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正要耐着性子与这小公主讲道理，忽听一声怒斥。
“这是做什么？”
容宜一脸怒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便给了那小公主一耳光。小公主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起来：“额娘，她、她打我！”
熙太嫔急匆匆起身，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她心疼地将小公主抱起来，温声细语地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小公主交给身后的宫女去抱着。
熙太嫔本打算好好训斥一番打她女儿的人，见站在眼前的人竟是容宜，不由愣了愣，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半晌，她才好声好气地说：“容太妃，你打公主做什么，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不懂事？不懂事就可以随便打我的女儿？”容宜冷哼一声，“下次若再让我看见，我还打她。见一次打一次！”
熙太嫔弱弱地说：“六公主到底没受伤，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话音未落，她惊愕地看着方才还一脸冷漠的谢韫突然扑进了容宜怀里，抱着她委屈巴巴地撒娇：“额娘，阿韫好疼。”
容宜心疼地摸了摸谢韫的头，狠狠瞪了熙太嫔一眼。那样凶恶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熙太嫔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赶紧带着小公主离开了。容宜一向这个性子，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待熙太嫔走远了，容宜才转过身，向虞微道谢：“多谢你救了公主。你是哪个宫里的？从前怎么没……”
话说了一半，她突然愣住，眸中浮现出惊讶：“虞微？”
“太妃认得我？”虞微亦十分惊诧。印象中，她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容太妃。
容宜笑了笑，解释道：“太子生辰宴上，和叶家姑娘比试骑射的就是我。虞姑娘忘了？只是我到底上了年纪，不如从前了。输给那小姑娘也在意料之中。”
她这样说，虞微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先帝喝醉了酒，非要看美人骑马射箭。满座女眷，唯叶凝音一人起身。先帝又吵着说只她一人十分无趣，容宜无法，只得上场解围。
容家世代从军，乃实实在在的将门之家。容宜身为容家嫡长女，骑射的功夫自是不差。可到底输给了叶凝音百步穿杨的那一箭。在场宾客无不为她惋惜。
后来宴散归家，虞微的长兄偷偷告诉她，那一箭，是容宜故意让着叶凝音的。
“可记起来了？”容宜笑着望她一眼，“你为太子画的那幅赏花图，我仔细瞧过。画的当真不错。本想着若得了机会召你入宫说说话，不想如今相见，竟是这般光景。这深宫里头，当真是磋磨人的地方。”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既是叹息虞微，也是叹息自己。
虞微心口一阵酸涩，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句：“难为太妃娘娘记挂。”
“倒也说不上记挂。”
容宜说话十分直白，却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她坦荡荡地笑着，仔细端详着虞微的眉眼：“只是你很像我从前的一位故人。”
她似乎感慨颇多，盯着虞微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歉然笑了笑：“光顾着说我自己了，倒是忘了问你的境况。你在哪个宫里做事？需不需要我帮些什么忙？”
虞微忙道：“不劳太妃费心了。我如今是在帝师大人身边做事。”
“顾云修？”容宜思忖了一会儿，才道，“他倒是个不错的人。聪明，有手段。又有一身才情。做什么都能成大事。”
虞微惊愕地望着她，差点惊掉下巴。这是她入宫以来，头一次听见有人夸赞顾云修。
她忍不住说：“可是宫里的人似乎都不这样认为。”
容宜却挑眉望过来，反问：“那你呢？”
“我……”
容宜突如其来的反问让虞微愣了愣，她恍然发觉，她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顾云修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虞微怔怔地想了许久，仍然没有想出答案来。昔日少年明澈的眼睛和帝师顾云修漆黑深邃的眸子一左一右，勾勒出一张模糊的脸。
有什么湿润冰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她越来越看不清那张脸了。
素白的伞面斜斜撑过来，疏冷的松针香携着风扑到虞微的鼻尖上。她颤了颤，惊觉顾云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下雪了。该回去了。”他撑着伞，为她挡住刚落下的薄雪。
第三十一章
◎“是怕你受欺负。”◎
“容太妃。”
