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偷偷瞟了虞微几眼,便不敢再看,老老实实走在前头带路。穿过嘈杂喧嚷的厅堂,僻静的后院里只偶尔见到几个小丫鬟在浆洗衣裳。这个时辰,许多姑娘都在前头献艺接客。
“听说公子要来,我前日就和江月姑娘说了。她正等着呢。”春香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邀功。
到了虞鸢的屋前,春香识趣地退开:“公子自便。我就在那头候着,有事您吩咐就是。”
顾云修点了下头,推开门,让虞微进去。他站在房檐下等。
虞微进了屋,小心地关上房门。听见脚步声,虞鸢立刻欣喜地跑过来,紧紧抱住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前日春香说那位公子要见我,我猜着姐姐或许也能跟来。今日真的见到了!我好高兴。”
虞微心头淌过一股暖流,抱着虞鸢站了好一会儿,怎么也舍不得放开。还是虞鸢先从她怀里挣开,笑着说:“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给姐姐奉茶了。”
她快步跑到小桌前,很快端来热茶,“姐姐最爱的敬亭绿雪,昨儿个特地托春香帮我买的。”
姐妹两个品茶闲聊,说起许多旧事,虞微又将外头的几件新鲜事说与虞鸢听,倒是久违的安逸时光。
约莫过了两刻钟,虞微知道顾云修还在外头等着,不好再久留,便悄悄拉着虞鸢走到屏风边上,低声说:“姐姐备了些银子,想赎你出来。只是不知道够不够。”
她将怀里的包袱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锭和碎银。
虞鸢吃惊不小,忙问:“姐姐,你哪里得来的?”
“姐姐自有筹钱的法子。你且说这些够不够?我听春香的意思,你如今虽不是春闺楼的头牌,但鸨母也未必肯轻易放人。我是担心……”
“鸢鸢,你要走,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打断了虞微的话。
虞鸢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屏风后走出来的男人,“王公子,你、你没走?”
王敬梓阴着脸,冷冷睨着虞鸢。片刻后,他的视线移到虞微脸上,讶然半晌,下意识出声:“大小姐?”
虞微亦吃惊不小,她怎么也想不到,虞鸢的恩客竟会是王敬梓。
王敬梓是她的手帕交王婧胭的亲哥哥。那时为了查明顾云修父母的下落,她便是求了王敬梓,才得了些消息。后来虞家出事,永安侯不想卷入皇权之争,便以平阳长公主身体抱恙为由,举家迁回襄邑。没想到王敬梓竟然还留在长安。
“原来那日来见鸢鸢的人是你。”王敬梓率先打破了沉默,释然地笑了笑,“我倒是白担心一场了。”
虞微顾虑着顾云修在外面,一时不好接话。王敬梓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道:“进里头说话吧。”
虞鸢捧了茶进来,欢欢喜喜地坐在一旁,听虞微和王敬梓说话。她本不想让姐姐知道恩客的身份,毕竟永安侯府和虞家也曾有些交情,故人相见,难免尴尬。今日碰巧撞见,许是天意如此,倒省的她再遮遮掩掩了。
王敬梓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长安。怪不得一直没有大小姐的消息,原来……你在宫里。还跟在那一位身边。”
虞鸢不由紧张起来,连忙追问:“哪一位?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会不会欺负姐姐?”
虞微失笑,温声道:“鸢鸢,别害怕。姐姐很好。”
“大小姐,我如今虽然不在宫里做事,可也知道那一位不是个好惹的主。你在他身边,实在太危险了。”王敬梓摇了摇头,“婧胭每隔几天就会送来书信,询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她很担心你。大小姐,我必须想个法子救你出去。宫里是吃人的地方,你得尽快离开。”
虞微苦笑着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如今是奴婢之身,私逃出宫是大罪。更何况,我已经没有家了。就算逃出去,也无处可去。”
王敬梓急道:“你可以去永安侯府!带上鸢鸢,我们回襄邑去,那里山高皇帝远,没人找得到你们。”
“不行。”虞微拒绝的干脆。
“为什么?”
“鸢鸢和三妹是找到了,可四妹和五妹还下落不明。我不能丢下她们逃走。她们若被太后和皇帝抓到……我不敢想!”
“可是……”
王敬梓还想再劝,虞微已经转过脸,微笑着看向虞鸢,神色如常地转了话题:“鸢鸢,你还没告诉姐姐,你和王公子是如何相识的?我记得,你们以前不曾见过面的。”
虞鸢红了脸,低着头,两根食指缠在一起飞快地转着。最后还是王敬梓替她解释:“令兄的成婚宴,我见过鸢鸢一次。本欲隔几日便上门提亲的,后来才知道鸢鸢已许了人家。前些日子,几位同僚拉我来春闺楼看歌舞,正巧看见鸢鸢被鸨母逼着去台上献舞。我便救下了她,将她安置在春闺楼的后院。这里十分隐秘,想来禁军一时半会找不过来。”
“本想着将鸢鸢赎出来,送她出城坐船去江陵的。眼下既有王公子在,我也可放心些了。只是鸢鸢藏在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虞微叹了口气。
正说着,忽然听见几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不似催促,更似不经意的提醒。
虞微急忙起身,说:“我得走了。鸢鸢就暂且托付给王公子了。过几日我若有机会,再来看鸢鸢。”
虞鸢和王敬梓将虞微送到门口,顾云修正站在台阶下,拈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拾来的青石片把玩。
王敬梓望着顾云修的背影,默了半晌,叮嘱虞鸢先回屋去,他亲自将虞微送回到顾云修身边。
“帝师大人。”他朝顾云修拱手行礼。
顾云修略一颔首算是回礼,极其自然地牵起虞微的手,转身离开。
王敬梓神色复杂地盯着两人交叠紧扣的十指,心中挣扎许久,终于出声喊住了顾云修:“大人等一等!”
