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修自幼饱读诗书,习文人风骨,立志有朝一日能高中状元为朝廷效力。可是后来他明白了,光读那些死气沉沉的文字是无用的。
因为那平步青云的梯,都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
爹娘死后,他发誓要为他们报仇,回乡收拾了些盘缠,孤身一人来到长安,拜到国子监祭酒赵穆的门下。
门口的小厮见他穿的寒酸,便打趣他:“哟,这位公子瞧着不俗,不知来长安所为何事?”
他答:“想拜赵先生为师,日后参加科考。”
他要高中状元,入朝廷为官,一步步攀上至高之位,将昔日欺辱他们的人全都狠狠踩在脚下。
后来顾云修知道了,那场大火并非意外。一场皇权争斗,害的他爹娘无辜惨死。从那时起,他更是恨极了权贵之人。
可讽刺的是,想要报复他们,就必须成为比他们更有权势的人。
他欲拜入赵府,却受尽赵穆的羞辱,被逐了出去。于是他索性自学,考试那日,考官见他写的认真,于心不忍,私下偷偷告诉他,今年的状元早已定下了。
三千两白银,城东的梁老爷替他儿子买下了这状元。
顾云修明白了,如今这世道,没有银子是不行的。
银子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他用一盒金锭子买通了太后宫里的掌事太监,轻而易举便将那篇《辅君论》递到太后跟前。太后看了颇为赏识,当即破格提拔他为帝师。
可朝廷之中,许多人对顾云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帝师十分不满,多番刁难欺辱,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渐渐明白,光有笔墨功夫是不够的。
于是顾云修再一次与恶鬼做了交易,这一次不是换金子,而是换了一身邪门的武功。为此,他付出的代价不小。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惩罚那些恶人了。他们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杀人的滋味可真痛快。
尤其是看着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跪在脚下摇尾乞怜、苦苦求饶的样子,他心里畅快极了。
但渐渐的,顾云修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畅快了。杀人么,不过是割骨破喉,流一地腥血,便完了。
可是他杀一次人,身上带回来的血腥味,会让虞微皱眉那样那样久。
顾云修默了一会儿,把药瓶还给虞微。冷不丁瞧见右手的虎口内侧,不知何时沾了一点血。
他皱起眉,摊开手掌,盯着那点几乎瞧不见的血渍看了许久,忽然转过脸来,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阿瑜,我是不是很脏?”
第三十六章
◎“她不回答,却无声默许。”◎
虞微怔了怔, 抬起眼睛看着顾云修。他的漆眸幽深似寒潭,望不到底,亦窥不见分毫情绪。
但虞微莫名能感觉到, 此刻的顾云修, 是有一些难过的。
她张了张口,轻轻地说:“不脏的。”
暗室里的冷气溢出来, 扑了虞微满背的寒。她往前迈了一步,拽了拽顾云修的衣袖,“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顾云修漠然站着, 没有作声。他望着远处,看着宫墙外层峦叠嶂的山, 山尖上一冬不化的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微攥着顾云修衣袖的手慢慢松开, 她犹豫着, 第一次主动去碰他的手。
“云修?”她摇摇他的手腕, 试探着唤他。
她指尖细微的温热触碰到他寒凉的手背, 顾云修低眸,去看她小心翼翼拉着他的手。
白皙如玉,细腻如脂。
好半晌, 顾云修才移开视线, 他走到虞微另一侧, 用那只没有染上血的、干净的手去牵她。
难得的, 虞微没有挣扎,任由他牵着,穿过春元殿前狭窄的青石路, 往清鹤宫的方向走。
快到三月了, 天气渐渐有了转暖的迹象。宫女们来往匆匆, 抱着簇新的衣料送去给各宫的贵人挑选。
虞微偷偷去看顾云修的脸色,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春元殿呀?”
顾云修睨着她,不咸不淡地说:“你帮柳言彰作画的事情,我第一日便知道了。今日许久不见你回来,让墨珏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你去了清章道人那里。他那人一向心术不正。”
顾云修本不喜虞微和别人有来往,可知道虞微是为了筹些银子去赎虞鸢,便默许了。
——柳言彰今日给虞微的那盒金锭子,还是他派墨珏送去的。
虞微的脚步僵了一瞬,顿了顿,她才迟缓地重新迈步跟上去。她本以为这件事做的极其隐秘,没想到顾云修竟然早就知晓了。这宫里头,果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顾云修的眼睛。
她抿了抿唇,低头盯着自己的裙摆,不太自然地说:“这一次又要罚我吗?”