顾云修朝容宜略略颔首算是行礼。他不动声色地将虞微护在身后, 提醒道：“太后今日有些疲累，过一会儿便要歇下了。太妃还是快些去请安罢。”
容宜眯起眼睛，笑了一声：“帝师大人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和虞姑娘说会儿话而已, 又不会吃了她。”
顾云修没接话, 朝后退了一步，“臣就不送太妃娘娘了。”
虞微几乎是被顾云修拉着离开的。顾云修的手紧紧锢着她的手腕, 直到出了寿康宫的大门才放开。他将伞面朝虞微头顶倾了倾，沉声说：“往后离容太妃远些。”
虞微愣了下，不解地望向他：“为何？”
“她不是个好惹的。”
顾云修捏着伞柄, 口气寻常地解释：“六公主的生母温美人原是外族进献的一个玩物。先帝见她美貌，一时兴起宠幸了, 后来便将这对母女彻底厌弃。温美人死后，后宫妃嫔无人敢养六公主, 生怕惹了先帝嫌恶。唯有容太妃, 亲自向先帝请旨将六公主养在自己膝下, 视如己出。”
“这些年先帝的嫔妃不知死了多少个。容太妃却能好好地活着, 还将先帝最嫌恶的六公主抚养至今。”顾云修顿了顿，慢悠悠地将后半句话说完，“有臣子私下议论, 容太妃膝下若有子嗣, 这太后之位, 恐怕就轮不到蕙妃娘娘了。”
虞微默默地听着, 轻声说：“我记下了。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顾云修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睨着虞微的脸，啧了一声：“不是怕你惹麻烦。是怕你受欺负。”
冷风吹落枝头新雪，无声打在伞面上。四周静寂, 顾云修漆眸如镜, 眸底深深, 映着她清丽胜雪的面容。虞微的心莫名慌了一瞬，连忙移开视线，躲开顾云修灼灼望过来的眼睛。
顾云修低低笑了一声。
“走罢。回去了。”
*
永凤宫中，几个宫婢正急急忙忙地去烧水煮热茶。
郑秀秀搭着绿娆的手臂，脚步虚浮地跌坐在美人榻上。采碧瞧见她惨白的脸色，不用吩咐，急忙跑出去叫太医。
“娘娘可好些了？还想吐吗？”绿娆捧着帕子，担忧地望着她。
郑秀秀捂着心口，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去拿些蜜饯来吧。”
绿娆应了一声，疾步退出去，往小厨房的方向跑。
郑秀秀闭起眼睛，缓了好半晌，才将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水勉强压下去。她抿了抿唇，觉得唇上全是狗肉汤的味道，顿时又有了想吐的欲望。
郑秀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往里侧的床榻走去。她必须得躺下睡一会儿。
还未走到床前，郑秀秀先看见了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心头登时跳了一下。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挪动脚步往前走。
血是从床上滴下来的。
郑秀秀攥住帘帐的边角，颤抖着将帐幔掀起。一张血淋淋的皮铺在她的床榻上。上头的血迹已经干涸，血腥味和腐臭味混在一起，难闻又刺鼻。
其实只要上前细看，便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张浸了血的羊皮，从御膳房的后厨里刚拎过来的。
但郑秀秀已然被那些可怖的血迹吓得呆了。想起方才喝下的狗肉汤，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呕了出来，竟直接昏了过去。
*
元宵过后，连着落了好几日的雪。
红杏和碧桃早早起了床，拿着扫把去扫雪。陈年也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后院里忙活。墨珏倒是悠闲，团起雪球去堆雪人玩。
虞微抱着一叠宣纸，路过后院，浅笑着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快步往书房的方向去。昨儿个有人给顾云修送了一刀极好的生宣，她想着早些给他送去。
顾云修正在批折子。他今日已经看过了十六封弹劾他的折子，上书的都是朝中郑家的党羽。他们个个言辞恳切，说他对皇后大不敬，将皇后气的卧病在床数日不起。如此罪行，应当严惩。
顾云修冷哼一声，将那些折子扔进炭盆里烧了。
他不过是送了皇后一张狗皮而已。谁知郑秀秀胆子那样小，竟直接吓昏了。这与他有什么干系？
不过左右这些折子也到不了小皇帝手里。他们愿意费这些笔墨，便由他们去罢。
虞微走到顾云修面前时，他刚烧完一叠奏折，又拿起另一摞去烧。她小心地跪坐下来，不让炭盆里的火苗溅到怀里的宣纸上。
“昨日平南王派人送来了好些宣纸，我瞧着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这几日，柳言彰日日派人去请那名单上的贵女入宫画像。叶襄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宫里来人，便悄悄派人去打听，得知名册上并没有叶凝音的名字。
他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想通了。敢在皇帝选秀的名册上做手脚，只有顾云修有这个本事。
叶襄立刻命人去准备了谢礼送到清鹤宫。一尺千金的白玉宣，成堆地送过去。
顾云修摸了摸那宣纸的质地，的确上乘。他顺手扯了一张，拿起朱笔随意在上头试了几笔。
嗯，是不错。
他正要提笔去写虞微的名字，有小太监在门外细着嗓子传话：“大人，郑家大夫人求见。”
顾云修掀起眼皮往门外看了一眼，有些不悦。郑家人，真是没一个安生的。
