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摘了片叶子,盖在嘴边,一道悠长的声音传响四处,而它碰的那颗参天大树也枯得一派死灰。
“啧,”它不满地发出轻声。
山下的魔物听到魔令,收了攻击,随着地面,全都散得干干净净。
林晓晓气喘吁吁,见魔物都听了动静,她抬头望着长长的山阶,垂下眼。
一定要成功啊。
第71章 寥寥
气喘吁吁登了顶, 越满老远就看到于谣对着底下数不胜数的人。
她几步上前,拽着于谣半截衣袖, 面前是白压压的一群明净宗弟子。
云乘和谢知庸在东门的动静不小,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行动,掌事的长老将他们扣下, 一言不发。
“师姐。”越满轻轻拽了下她。
于谣把她往自己身后又拢了下,眼神又利又尖地和长老们开口:“云乘之罪罄竹难书, 我们自然是要还谢师兄一桩清白的。”
“师侄一面之词。”江召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她一遭:“师侄一向和那孽障甚密,指不定……”
唐朝然翻了一个白眼, 硬生硬气:“指不定什么指不定, 假若云乘罪名坐实,长老您还和他狼狈为奸呢!”
江召被戳中脊梁骨, 身后的弟子窃窃私语,他面上又青又红, 拂袖,不再说什么了。
其他长老不欲和她们废话,举着要替明净宗清扫门户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提起剑就上。
越满连连避让,闪身躲过江召一道横刺,看到底下的江如歌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其他弟子也摇摆不定,干脆站着看起了热闹。
谢知庸就没有留什么后手么?
越满脑子里的思绪纷杂,一时失神,险些被划中。
乌云阴沉沉地罩在上空, 好像盘旋不去的霉运。
剑刃忽然被江召架住,越满抽了几下, 没抽中,眼见他的掌风就要到面前了,赶紧侧身,罡风擦过,她踉跄几步。
天边忽的炸了一声惊雷。
越满急促眨眼,抬眼望去。
天边倒映出一道明亮的镜子——里面是旬和云乘的交易内容!
众弟子心惊胆战地看完了全程,一时无言,怔怔的,好像都在出神。
长老们纷纷停了动作,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起来。
“魔物!定是魔物嫁祸!”底下一个长老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极其大,他愤愤不平,仿佛嘴里说得都是千真万确的话。
玄天镜做不得假,弟子们都知道他是在挽尊,面上却不敢做声。
于谣神色一泠,趁其不备,挥出一道剑意,落在他身上。
他一时之间龇牙咧嘴,疼得再说不出什么了。
“底下许多的师弟师妹或许都是背井离乡,被云乘欺瞒自此的,如今,他罪名落实,残害弟子,德不配位,自然受得天下人的声讨。”于谣震声,声音传了一圈又一圈,铿锵掷地。
底下却嘈杂一片,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唐朝然率先站出来,他握紧佩剑,朗朗道:“都听师姐的!”
江如歌从怔然中回神,扫了一眼面色灰败的江召,一番犹豫后也站了出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弟子站了半步出来,声势浩大。
其余长老面上好似蒙了层阴沉沉的雾,犹豫不过片刻,这时候却也改口数落起云乘的罪行了。
越满微微松了口气,揉了下发酸的膝盖,跟着大部队赶往东门。
*
几道惊雷乍裂在地上,崩出了几道口子,缝隙众多,从中央蔓延出去,好像蛛网一样迷迷麻麻。
谢知庸咽下嘴里浓郁的血腥味,一双眼睛凌厉地扫过去。
云乘沉沉地咳了几声,血沫涌在嘴边,面色灰败了不少。
关弦一向喜好渔翁得利,绕着琴弦,看起来好像是漫不经心的过路人,实际上时不时用琴弦绞住谢知庸的手臂,勒得他的黑袍透出一片深痕。
“你或许不知道,”云乘的剑抵住地:“最难受对付的,不是我,而是这天下的芸芸众生。你杀了我,不过是少了一个敌手,却多了无数想要将你置之死地的愚民,明净宗坐拥……”
“说什么屁话!”越满老大远就听见云乘在说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跑过来的步子都快了几分:“你以为百姓都会听你的么?痴人说梦,没点自知之明的东西!”
