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白雪知——见涸生【完结】
时间:2023-05-10 14:47:21

  “也好。”虞微点点头,“有劳。”
  她目送墨珏带着红杏和碧桃走远,才转身走进房中,将房门关上。窗户半开着,有些冷。那只漂亮的玄凤鹦鹉在鸟笼里扑腾着翅膀,见有人过来,立刻嗓音尖亮地叫起来:“帝师大人!帝师大人!”
  这小鹦鹉实在有趣。虞微忍不住弯起唇角,朝窗边走去。
  鸟笼悬的有些高,她几乎要踮起脚才能和笼子里的小鹦鹉平视。虞微不由想起今早顾云修站在这里逗弄鹦鹉的情景,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以前竟没发觉,原来顾云修这样高的。怪不得他为她挽发时,要那样费力地弯着腰……
  她想的出神,全然没注意到顾云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他修长的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摸了摸小鹦鹉的头。
  “这玩意儿蠢笨的很。”他冷不防出声,口气戏谑轻蔑。
  虞微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退了几步,低头朝他行礼:“大人。”
  顾云修取下支窗的木条,关上窗子,在长榻上坐下来。他再自然不过地把手里拿着的棉巾递给虞微,“帮我擦头发。”
  虞微这才注意到顾云修的头发湿漉漉的,水珠不停地顺着发尾滴落,洇湿了他身上单薄的里衣。
  他感觉不到冷么?
  光是看着他背上蜿蜒而下的湿痕,虞微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接过顾云修递过来的棉巾,走到他面前去,动作轻柔地捧起一缕湿发,用棉巾裹住缓慢地擦拭。
  顾云修低眸,视线里是虞微纤瘦的细腰。她的腰比以前还要瘦,仿佛轻轻一握便能捏碎了。
  他动作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先碰到了她裙腰上绣的海棠花。宽大的手掌再慢慢覆上虞微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人揽进了怀里。
  虞微跌坐在顾云修的腿上,腰间的阵痛让她疼的蹙起了眉。那日撞的伤还未好全,仍残着一片淤青。
  “大人,可不可以先放开……”虞微别开脸,低声请求。
  “不想听太子的事情了?”顾云修倚着墙,悠哉游哉地看着她。
  虞微咬了下唇,不做声了。她自然想知道太子的事情。于是她只好努力忍着腰上的疼,继续坐在顾云修的腿上,为他擦头发。
  待头发干的差不多了,顾云修才慢悠悠开口:“你倒是关心太子。如今还记挂着他的人,可没几个了。”
  “太子品行高洁,为人端正。我和爹爹都很敬仰他。”虞微垂着眼,浓长眼睫掩去眸中的惋惜,“说他犯了大不敬之罪,我是万万不信的。”
  顾云修听着虞微对太子的夸赞,停留在她腰上的手慢慢地紧了几分。他啧了一声,口气平淡:“听说太子从前经常邀你到宫中和他饮酒赏画。”
  “我与他都很仰慕前朝孟先堂的画作。他那儿有不少孟先堂的真迹,得闲时便会邀我去东宫一同看画。”
  说起太子,虞微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她怅然回想着谢遇那时的样子,未来的年轻天子立在月下,是何等意气风发地谈起日后的西蜀,定会百姓安宁,海晏河清。
  她还记得谢遇最爱孟先堂那一卷梦里山河图,他总是对她说:“虞姑娘,孟先生所画,正是孤心中的西蜀江山。”
  虞微的动作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她实在替谢遇惋惜。本想着先帝不过是一时气急才将太子囚了起来,虞崇还暗暗联络了几位朝中老臣,想着等这一阵风波过了再上折子,求先帝复谢遇太子之位。
  可谢遇竟然就那么死了。堂堂太子,死在京郊的偏僻宅邸中,连尸身都寻不见。
  朝中流言纷纷,皆说太子之死正是先帝所为。毕竟,先帝曾亲手杀了自己两个儿子。
  虞微抬起眼睛,望着顾云修。她轻声说:“大人知道什么是不是?太子当年……到底犯了什么罪?就算他犯下忤逆重罪,到底是先帝亲生儿子,罪不至死。先帝为何这般心狠……”
  顾云修目光阴沉地盯着虞微,纵使虞微此刻正专心地看着他,他仍觉得她那双清丽的眼睛里装着的是谢遇,而不是他。
  她絮絮说了那么多谢遇的好,又这般替谢遇惋惜。她还真是关心谢遇。
  顾云修眸色阴郁,扯过虞微手中的棉巾,裹住发丝暴力地揉搓几下,随手扔到一旁。
  他阴着脸,咬牙切齿道:“他当年犯了什么罪,不如到九泉之下亲自问问他?”
  虞微愣了愣,一脸懵怔。方才不是顾云修亲口说要告诉她太子的事情吗?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了?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顾云修拂袖起身,大步往里间的床榻走去,冷冷撂下一句:“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太子。”
  一直安安静静啄米吃的小鹦鹉偏偏这时候叫起来,一遍遍响亮地重复:“太子!太子!”
