想明白了:“若是以前还好,虽然一个府里人多了,总是各有各的心思,但是面子上大家没扯破,尚且过得去。现在已经闹开了,或许瑚儿说的是对的。”
聪明人之间,有些话不必明言,但是母子二人都知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到时候不光能除掉赖家,若是赖忠在王氏管家的时候出了纰漏,王氏也要担责。省得王氏总算是虎视眈眈。
贾瑚冷笑:“母亲,你觉得才扯破面子,那边说不定觉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昨日我当着外祖母的面儿说二婶故意舍近求远,不去叫咱们家会水的家丁,而巴巴去请太医并非无的放矢。我在落水之后得了奇遇,仿佛走过了一生,但得这许多学识和经历的代价是我差点儿醒不来。”
张氏一听,吓出一身冷汗。她自己切切实实经历过濒死的感觉,若非贾瑚那一声‘阿娘’,她已经放弃了生命。难道瑚儿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事?
按清溪的说法,贾瑚落水后很快就救起来了,按常理说,无非是呛几口水,但是贾瑚却因此昏迷。若是那时候恰恰是贾瑚得奇遇的关键时期,一切都说得通了。
而王氏的一个私心险些造成的后果,张氏都不敢想了。万一瑚儿醒不来,自己也活不成,小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出生。那于长房而言是什么悲剧?
张氏捏紧了拳头,眼神也一点点变得坚定,她从来不觉得王氏是多心善的人,但是没安好心但没造成严重后果与险些酿成悲剧相较,后者的恨意要浓烈得多。
“好!很好,既是别人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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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母子俩说到这里,老远就听见外头的声响,是贾赦气咻咻的回来了。
贾赦见素心、素兰等几个张氏的贴身丫鬟都远远站在廊下,便问:“谁在和奶奶说话?”
素心道:“回大爷,瑚哥儿在奶奶那里,再无旁人了。”
贾赦便没再理会素心,大踏步的向前走。张氏只有说体己话的时候才让丫鬟守在外面,因而还以为是张家来人了。没想到房里只是张氏和贾瑚母子。
也不用等丫鬟打帘子,贾赦自己掀了帘子入内,因打了赖大的畅快在见了张氏那一刻化为乌有,只见贾赦的气势肉眼可见的灭了下去,小心翼翼的对张氏说:“阿萱,可能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贾赦到底是公府出身,又在上书房呆过,很多道理看多了也就明白了。他打了赖大不要紧,反正他是主子爷们,谁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但是张氏是当家奶奶,赖忠是大总管。赖家不能明面上报复主子,但以后可能没那么好管教。
张氏笑了。“大爷维护妻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难道我们还要看下人的脸色么?”
下人的脸色不用看,但是毕竟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癞皮狗的主人恰巧是张氏的婆婆。
贾赦想了想:“你不怨我就好。”
隔了片刻,贾赦又叹了一口气:“哎,我若不打赖大,越性纵了他们;打了吧,又惹太太不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张氏笑道:“瞧大爷这个话说的,罚个下人而已,况且是他不敬在先,什么了局不了局的。要我说,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才好,大爷不必想太多。”
若是今日之前,张氏也会想怎么尽量将此事处理得圆融,不伤和气。其实哪有不伤的呢?无非是被伤的一方自我消化,不将此事闹上台面罢了。所以张氏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到表面和睦。
好在就在刚才,张氏下了决心,准备彻底解决这个问了。她是做母亲的,不管谁将主意打在她儿子头上,张氏都不容忍。所谓为母则刚,大抵如此。
贾赦并没有听出张氏的言外之意,道:“明日二小子洗三,我已告了假。若是明日有谁闹事,我打断他的腿!你好好养着,别想太多。”
荣国府几百下人,被养刁了的不在少数。贾赦也担心现在长房将太太和大管家都得罪了,明日有人有意无意的犯些小错,闹得脸上不好看。
贾赦打了赖大之后豁然开朗了,跟个下人斗智斗勇做什么,一力降十会就是了,明日但凡有人伺候不好就打一顿。
张氏听了嗤笑一声:“大爷也太过小心了。既是昨日咱们瑚儿没得到及时救治的事闹到了我娘家,别说赖家不过一房奴才,就是二奶奶也决计不会让明天的洗三礼出错。”王氏现在代为掌家,一旦出错,不是坐实了想乱尊卑么?