云乘何时被人这么羞辱过,一道剑意扫过,想要将这不会说话的麻雀斩草除根。
剑意相撞,发出猛烈铮鸣的声音。
越满微微睁眼,额发被罡风掀起一点。
谢知庸将那道剑意打落,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越满一眼。
越满:错了,不该自己跑出来。
身后浩浩荡荡的明净宗弟子已经赶到,围得东门水泄不通。
他们的剑刃对着自己曾经最敬重的掌门,就像云乘带他们进宗门时教过的那样。
怔忪片刻,他骤然发笑,神态癫狂。
“罢、罢、罢。”他忽的提步上前,横剑将一个弟子戳了正穿:“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明净宗的弟子们开始和他纠缠。
关弦见败局已定,忽的感概地弯了下嘴角,她语气温温柔柔的,莫名就将越满拉回了第一次听她课的时候。
她说:“知庸啊,你就丝毫没有想过你的母亲么?”
谢知庸的眼神平静而默然,他只是握紧了剑柄:“逝者不可追,有人告诉我,珍惜当下。”
“自她走后……我就再没了当下。”最后一字尾音落下,她的琴弦霎时带了万钧之力,密密麻麻地朝他穿过来。
琴弦是用玄寒冰造的,钢毅非常,谢知庸很谨慎地回挡,却还是免不得被划伤几道口子。
“谢知庸!”越满看出他片刻的失神和迟钝,喊他。
琴弦距他的心口不过分寸,谢知庸好像终于被人晃晃荡荡拉回了人世间,他剑尖一挑,躲开了那岌岌的琴弦。
乌云严密地压盖着,剑气碰撞的声音嘈杂又急促。
云乘寡不敌众,很快就被一群弟子围住,他仰天长笑,视线扫过他们,一寸一寸,说不清是怨怼还是别的。
而关弦难敌谢知庸,几招下去落了下风。她扬起头,看着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剑刃,忽然很释然地扯了下嘴角,合上来眼。
剑刃刺破血肉,发出轻微的声音。
谢知庸只是中了她心下半寸。
好像兜头中了一遭雪,关弦好像感受不到阳光了,浑身被埋进雪里,冻得她只能微微震颤。
迷迷蒙蒙中,好像有人把她周遭的雪除去,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热得她忽然有了泪意。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少时。
看到叶寻月带着很无奈地笑意,轻轻拽了下她的手,温柔地说:“小心些。”
她抬头,她的面容熟悉,身后是她怀念很多年却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师姐……”她囔囔,手握上谢知庸的剑刃,狠狠又决绝地往自己心口刺。
剑刃染血,她好像能看到,叶寻月在远处等着她。
越满霎时没反应过来,但只是瞬间,她发现自己近乎透明,像极了要随风散去的碎片。
谢知庸也发现了,他回神,扔了剑就往她这里跑来。
越满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惶恐的目光。他身上受了不少伤,一动,血迹就散开,衣袍于是又染了一片深色,乍眼极了。
难过好像漫无边际的潮水,向她涌过来,她很想和谢知庸说一声“小心伤”,张嘴却发现吐不出只言片语。
谢知庸终于赶到了,他怔怔地看着越来越淡的越满,伸手一搂,怀里却一片空空如也,虚无缥缈。
只剩手腕上的半截红线,另一头早已散去,在空中随风飘荡,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另一个结。
乌云密布,到底还是没有下雨。
谢知庸又恢复了孑孓一生,好像那个曾经说要和他一起去许多地方、教他许多事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自此,所有承诺都不会实现了,兜兜转转,谢知庸好像又回到了原地。
——那个没有越满的原点。
清风吹过,吹得谢知庸的衣袍翻动,更显得孤寂,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寥寥一人,再没了去处。
明明已经入夏了,却还是叫人忍不住发寒颤。
第72章 人世间
白炽灯的光有些亮, 照得越满眼睛发疼,耳边又是嘈杂的人声, 忽远忽近。
“点滴输完了, 可以走了。”护士轻轻地将她手背的针拔掉,一边嘱咐:“最近吃点清淡的。”
越满很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直到对方又催促了声, 才怔然回神,道了谢拿着病历单就往外走。
这个世界车水马龙, 有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人潮。也许是在修仙界待久了,恍然如昨日, 越满一时竟然分不清哪里才是真实。
“越满。”少年嘴里嚼着泡泡糖, 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
越满从记忆力挑挑拣拣,确认没有见过这个人, 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握着纸张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轻微的“啊”了一声,最后只是问:“阿罗是么?”