顾云修停下脚步,转过脸来看着她。寒潭似的眸子深深望过来,如一潭勾人沉溺的水。
“阿瑜,你胆子愈发大了。”他低低笑了一声,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碎发。
顾云修的指尖是一如既往的凉。碰到她的耳廓,虞微如针扎一般,浑身绷紧。她后知后觉地畏惧起来,想起上一次她犯了这条规矩时顾云修动怒的样子,又想起那微烫的烛油滚落掌心时隐秘的触感。
虞微赶忙低下头,不敢再言语。顾云修却似乎心情大好,重新牵起她的手,迈进清鹤宫的大门。
刚进卧房,墨珏便捧着一堆瓶瓶罐罐进来,对顾云修说:“大人,今日该上药了。”
“搁下吧。你先出去。”
墨珏还想说些什么,看见虞微也在房中,便贼兮兮地笑了下,连声应着退出去了。
顾云修走到窗下的长榻上坐下,解下身上的大氅。见虞微仍站在门口,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开口:“过来帮我上药。”
虞微只好抱起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瓶罐,走到长榻边。鸟笼里的鹦鹉扑腾了几下翅膀,小脑袋晃悠悠的,好奇地望着底下的两个人。
大小不一的瓶罐摆到案几上,虞微无措地看着顾云修,这样多的药,她根本不知道该用哪一种。
顾云修随手指了指,说:“先用那个褐色瓶子里的。”
他背对着虞微,将大氅挂在旁边的衣架子上,又褪去外袍,继而褪下贴身的里衣。
虞微转过脸,看见他的背,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她颤抖着捂住嘴巴,心疼得快要掉下泪来,颤声问:“这是怎么弄的?”
顾云修整个后背几乎都结着痂,只一眼,便能想象到这里曾经血肉模糊的惨状。他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口气寻常地说:“没什么。剥了块皮而已。”
他用这块皮,换了一身邪门的武功。换来世人对他的畏惧恭敬,换来如今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笔买卖,并不亏。
当年他走投无路时,墨珏给他出了个万万不得已的下策,带他去了一趟清秋楼,用一块极好的鹿皮和清秋楼楼主吕原换了一盒金锭子。
墨珏原先是清秋楼的弟子,不小心犯了规矩被赶了出去,便索性做起了江湖飞贼,混口饭吃。清秋楼是个极邪门的组织,极其神秘,据说楼主吕原神通广大,轻易不在人前现身的。而这吕原有个极特殊的癖好,便是爱收集各种各样的皮,并且十分有讲究。
顾云修带去的那块鹿皮,碰巧入了吕原的眼,便得了一盒足斤足两的金子。
后来,顾云修想要的东西便不止一盒金子这样简单了。几番商量后,吕原允诺,只要顾云修将背上的皮剥下来献给他,他便将清秋楼秘传的功法送与他。无需任何修为,便可轻易杀人取命。
顾云修答应了。
凉丝丝的空气拂在背上,顾云修眯起眼睛,不想再回忆那日剥皮的情景。那样锥心的痛,每想一次,便要疼一次。
“上药吧。”顾云修闭上眼睛。
这样肮脏的事情,也不必说与虞微听了。
虞微用指尖挑起一点冰凉的药膏,努力稳住心神,将药轻轻涂抹在顾云修背上结痂的地方。她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在抚弄一片蝉翼一般,生怕力道大了弄疼了他。
她知道,如今的顾云修有许多秘密。他不想旁人去窥探,她便也不问,只专心致志地为他上药。
按着顾云修的指示,虞微将那些药按照顺序一样样涂在该涂的地方,晾了一会儿,又起身去帮他拿衣服。
见顾云修外袍的系带乱糟糟地垂在地上,虞微犹豫了一下,想帮他理一理。蹲下去时却不小心扭到了腰,旧伤处立刻传来一阵剧痛,疼的她嘶了一声。
“怎么了?”顾云修闻声转头。
“没、没什么。”
虞微一只手捂着腰,一只手扶着身后的案几,费力地站起身来。
顾云修皱起眉,扶了她一把。他握着虞微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的膝上坐下。然后略略侧过一点身子,让她坐的舒服一些。
他雪色的外袍软软地堆在身侧,压在虞微浅鹅黄的裙下。如春枝拂雪,流淌着隐晦的生机。
顾云修的手停在她方才捂着的地方,问:“是这里吗?”
他的手掌隔着衣料,不轻不重地落在虞微的腰上,有些痒,虞微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抿唇点了下头。
“让我看看。若伤的重,需请太医诊治。”顾云修说。
虞微连忙摇头:“不妨事的。养几日便好了。”
顾云修没说什么,手从她腰侧绕过去,轻易便寻到她腰间的系带。他修长的指捏住带子的一端,却没继续动作。他将下颌抵在虞微的肩膀上,偏过脸,低声问她:“可以么?”
虞微的心剧烈地颤了颤,双手僵僵地撑在顾云修的腿上。她坐的笔直,身子一动不动,心里却如小鹿乱撞一般。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长久地静寂。她不动,顾云修也不动。只余他的呼吸间或轻轻地落在颈上,似雀羽拂过。
虞微闭了闭眼,也不知怎么想的,轻轻抓着顾云修的手,稍一用力,便将腰间的系带扯开了。
——她不回答,却无声默许。
柔软的带子落进顾云修掌中。他低眸看了半晌,将系带叠了几叠放在身侧,去褪虞微的外裳。
鹅黄的缎布如瀑一般从她肩头倾泻而下,露出雪色的里衣。虞微心跳如擂鼓,脑子里乱糟糟的。神思恍惚中,顾云修已经解了她腰侧的系带,掀起一点后襟,去看她腰上的伤。
如玉般细腻柔滑的肌肤上,赫然一片青紫。里头渗着淤血,瞧着十分骇人。
顾云修皱了眉,问:“怎么伤的这么重?”