  顾云修重重扯下帘帐。
  虞微愣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待虞微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顾云修烦躁地拉开帘帐,从榻边的小桌上拿了茶壶,猛地灌了好几口凉茶。
  一刻钟后,墨珏敲了下门,推门进来。他好奇地问顾云修:“大人,那两个脏兮兮的姑娘是你带回来的?你留着她们有用处?”
  “人是虞微带回来的。让她自己处置。”顾云修冷声。
  “哦。”墨珏瞧出顾云修心情不大好,便没再多话,转身要走。
  顾云修忽然出声喊住了他:“墨珏。”
  他将茶壶里剩下的茶水一股脑倒进茶盏里,仰脖一口气喝下。然后才抬眼,低声说:“那两个姑娘,是从京郊落雁山下的宅子里逃出来的。”
  墨珏顿时睁圆了眼睛,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那一晚,他和顾云修亲手翻遍了废墟中的每一块砖石,没有找到一个活人。怎么会……这绝不可能!
  那时墨珏还是个行走江湖的小飞贼。路过落雁山,无意间发现了那处隐蔽的宅邸,瞧着像是大户人家,便起了偷东西的心思。
  谁知他刚潜入主人家的书房,火便烧了起来。他本可以立刻逃之夭夭,却为了贪一盒藏在壁画后的夜明珠,险些葬送性命。
  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被门板砸中了腿,受了伤。
  ——是顾云修救了他。
  墨珏本就无处可去,索性跟着顾云修做事,权当是报恩了。他知道顾云修的父母死在那场大火里,后来他不止一次回到落雁山,去查那座宅子,查太子的死,查那场火灾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她们……会不会知道些当年的事情?”墨珏有些担忧。
  顾云修哼笑了一声:“知道又如何。要灭她们口的人可不是我。”
  顿了顿,他又吩咐:“你盯着点那两个姑娘,别让虞微从她们那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墨珏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顾云修的意思,不由问道:“大人不打算让虞姑娘知道真相吗?”
  真相?
  顾云修冷嗤。
  所谓真相,不过是活人口中的说辞罢了。
  他默了默,才说:“此事和她无关。”
  ——就算告诉她太子其实并非先帝所杀,又有何用呢。
  她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
  他再也不想看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一毫因为谢遇而生的惋惜和怀念。
  *
  虞微回到房间时,红杏和碧桃两个正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着。
  姐妹两个已经简单擦洗过,换上了墨珏拿来的干净衣裳。见她回来,红杏立刻迎上来,乖乖巧巧地唤:“虞姐姐。”
  碧桃也跟着唤了一声虞姐姐。
  想来是墨珏让她们这样称呼自己的,虞微便没说什么,她推开门,领着姐妹两个进屋,“进来坐吧,外头冷。”
  红杏眼巴巴地望着她,说:“多谢虞姐姐!那位墨大人说,往后让我们两个就跟着虞姐姐住。姐姐放心,什么脏活累活我们都能干!”
  碧桃用力地点了下头,附和着妹妹的决心。她们两个实在没想到,今日救下她们的好心人竟住在皇宫里,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呢。她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守着宫中规矩,不能给这位公子添麻烦才是。
  见她们这样恭谨,虞微忍不住开口:“不用这样客气的,我也只不过是个下人。等一会儿还是要带你们去见过那位大人,一切皆由他来定夺。”
  “都听姐姐的!”红杏和碧桃对视一眼,认真地点头。
  虞微搬过来两把木椅让她们坐。她在心里斟酌了词句,委婉地询问:“对了,你们所说的那户人家,可是住在京郊落雁山下?”
  碧桃惊讶地点了点头,“姐姐怎么知道的?”
  “我不过随口一猜罢了。”虞微目光平静地望着她们,“你们当真不知道那户人家的身份吗?”
  红杏认真摇头:“那位主子起初并不在哪儿长住,常常好些日子都见不到人呢。就算后来他长住下来,我们也很少能见到他的面。不过他出手大方,从不苛待下人,大约是哪位富家公子,为了图个清净才搬到落雁山那样偏僻的地方吧。”
  看她们的神色举止,不像是故意撒谎的样子。虞微有些失落,看来她们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太子的事情。
  “虞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呀?是……是信不过我们吗?我们从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姐姐要相信我们呀!”红杏绞着手指,不安地望着她。
  “怎么会?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们别多心了。”虞微笑着起身,“我这就带你们去见那位大人。”
  墨珏进去禀过顾云修,便开了门让虞微进来。
  顾云修正坐在案几后看折子。
  安神香袅袅燃着。他手中朱笔偶尔落在纸上,圈圈点点。有的折子竟是直接扔进旁边的炭盆里烧了。
  墨珏将厚厚一摞折子撤下去,顾云修这才搁笔,抬眼望过来。
  红杏和碧桃下意识地低了头。
  虞微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轻声道:“她们两个的事情,还请大人安排。”
  顾云修眯起眼睛,视线落在那对姐妹身上。他对着红杏抬了抬手,“你,过来。”
  他出声的刹那,红杏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不知怎的,只是听着顾云修的声音,她心里便涌起十万分的恐惧来。那会儿为了求得一条生路,红杏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盼着有个人能带她逃出那里。可如今真的逃了出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面前坐着的人,看着并非良善之人。
  红杏自小和姐姐流落街头,形形色色的人见的多了。她只瞥了一眼顾云修的眼睛,便能感觉到那双漆眸里压抑着深不可测的情绪。
  她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顾云修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只卷轴,徐徐展开。他指着画上的人问红杏:“这个人,你可见过?”