*
青石巷里的桂花味很浓郁,路人走过都能被扑一鼻子。
“这可是我的拿手样。”卖桂花饼的老头摇着扇,洋洋得意地对着面前的青年,语气骄傲。
谢知庸谨慎地抿了一口,果然很甜。
他压下那股让他觉得太腻了的味道, 很认真地开口:“可以教我么?”
于是等于谣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因为揉面不够火候被老头怒斥的谢师兄。
“吴青阳自刎了。”趁老头回神抓桂花干,于谣低声说。
谢知庸的动作只停了片刻,很微乎的一瞬, 他“嗯”了一声。
魔族在谢知庸的帮助下平定内乱,旬忙着处置那些收回来的魔域, 忙得焦头烂额,加上早已和谢知庸承诺了的,魔凡两界于是暂且得了数十年安宁。
那凝光匣大概真的是有什么奇效的,越满一走,它也跟着消弭。自此,天下再也没什么关于它起死回生、得道飞升、回溯时空的谣传。
明净宗特地请了位德高望重的散修出山做掌门,白压压的一群人跪在那仙风道骨的老头面前,把人吓得不轻,几番犹豫下还是答应了。
作为明净宗大师姐,于谣忙着协理宗门诸多事宜,这几日特地得了空,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谢知庸的下落。
小小的模具一压,桂花糕已然成型,于谣犹豫再三,还是问:“师兄当真不回明净宗了吗?”
谢知庸把那方方正正的糕点放入屉笼,他的视线好像是看着屉笼,又好像不是,远远的,好像透过它在看别的。
“不了。”他垂下眼睑,语气波澜不惊:“我还有事情要做。”
于谣第不知道几次游说无果,没说话了,静静地立在一旁。
“师姐!”唐朝然都快把这小地方翻了过去,才将人找到,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邀功似的:“我将人把明净宗藏书阁清扫干净了,师姐要去看看么?”
那老头在一旁,往嘴里塞桂花嚼着看他们年轻人的热闹。
唐朝然投过来的眼神炙热又热忱,于谣默了很久,说了句“好”。
恰巧一笼糕点已经蒸好,发出清甜的味道,散在空气中,好像入了蜜罐。
“嚯,好了,这笼加了不少糖浆,看不出来你个小子那么嗜甜。”老头收起他放下的银子,见人要走,随口一提。
谢知庸离去的背影忽的一停,日光照得他有些不真切,他只是摸着温热的糕点,看不出具体的神色,掌心一片温热,让他难得有了点在人世间的触觉。
遥遥的,那老头只能听见那年轻人开口,他说:“爱妻嗜甜。”
*
越满离开后,谢知庸的生活又和之前一样,单调,乏味,偶尔会去泛舟、做糕点,和越满在时常带他去做的那些事。但这些都只能激起他短暂的兴趣,像是烟花,一会就散。
不过后面他没继续闲着,他去了很多地方,从百里冰封的汴城到热气澎湃的镇苏,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之前越满提过的。
他把每一处的好风景,珍馐美馔都记了下来,一笔一字,写得很认真很详细。
他想,等下次她回来了,就带她游一遍。
即使,这个下次或许遥遥无期。
越才海也从一开始的不待见他,到勉强可以让他留下来一起吃饭了。
察觉到他不大爱吃辣,越才海悄悄地将那盘辣子鸡往自己这边拽了拽,他清清嗓子,看起来实在是十分勉强地开口:“我和那酒鬼老头约好了今年过年再酒坛大战……那你今年,也来越府过吧。”
谢知庸缓慢地眨了下眼,很不熟练地和他笑了下:“多谢越大人,只是我还有事。”
越才海觉得自己被变相拒绝了,脸色不大好,却也只是哼了一声。
谢知庸说有事是真的有事。
十二月底,放在别处已经是一片冰封,寒气冻人,得益于明净宗的庇护,禄口镇还是如春,只是要比往日冷一些,护城的河水清澈冻人,跟绸缎一样。
他掌心捧着一只花灯,静静地站在一侧。
*
越满刚踏出屋檐,就被料峭的东风冻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