他疾步追上去,厚着脸皮,压低声音开口:“大人如今飞黄腾达,自然不记得臣一个小小狱官。只是臣斗胆恳请大人,看在昔日曾帮过大人的份上,待虞姑娘好些。至少,保她性命无虞!”
顾云修的目光冷冷压过来,王敬梓脊背倏然一凉。他睨了王敬梓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你来求情,是为了虞鸢,还是为了阿瑜?”
王敬梓刚要回答,顾云修忽然摊开手掌,一直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枚青石片不知何时化成了齑粉,风一吹,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想好再说。”
第三十八章
◎“顾云修的秘密。”◎
这些年, 凭着永安侯和平阳长公主的情面,王敬梓在长安过的顺风顺水,十分惬意。就算是朝中身份显赫的高官, 见了他, 少不了也要说上几句客气话。
可顾云修是什么人?
他是个疯子。
他做事,从来不看谁的情面。
王敬梓额上渗出冷汗, 这种被威胁的滋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力吸了口气,冷风灌进肺里, 他这才镇定了些,稳住声线开口:“自然是为了鸢鸢。虞姑娘是鸢鸢的姐姐, 我不能不管她。”
顾云修取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掌心残留的粉末擦干净。然后他淡淡嗯了一声, 便带着虞微离开, 只留下王敬梓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揣摩着顾云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眼看着快要走到正厅了, 虞微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王敬梓仍呆呆站在院中。她犹豫了下,小声提醒:“王公子曾经帮过你的。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顾云修口气平淡, 继续往前走。
他不是不知恩的人。新帝继位后, 城西地牢关押的犯人尽数流放, 地牢看守一职成了人人争抢的美差。清闲无事, 俸禄也丰厚。是他向谢岷进言,这份美差最后才落到王敬梓头上。
听顾云修这样说,虞微才放下心来。既然他知道, 应当不会对王敬梓做什么不好的事。方才那威胁的话, 想必只是唬一唬王敬梓而已。
墨珏候在马车旁, 远远看见顾云修,立刻将轿凳摆好。
虞微踩着轿凳,俯身进了轿子里,顾云修挨着她坐下,闭目养神。他的薄唇微微抿着,看上去十分柔软,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一戳。虞微发了好久的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宫门。回到清鹤宫,陈年立刻来禀话,皇帝一刻钟前召顾云修去御书房一趟。
顾云修不慌不忙地沐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往御书房去。
虞微独自一人留在书房抄经,抄着抄着,便觉有些困倦。她揉了揉眼睛,快要睡着时,墨珏带着一个宫女过来,说是容太妃宫里的。
“奴婢阿婵,见过虞姑娘。太妃娘娘请姑娘去绮霞宫叙话。”阿婵躬身禀话。
虞微还记得那日见过容宜后,顾云修曾叮嘱她离容宜远些。可是她觉得容宜并非如顾云修说的那般可怖。她悄悄看了墨珏一眼,无声询问他的意思。
墨珏笑着说:“大人从不拘着姑娘,姑娘去就是了。今晚陛下在明熙殿设宴,大人少不了要去作陪,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回来呢。”
虞微这才点了点头,随阿婵去了绮霞宫。
绮霞宫僻静清幽,和寿康宫相比,不知要素雅多少。只是有一样十分奇怪,绮霞宫里的路并非用石砖铺就,而是用一种名叫木欢的草。
阿婵一边带路,一边细声细语地对虞微解释,这绮霞宫原先是六公主的生母温美人的宫殿。温美人是雾河族进献给先帝的求和之礼。听闻雾河族擅长御毒之术,有许多西蜀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这木欢草便是温美人从雾河带来的,据说是雾河一族千百年来的圣物,能护佑人一生平安康健,喜乐无虞。
银白的草蜿蜒不绝,辟出一条奇绝的小路。虞微望着脚下的草叶,恍惚间仿佛走在白雾之上。白雾尽头,便是容宜的寝殿,早有两个伶俐的小宫女在门口候着,为虞微打开殿门。
容宜正在窗下读一卷佛经。见虞微进来,她笑着放下书册,起身相迎,“你可算来了。”
虞微连忙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容太妃。”
“快免礼。在我这儿,没有这么多规矩。”容宜亲自去扶她,吩咐阿婵去上茶。
两个人在窗边小桌前坐下,阿婵奉上刚沏的热茶,又端来几样精致的小点心。一盏茶过后,容宜微笑着开口:“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谨听太妃娘娘吩咐。”虞微道。
“谢韫这孩子可怜,十岁就没了母亲。她母亲死的凄惨,也没留下什么念想。宫里头倒是有一幅她母亲刚入宫时的画像,只是有些旧了。我想着,虞姑娘的画技是长安出了名的,可否请你照着那幅旧的,摹一幅新画?”