他搁了朱笔，吩咐将郑夫人带进来。皇后那头还没折腾够，他倒要看看这位郑夫人又要搞什么名堂。
夏柔漪迈步走进房中，福身行礼：“臣妇见过帝师大人。”
“郑夫人有何事？”顾云修翻着折子，并未抬眼看她。
“臣妇今日入宫探望皇后娘娘，特地来拜见大人。皇后娘娘年纪尚小，在家里一向骄纵惯了，若是哪里得罪了大人，还望大人别和她一般计较。”
顾云修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
夏柔漪又温声道：“长嫂如母，皇后娘娘若犯了错，便是臣妇这个长嫂的过错。”
她嘴里说着漂亮的奉承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郑秀秀蠢笨，郑锦之莽撞。兄妹两个自以为凭着帮新帝登基的功劳，得了太后恩赐，往后的日子就高枕无忧了。但凡他们稍微聪明一点儿，便能看出太后对郑家有多不待见。
得罪了顾云修事小，若惹了太后不高兴，那就不好了。
夏柔漪这样想着，又柔柔开口：“臣妇会好好劝导皇后。往后不再招惹事端。臣妇今日特地给大人带了礼物，还请大人收下。就当是替皇后娘娘向大人赔罪了。”
她说着，转身招了招手，候在外头的贴身侍女芙蓉立刻带着十几位姑娘走进房中。
“臣妇听说大人身边还没有伺候的可心人，特地寻了这些姑娘来给大人解闷。大人放心，都是干净的。”夏柔漪笑着说。
那些姑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娇艳妩媚。不同味道的香粉混在一起，令顾云修直犯恶心。他看向夏柔漪的眼神有了几分不悦。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他身边不留女人，她却偏偏还要上赶着送人过来。本以为是个明事理的，不曾想也是个不懂眼力见的蠢货。
顾云修撇了手里的折子，转头对虞微说：“开窗。”
虞微起身走到窗边，踮起脚去取下支窗的木条。寒凉的风猛地吹进来，顾云修这才抬起眼睛，冷眼看着夏柔漪，沉声：“我身边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说的是“东西”，而不是人。
顾云修轻蔑不耐的口气让夏柔漪心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大人不用用，怎么知道不喜欢呢？”
她往旁边让了一步，让那些美人完整地展露在顾云修的视线里。
虞微余光瞥见站在最左侧的那个姑娘竟只披了一件纱衣。薄薄的红纱下，隐约可见白皙的大.腿。她慌忙移开视线，回到顾云修身边坐下。
炭盆里的炭烧的正好，就摆在虞微腿边。她身上那股突然攀上的冷意这才散了些。
顾云修抬手，将陈年唤进来。他看都没看那些姑娘一眼，直接吩咐：“将人带出去。送客。”
“大人！”夏柔漪慌忙拦住陈年，急急上前一步，“这些姑娘是臣妇特地为大人准备的。被赶出这个门，她们也没脸伺候别人了！大人若不留下她们，便杀了罢。臣妇就当大人收下了这份礼！”
顾云修忽地笑了一声，目光阴冷地睥着她。
夏柔漪心中一颤，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顾云修的眼睛。
她自知今日此举实在太冒险，可她别无他法。自郑锦之将那个贱人带回府中，便再没和她同房过。她夜夜独守空房，心中怎能不恨？
夏柔漪不是没有偷偷将那个贱人送出府去。可郑锦之总能将人寻回来，还斥责她不守妇道争风吃醋。她实在忍无可忍，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郑锦之胆子再大，也不敢到顾云修手里抢人。
为了日后能将夫君的心留在身边，夏柔漪不得不铤而走险。纵使知道顾云修宫里从不留女人，她也要尽力一试。哪有男人不喜欢美人的？再者，她入宫时听几个宫女议论，得知顾云修身边近日新添了个侍婢。
夏柔漪觉得胜算又多了几分。只要顾云修肯留下她们，不，只要留下那个贱人，郑锦之便会老老实实地回到她身边。
她不得不承认那个贱人生了一副天仙貌，的确是顶尖的美人。顾云修应该会喜欢的吧？
夏柔漪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
虞微恰巧抬起眼，不由顺着夏柔漪的视线望过去。她顿时吃了一惊，心跳陡然加快。好半晌，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张脸。
她没有认错。
那位站在夏柔漪身后的姑娘，正是她的三妹妹虞烟！
虞微僵僵地坐着，目光直直地落在虞烟脸上。数日不见，虞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消瘦，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了。
虞烟自幼体弱多病，在床上将养了十几年，大夫曾仔细叮嘱过，她冬日里是不能见风的。可如今她却穿着那样单薄的纱衣，和一众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姑娘站在一起，被当作礼物送出去。
虞微心里五味杂陈，眼眶慢慢红了几分。
然不及她从姐妹相见的激动中缓过神来，顾云修已经开口：“墨珏。”
墨珏悄无声息地从窗子跃进来。
“把她们带出去，杀了。”顾云修懒倦地抬了下手。
夏柔漪愣了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可她没想到顾云修竟丝毫不在意她们的性命，说杀就杀！
“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