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不比宫里,没有仆从侍候,总有许多不便。顾云修给了那汉子几锭银子,让他去市集上买两个伶俐的婢女,剩下的钱便给他作赏钱。汉子得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顾云修带着虞微四处转了转,这座宅邸几乎和虞府一样大,可见这里曾经的主人必定是名门大户。西边有一处小花园,只是许久无人侍弄,早已荒芜。东边建了一架木秋千,旁边有水井和石桌,一棵粗壮的老树威严矗立,是夏日里乘凉的好去处。
宅院清幽,不闻人语。虞微望着那棵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树,心里生出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宁静。
她十分喜欢这间宅院,几乎将每个角落都转了一遍,脚都走累了,才随顾云修到房中歇下。刚坐下不到一刻钟,便见那汉子带着两个容貌稚嫩的婢女回来了。
“这两个丫头憨厚老实,一看就是能吃苦能干活的。”汉子笑嘻嘻地说,”一个叫阿阮,一个叫阿月。”
两个婢女诚惶诚恐地跪下磕了头。
“老爷。夫人。”
顾云修皱了眉,显然不太喜欢老爷这个称呼。可那一句夫人倒是让他很受用。他抬手让她们起来,吩咐她们将宅院好生打扫一番,再备下晚膳。
阿阮和阿月恭敬地应了,手脚麻利地去做事。那汉子自去卸了马,牵去一旁喂草。
“走吧。带你去见冯先生。”
顾云修牵起虞微的手,一边走一边捏了捏她手背,状似无意地说:“记着,在宫外万万不可泄露身份。我扮作寻常书生,你扮作我夫人。”
虞微立刻抬起杏眸,用力瞪着他。那日在春闺楼里,他便已胡诌过她是他夫人。如今又要她假扮!
顾云修笑了一声,他全然无视虞微眸子里的嗔怨,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既要扮作我夫人,便不能再叫云修了。该改口唤夫君才是。”
第四十二章
◎“他想阿瑜了。”◎
虞微脸上腾地热了起来, 她又羞又恼,气的用力拂开顾云修的手,扭过脸不理他了。
顾云修好笑地看着虞微生气的样子, 重新勾起她的手指, 低声哄:“好了,阿瑜别生气了。”
虞微脸皮薄, 稍微一逗就羞红了脸,雪肤绯红,透着几分极少见的娇。顾云修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用指上的凉去化解她脸上的灼烫。
没能如愿听见虞微唤他夫君,顾云修十分惋惜。不过, 以后的日子还长。他并不急于这一时。
出了大门,便是宽阔的青石砖路。砖块铺的歪歪斜斜, 缝隙里填着枯草碎石, 反倒添了许多雅致的韵味。
这条巷子里只住着三户人家。顾云修带着虞微走到巷子口附近, 叩响了第一户的门。
虞微起初还惊讶于冯巳竟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 离顾云修买下的宅邸只隔着一户。她悄悄看了顾云修一眼,忽然莫名其妙地想,顾云修会不会是特地将宅子买在冯巳家附近的?这样她登门拜访时, 便不必乘马车, 只需走几步路便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
虞微摇了摇头, 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顾云修说过他有些事情要办。把宅子买在这里, 应当是为了方便他办事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穿着麻布衣裳的小厮推门出来,打量了顾云修和虞微几眼,客客气气地问:“两位有何事啊?”
顾云修说:“晚辈冒昧叨扰, 来拜访冯巳先生。”
自重逢后, 虞微还从没见过顾云修这样客气地对谁说过话, 不由惊讶地转过脸看向他。
顾云修垂目拱手,眉眼温和,一身戾气尽数褪去,仿佛真的只是个饱读诗书满腹才学的书生。
恍惚间,虞微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净如山溪的少年。
“啊,你找冯先生呀!”小厮挠了挠头,“冯先生跟友人出门远游去了,要两日后才能回来。公子不如过几日再来?”
听得冯巳不在,虞微只好先随顾云修回去,待隔几日再来拜访。
回去时阿阮和阿月两个已经煮好了饭菜。菜式虽不及御厨做的那般花样繁多,但味道还算可口。顾云修让她们两个坐下同吃,又把那驾车的汉子也叫了过来。阿阮和阿月吓得连连摆手,战战兢兢地说:“奴婢怎能和主子同桌。”
虞微闻言,心里微微发苦。她也是奴婢,其实和阿阮阿月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汉子倒是十分爽快,笑嘻嘻地搬来凳子坐了。他劝阿阮:“主子让咱们坐,咱们坐就是了。这位公子是不拘规矩的人,你们若拘着,反倒让他不快了。”
听了这话,两个丫头才拘谨地坐了下来。那汉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自言叫李五,在长安做些拉货拉人的生意。他拍着胸脯说:“公子找我可是找对人喽!不是我吹牛,我在这儿做过半年的生意,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我都认得。公子想去逛哪里,只管和我说就是!”