说到此处,容宜叹了一声:“再过些日子,便是这孩子的十八岁生辰了。一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希望这件礼物能合她心意。”
虞微想了想,只是照着旧画临摹一幅而已,应当费不了多少功夫,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太妃娘娘有此心意,奴婢自然愿意帮忙。”
容宜笑道:“多谢你肯帮我的忙。我知道虞姑娘性情高洁,若送金银这样的俗物做谢礼,便是玷污姑娘了。所以特地命阿婵去寻了一方贺兰砚,送给姑娘。”
阿婵捧着盛砚的锦盒,谨慎地送到虞微面前。虞微急忙摆手推却,“画还未作成,怎好先收了娘娘的礼?”
“你就收着罢。这砚台放在我这儿也是无用,你早些拿去赏玩也好。”容宜接过锦盒,亲自递到虞微手上。
这下虞微也不好再推辞,只好道了谢将锦盒收下。容宜命阿婵撤了茶点,带着虞微去里间的小书房,寻那幅温美人的画像。
“就是这一幅了。”
容宜从积着灰的木架子上取下一只陈旧的卷轴,铺在案上慢慢展开。画上的女子,容颜昳丽,眉眼生春。纵使画上的颜料已褪了色,依然能辨出昔日妩媚倾城之貌。
容宜看着画中人,不免一阵伤感。她轻轻将画卷好递给虞微,说:“此画珍贵,望虞姑娘好生保管。笔墨、颜料这些若有缺的,只管问我要就是。”
虞微温声应下,随容宜回到前殿。瞧着天色已晚,她便开口告辞,容宜却笑着说:“明熙殿的宴席还未散,你再坐一会儿罢。我一个人好生无趣,难得有人陪我说说话。”
虞微不由问道:“六公主呢?”
“在她房间里看书呢。这孩子喜欢读书,经常一个人闷头读到深夜。”
阿婵和两个宫女端着晚膳进来,一样样摆到桌上。容宜挑了几样,吩咐阿婵给谢韫送过去。
“不必拘束,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口的饭菜,不如清鹤宫的厨子手艺好。”容宜笑着说,“你将就吃些,莫要嫌弃。”
虞微只好陪着容宜用了晚膳。两个人又说了会话,大多是些昔日长安的旧事,眼瞧着外头天黑了,容宜才让阿婵送虞微回去。
虞微抱着画轴,走到房门口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脚步微顿,犹豫片刻,还是转过身看向容宜,“奴婢还有一事想问娘娘。那日娘娘说,奴婢很像娘娘的一位故人。不知这位故人,奴婢可曾见过?”
虞微隐约能感觉到,容宜对她这样客气,大约是因为她很像她那位故人的缘故。
容宜笑了笑,说:“我说你和她相像,指的并不是容貌。你和她身上都有一种隐忍的固执。这份固执,旁人读不懂,也看不透。”
檐下的宫灯在夜风中晃动,漾开交错斑驳的碎影。容宜望着灯盏下摇曳不定的流苏穗,轻声呢喃:“你应当见过她的。我与她相识的时候,她才十三岁。那时候,我总是唤她秦三小姐。”
“她是个傻子。”
“彻头彻尾的傻子。”
*
回去的路上,虞微一直在想容宜口中的这位秦三小姐。
秦家在长安虽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但好歹是言情书网。和虞家交情不多,但也有些走动。
她仔细思忖了一路,才想起一些旧事来。
虞鸢未定亲前,结交了不少长安的文人才子,常随他们一同参加诗会。有一回,虞鸢兴高采烈地回来,说诗会上来了一位雅号若初的姑娘,作得一手好词。听说是秦家的姑娘,名唤宣吟。
后来秦家几位姑娘都定下了亲事,只这位秦宣吟小姐,被先帝看中,一纸诏书,召入宫中封为婕妤。于秦家而言,这是天大的喜事。虞崇还曾派人送去贺礼。
宫宴上,虞微远远地瞧见过秦宣吟几次。记忆中,秦宣吟总是伴在先帝身侧,似乎颇得圣宠。
只是后来不知秦宣吟犯了什么错,先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冷宫,她竟裁了身上的红衣,红绫一抛,上了吊。
这些事情,都是虞微听虞崇无意间说起的。她已不记得秦宣吟的脸,独独记得隔着宴席间满堂嘈杂望过去时,她那双安静的眼睛。
回到清鹤宫时,顾云修还未回来。虞微便抱着画轴去了他的书房。
顾云修说过,这间书房里的一切东西她都可随意使用。虞微四处看了看,从木架上寻了一卷极好的生宣,用玉骨刀仔细裁开。又研了墨,调了些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