许多人说张大学士挑女婿的时候走了眼,张氏自己倒觉得还好。贾赦除了一张皮囊,算不得多出色,但是真心护着家里。
张氏一席话贾赦彻底宽了心,吩咐素心等好生伺候二奶奶,自己带着贾瑚走了。
现在张氏还在月子里,又因伤了元气要格外用心护理,吃食、药膳都是单独的;贾赦和贾瑚有另外的膳食。
次日一早,贾敏便来东大院这边张罗了。因张氏身子虚弱,今日的洗三礼就在东大院举行,只有内亲妇人们观礼。酒席摆在别处,并不打扰张氏休息。
因前儿闹了一出,暂时掌家的王氏避嫌,东大院内各处伺候的事便由贾敏安排。
贾四姑娘生得明目皓齿,灿若朝霞,身后跟着一水儿穿着水绿衣裳,紫红裙子的丫鬟,每道一处需要伺候引导的地方,便点几个丫鬟的名字吩咐今日你们几个做什么什么,便专管这一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贾瑚也见过贾敏好几回了,但这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荣国府四姑娘,这位姑娘不仅生得美,办事也很利落。可惜前世的命不大好。
贾瑚知道前世的贾敏嫁给了探花林如海,原本是一桩郎才女貌的好姻缘。但后来贾敏和林如海先后死在扬州林如海任上,所遗独女也被逼死了。
前世季琳的成长环境有问题,师父刻意不教他朝堂事和内宅事,所以季琳只是隐隐觉得林姑娘就这样死了不值,却并不知道林姑娘为什么非死不可。
在暗中帮了荣国府一把,被后来的正D帝冷落敲打后,季琳开始思索那些派系斗争的事,也开始学习礼法,才隐隐回过味来。
林如海将林姑娘托付给荣国府的时候,是准备了不菲的嫁妆的。林家四代列侯,所有家财能留给在室女的都列上了嫁妆单子,可是这笔钱被荣国府挪用来修了贾元春省亲的大观园。
然而王氏后来一是嫌弃林姑娘体弱,二是林姑娘的嫁妆已经花光,若是娶薛姑娘,则能再得一大笔薛家钱财,所以王氏更属意另一位薛姑娘。还不出林家的钱,又想背信弃义,林姑娘便只能死了。
季琳查办荣国府案子的时候,这也是贾家罪状之一。
东大院这边不需要摆酒席,所以安排的都是带路的、奉茶的丫头,贾敏很快吩咐完,又进屋和张氏说了会儿话,又去忙别的了。
如张氏所料,这次洗三很顺利。不管是王氏还是赖大,都不会让这次洗三出错。
展眼一月,贾瑚已经从清溪那里知道了原身的各种习惯,张氏也出了月子。
赖大被贾赦打了事依旧没有下文,贾母倒是几次想找回场子,但是东大院的丫鬟已经被张氏敲打过,没有出什么纰漏。贾母当然可以如贾赦一般鸡蛋里挑骨头,责罚几个,但是有一件,贾政今年要南下乡试,这个时候得罪张氏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之举。
贾母向来觉得二儿子读书好,比之长子强百倍。实际上贾政童生试就考了好几回,两年前勉强中了个秀才。三年一次的乡试,错过这一科又要等三年,诸如种种,贾母一直没动手。
赖婆子仿佛忘了这一茬一般,依旧在贾母跟前殷勤服侍,也让贾母十分满意。下人么,最重要的便是忠诚。
张氏这次亏虚得太狠了,便是养了一月,脸上依旧没有血色,不过张氏依旧早起了,让素心给自己细细装扮,然后去了荣禧堂请安。
贾母只是冷了张氏一会儿,就让张氏坐了。问了些张氏可曾好些,琏儿长得好不好的话。
张氏一一回了,然后婆媳间便无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张氏道:“这一个月多亏太太心疼,弟妹照应,我除了全心全意调理身子,什么心都不用操,现在我已经大好了,不敢再累弟妹操心。”
都是内宅生存的人,谁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呢?张氏还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来争权了。
王氏低着头,贾瑚落水的时候,她确实故意不让外院会水的家丁知道此事,可惜那小子命硬……但是这又怎样呢?婆婆还是相信自己,觉得是张氏挑事,这种时候,自己只需要让婆婆满意就好。
于是荣禧堂安静了片刻,王氏就笑道:“嫂子客气了,咱们一家子骨肉,我为太太分忧,与嫂子相互扶持是应该的。太太,嫂子既然好了,这对牌钥匙,确然应该还给嫂子了,毕竟嫂子才是大奶奶。有嫂子管着大大小小的事,我乐得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