顾云修夹起一块排骨放进虞微碗里,“明日我要去三两巷办些事。你早些喂好马,一早就出发。”
李五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鱼连嚼带吞地吃了,抹了把嘴说:“三两巷离这儿可挺远。公子若要去办事,是得早些出发。”
*
翌日。
李五起了个大早喂好了马,早早守在门口。
虞微送顾云修出去,把一只糖盒递到他手里。
“这是红杏做的梨子糖。你带着吃。”
顾云修接过来,当着虞微的面剥开一颗吃了。味道不错。他便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虞微的唇角,让口中梨子的清甜染到她的唇上。
虞微眼睫颤了颤,没有躲开。顾云修低笑一声,伸手掖了掖她耳边的碎发,“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出去随意逛逛。让阿阮陪你。”
“好。”虞微弯起眼睛,开心地应了。这凌云镇风景秀丽,她的确想四处看一看。
顾云修乘上马车,李五策动缰绳,朝三两巷疾驰而去。
“公子,你去三两巷,可是找梁公子求字的?”李五一边驾车,一边笑呵呵地问。
三两巷这名字,本是那条巷子里的百姓玩笑胡诌的,后来喊的人渐渐多了,那巷子便真改名叫三两巷了。那里头住着一户姓梁的有钱人家,据说原先是在长安做生意的,家里日进斗金,库房里的银子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几个月前梁老爷子举家搬来凌云镇,为人谦逊低调,平易近人,又常常接济周围的邻居,镇上的人都对他十分尊崇。
可他的儿子梁元却与梁老爷子截然相反,狂妄自大,又极爱吹嘘。他初来凌云镇,便四处与人夸口,说他是新科状元得陛下看重,若不是他爹非要离开长安跑到这偏僻的鬼地方,他早晚会当上大官。
后来那梁元闲着无事,便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挂起一块布帛当招牌,上面写着“状元亲笔”四个大字,竟卖起字来。有好事者跑去看热闹,阴阳怪气地问他价钱,梁元得意洋洋地说:“状元亲笔,本该一字千金。我不是贪财之人,收你们一字三两便罢。”
自那日起,这三两巷的名字便在凌云镇不胫而走。
李五前些日子来凌云镇采买些便宜的木碳,听了这桩趣事,乐了好几天。他本想热情地把这桩事将给顾云修听,但一想到这位公子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便忍住了没再聒噪。
可谁知沉默了一路的顾云修竟然开了口,慢悠悠地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是。慕名而来,求一幅状元笔墨。”
李五一听,登时乐了:“公子,听我一句劝。那梁公子就是个草包——”
他嗓门极大,引得过路的几个行人频频侧目。李五连忙压低了些声音,继续说:“我去看过热闹,梁公子的字,还比不上我儿子哩!也就镇里那几个没读过书的大财主,求了字回去给自己儿子讨个吉利,保佑他们将来也能考上状元。公子你可莫要被他给骗啦!”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三里巷口。顾云修下了马车,让李五在此候着,独自一人进了巷子里。
他走的极缓慢,边走便观赏着两侧的风景,十分悠闲。远远瞧见一面红色的布帛,上头写着潦草的几个大字“状元亲笔”。顾云修眯起眼睛,朝那块布帛走过去。
“梁公子今儿不在,求不着字啦。明儿个再来。”小厮收拾着桌上的纸和笔,不耐烦地说。
“梁公子去哪里了?”顾云修温和地问。
“今个儿镇上有书画展,少不了要展出我们公子的作品。公子自然要亲自去看一看的。”小厮颇为自豪。
这书画展本是长安的风俗,每年年底,在长安最繁盛的正街上举办。届时五湖四海的文人都会聚在长安,只为在书画展上一显风采。亦有许多风雅之士慕名观展,想挑些心仪的字画。
这些年各地纷纷效仿,书画展便不只长安才有了。就连凌云镇这样的小地方,都兴起了办展的风潮,今年是头一回操办。
顾云修询问了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得知书画展设在凌云台上。他走到凌云台时,那里已经乌泱泱地挤了好些人,几个穿着不俗的公子哥儿将一个皮白瘦高书生模样的人围在中间,不知在争吵什么。
为了让这书画展更有雅趣,观展者可佩戴面具以遮挡容貌。这样便不必顾及身份,无论是高官还是平民,都可以聚在一起肆意谈论书画。顾云修找到一个卖面具的小贩,欲买一只面具来戴。谁知那小贩却笑嘻嘻地说:“公子,这面具是只租不卖的。公子来书画展一趟,顶多待上一个多时辰,这面具买回去也再无用处,甚是可惜,因此如今都改为租赁了。”
他话说的漂亮,心思却瞒不过顾云修。一只面具若卖,顶多几串铜钱。若是租上几次,所得远远比卖的要多。
顾云修懒得戳穿他,从一堆花花绿绿的面具里挑出一只白虎面具,付了租钱。他戴好面具,步上凌云台,挤进看热闹的人堆里。
“梁元,你当我们都没读过书吗!这‘文武’的武,分明就没有最后那一笔撇!”唐武指着长案上的一幅字,气的脸色发青,”这样的字也好意思拿来展?你简直在丢我们文人的脸!”