  红杏小心地挪膝过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她立刻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这是顾伯伯!”
  “你认得他?”顾云修沉声。
  红杏用力点头:“这画上的人就是顾伯伯,我不会认错的!顾伯伯做的菜可好吃啦!他经常偷偷做些小点心给我和姐姐。伯母对我们也很好,熬的糖块大家都抢着分呢!”
  说着,她悄悄回头去看碧桃,“是不是?姐姐你最爱吃伯母熬的苹果糖了!”
  顾云修攥着卷轴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攥的骨节都泛了白。
  他小时候,最爱吃娘亲熬的糖。娘亲每一次离家,都会留下满满一大盒糖块给他。他数着日子,一日吃一颗,等到糖块吃完的时候,娘亲和爹爹就会回来的。
  可是那一天,他立在村口的小路边,等到风雪覆了满身,等到日落西沉又出东方,也没能等到他们的身影。
  ——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胸口忽地一阵窒闷,顾云修皱眉,伸手捂住心口。一口热血猛地涌上喉咙,他低头,鲜红的血吐了出来,洇红了画上人的脸。
  虞微吓了一跳。她错愕地望着顾云修,眼睁睁看着他抬手,修长的手指用力拭去唇边的血渍。
  墨珏快步走过来,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他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只药瓶,扯了塞子胡乱地往外倒。
  红杏和碧桃两个早已吓得呆了。红杏面如白纸,脸色惨白。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才引得顾云修这般。她惶惶张口想为自己辩解几句,顾云修阴沉的目光忽地扫过来。
  “出去。”他忍着心口的阵痛,沉声命令。
  红杏和碧桃顾不上其它,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留虞微一个人还站在那儿,眼看着顾云修又吐出一口血来。
  墨珏一边扶着顾云修,一边晃着药瓶想倒几粒药出来。虞微踌躇了一下,快步走上前,接过墨珏手里的药瓶,倒出几粒药丸送到顾云修唇边。
  顾云修费力地抬起眼,看见了虞微满是担忧的眼睛。她脸色发白,显然是吓得不轻。更何况又见了血。
  顾云修没吃她递过来的药,勉强扶着墨珏的手起身,忍着心口剧烈的疼痛跌坐到床榻上。
  “不用请太医。”他闭上眼睛,吩咐墨珏,“你去外面守着。下午不见客。”
  墨珏知道劝不动他,只好替他放下帘帐,又把倒好的茶水搁在床边的矮桌上,才退了出去。
  虞微见墨珏出来,赶忙迎上去,小声问他:“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人有心疾。每每发作,总是心口剧痛难忍,且伴有呕血之症。”墨珏叹了一声,“大人这心疾已经许久不曾发作。今日许是……”
  ——许是红杏提起顾云修父母的事情,才引得他犯了旧疾。
  这后半句话,墨珏没有说出口。他又叹了一声,将虞微拉到一旁,低声说:“我得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人扰了大人歇息。虞姑娘若得空,可否帮忙在这儿照看大人?”
  虞微点了点头,立刻答应下来。想起顾云修方才吐血的样子,她愈发忧心,眉心紧蹙。
  当年娘亲便是因为突发心疾而去世的。早些年虞府富贵,日子过的平安顺遂,又请了大夫细心调养身体,一直无大碍。直到虞家出事,听说虞崇入狱,娘亲当即吐了血,昏厥不醒。连着吐血数日,竟再没醒来撒手人寰。
  虞微送了墨珏出去,仔细地将房门关好。她转身,放轻脚步努力不发出声响来,走到顾云修的床边。帘帐里隐约传来顾云修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虞微在床榻边站了许久,才弯下腰,小心地掀开帘帐一角。
  顾云修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薄唇边还残着一点未擦干的血迹,将他冷白的皮肤染上一抹奇异的妖冶。
  虞微把帘子挂起来,搬来一张矮凳,在榻边坐下。她没有找到干净的帕子,只好用手指轻轻去擦顾云修的唇。
  她怕血,所以并不敢看,只能凭着直觉,笨拙又温柔地来回擦拭。
  顾云修仍旧闭着眼,没有动。他的手用力抓着衣裳,手指不停地蜷起又松开,似乎十分难受。
  虞微犹豫了一下,慢慢靠过去,将手掌覆在顾云修的心口。她的动作那样轻柔,像是去摸一只一碰就要飞走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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