“我、我也不知道。”虞微垂着眼睛,胡乱敷衍着。
顾云修从案几上挑了一只玉色的药瓶,将里头的药膏倒在掌心,去揉虞微腰间的淤痕。
虞微身子猛然颤了一下,顾云修立刻停了手。
“弄疼你了?”
虞微摇摇头,说:“你的手好冷。”
顾云修笑了一声,将掌心的药膏在两只手心里来回摩擦了一会儿,才继续去揉虞微的腰。他说:“是这药膏凉。阿瑜,你冤枉我。”
虞微有些不自在,莫名红了脸。她心神不宁地摆弄着腕上的红玉珠,一颗颗数过去,又惊觉这习惯和顾云修如此相似,慌忙停了手。
药膏慢慢渗进虞微的肌肤里,凉飕飕的,腰间的伤好像也不那么疼了。她想从顾云修的腿上下来,却被重新抱了回去。
顾云修慢条斯理地将她的里衣带子系上,又拾起堆在她腰间的外裳,一点点为她穿好。
已近傍晚,天色渐昏。昏黄不清的光映在窗纸上,零星染上顾云修的侧脸。
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露在光下。那两瓣薄软的唇模糊了轮廓,竟比平日多了几分勾人的诱。
顾云修的手覆过虞微的手背,压在身侧的长榻上。他侧过脸去吻她,从耳廓到下颌,最后才去吻她的唇。
一片昏昧中,虞微清晰地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她看不清顾云修的脸,只能尝到他唇齿间的味道。
——酸酸甜甜的,似新熬的梅子糖,又似那日她饮过的松山酿。
第三十七章
◎“待虞姑娘好些。”◎
从顾云修房中出来, 虞微一抬头,便望见了天边高悬的弯月。她心想不知不觉竟折腾了这样久,从日暮到了夜深。
墨珏亲自将她送回了住处, 虞微道了谢, 墨珏笑着摆摆手,说:“小事。是大人不放心姑娘一个人走夜路, 才让我送姑娘回来的。对了,这个是大人托我交给姑娘的。”
墨珏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递给虞微, 便离开了。
虞微推开木盒的盒盖,见里头摆着几块用糖纸包好的糖。她取出一块, 拆开外面的糖纸。是梅子糖。
虞微脸上一热,不由又想起在长榻上发生的事情。顾云修吻倦了, 她软软地偎在他身上, 问他可是吃了什么糖。
“梅子糖酸甜止渴, 于缓解晕血之症亦有些效用。”顾云修剥开一颗梅子糖, 喂入她口中。
虞微深吸一口气,用手扇着风,努力赶走脑海中那些缠绕不去的旖旎景象。她用冷水洗了把脸, 在床榻边坐下, 打开今日柳言彰给她的木盒。
沉甸甸的, 果然都是金子。
她随意拿起一只金锭细瞧了一番, 放回去时,却发现那一层金锭底下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拨开一看,竟是一支做工精巧的梅花簪。
簪子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虞微抽出来, 铺在桌上展平, 一眼便认出是柳言彰的字迹。
“于市集偶见一梅花簪,想着与虞姑娘甚是相配,便买下送与姑娘。一点薄礼,还望虞姑娘笑纳。”
虞微看着面前的字条,简直又气又笑。柳言彰这股风流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分毫改变。明明已经娶妻生子,小妾也纳了七八个,还是不安分。见了中意的姑娘,总要端起文人的架子,或赠诗或赠画,亦或赠些风雅的礼物,攀上几分交情。
那时她和柳言彰一同去冯巳家中学画,柳言彰待她十分恭谨客气,从不逾矩。不想私底下竟还存了这样的心思。
这簪子,虞微是一定要还给柳言彰的。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顾云修又答允明日带她去春闺楼。她只得暂且将簪子先收进抽屉里。
翌日一早,虞微收拾了所有的钱银,仔细装在包袱里。这笔钱银不是小数目,但虞微仍然有些忐忑,不知能不能顺利将虞鸢赎出来。
晌午刚过,墨珏来请虞微过去。马车早已备好,墨珏熟练地充当起车夫的角色,驾车出了宫门。
春闺楼门口,春香早早便候着了。她得了墨珏送来的一锭金子,乐的一整晚都没睡着。见顾云修从马车上下来,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公子来了,里面请!”
顾云修转过身,和那日一样,将手臂递过去让虞微搭。虞微扶着他的胳膊,踩着轿凳小心地下了马车。
她穿了一件雀蓝的罗裙,绣纹精密,端庄贵雅。发髻挽的十分精致,簪一支珍珠步摇,顾盼生辉。
——只是今日这发髻不是刘嬷嬷梳的,而是顾云修亲自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