梁元吊儿郎当地靠在柱子上,说:“即兴之笔,哪里要管什么对错。是你们这群书呆子不懂风雅!”
唐武气急,上前一把抓住那幅字就要撕毁,被旁边的人推推搡搡地拦下了。
凌云镇偏僻,镇上的人大多以种田为生,没几个人读过书。见此情状,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走上前来,对梁元说:“这幅字本是我要买来送给我哥哥的。既然这位公子说这个字错了,那就烦请梁公子再重新写一幅。银钱另算。”
有人认得这少年正是镇东头赵家的小少爷,便笑着打趣:“小少爷,莫要被人坑哩!万一他是故意写错字讹你银子怎么办呀?”
梁元不屑地嗤了一声:“我梁元何时讹过你们?这字我还不想重写哩。多了一撇有什么打紧!”
唐武终于忍无可忍,从人群中挣出,一把将那幅字撕的粉碎。
读书人最见不得错字,更不用说这个字还是他的名字。
纸屑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几个看热闹的人都呆住了。梁元拂了拂袖,不悦道:“不写了不写了!你们这些蠢货,竟敢撕毁状元的字!真是没见识!”
赵小少爷见他要走,顿时急了:“梁公子,说好要将这幅字卖给我的!你走了,我拿什么送给哥哥呀?”
梁元一指唐武,冷笑道:“他不是会写字么,让他给你写呗!”
赵小少爷咬着唇,心中犯起了难。若不是状元亲笔写的字,拿去送给哥哥便没什么意义了。
顾云修借着人群安静下来的短暂间隙,挤到前头,弯腰捡起一片地上的碎纸。他盯着那纸上的半边字看了一会儿,转向赵小公子,温声问:“小公子要写什么字?”
赵小少爷一愣,面前的人虽戴着面具,但掩盖不住身上温和儒雅的气质。他连忙说:“是‘文武双全’四个字。”
顾云修点点头,走到一旁的小桌前,去铺纸研墨。
时常有人临时起意要题字或作画,因此凌云台上早早备好了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见他似是要提笔写字,人群呼啦啦地都拥了过去,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
顾云修蘸饱墨汁,一气呵成,在纸上落下潇洒俊逸的四个大字。
赵小公子看的呆了。他虽是外行,但也能瞧出这字不知比梁元好看多少倍。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咂着嘴说:“这位公子的字,可比梁状元写的好多喽!梁状元,你到底会不会写字呀?我看我家狗蛋拿草杆在地上划拉的,和你写的也差不多哩。”
说完,几个人笑作一团。
梁元顿时面红耳赤,他一把扯过顾云修面前的纸,着实吃了一惊,那些欲出口的讥讽之言不由讪讪地咽了回去。
面前这位公子,显然是位书法高手。
这一对比,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也分得出美丑。梁元脸上有些挂不住,便端出状元的身份来争辩:“字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字好的人多了去了。状元可是一年只一个!”
顾云修从梁元手里拿回那张纸,蹲下来拍了拍赵小少爷的头,把纸递给他:“送给你。”
赵小少爷被梁元那一番大言不惭的言论给唬住了,有些发懵。他看看梁元,再看看顾云修,很小声地问他:“大哥哥,你是状元吗?”
顾云修摇了摇头:“不是。”
赵小少爷眼睛里的光弱了下去。他捧着那张薄薄的宣纸,如同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他眼神犹豫起来,他实在很喜欢这幅字,可是……
顾云修看着他纠结的表情,笑了一声。他撑着下颌,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半晌才说:“不过,我比状元要厉害一点。”
“真的?”赵小少爷的眼睛立刻又亮起来。
顾云修点头。
赵小少爷重新欢喜起来,认认真真地向顾云修道了谢,高兴地跑下凌云台。跑到一半时又停了下来,转过头脆生生地喊:“还不知道大哥哥的名字呢!”
顾云修微垂着眼,转着指间的玉环,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吐露出来:“顾、云、修。”
赵小少爷记下了他的名字,便雀跃地跑回家了。他若是知道手里这一幅字是当朝帝师大人的墨宝,多少人挤破了头求都求不来的,恐怕要吓得不轻。
顾云修心情愉悦地哼笑一声,走下凌云台,摘了面具还给那路边的小贩,从糖盒里摸出一颗梨子糖吃。
他很享受此刻的感觉。
没有人认识什么帝师大人。在这里,他可以短暂地做回以前的顾云修。
梨子糖清甜可口,化在口中,缓慢地渗入舌尖,让顾云修想起今早分别时那个短促的吻。
他坐进马车,又剥开一块糖,吩咐李五快些赶回去。
他想阿瑜了。
*
顾云修走后,虞微并没有立刻出门。她先带着阿阮,将院子东边的秋千收拾了一番。
她很喜欢那架秋千。从前家中的后院里,也有一架这样的木秋千。
那时候,每到夏天,粗壮的绿藤便爬满秋千索。虞槿最喜欢荡秋千,姊妹几个都让着她,为了让她荡的高一些,虞微和虞鸢便轮流去推她。虞烟不能久站,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看她们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