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正望着那架秋千出神,阿月从前院过来,禀话:“夫人,外头有人找。说是咱们的邻居。”
虞微还是不太适应夫人这个称呼,她抿起唇,压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滋味。既是邻居登门拜访,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她赶忙随阿月回前院去。
一个穿黄裙的年轻姑娘正站在门外,好奇地朝里张望。看见虞微,她立刻迎上去,弯起眼睛说:“我叫孔月时,就住在你们隔壁。这宅子空了许久了,可算有人住啦!”
虞微微笑道:“我们是昨儿个刚搬过来的。叫我阿瑜就好。”
顾云修叮嘱过不许泄露身份,虞微便没告诉孔月时自己的全名。一时又胡诌不出名字,只好将小名拿来用了。
“阿瑜……是个好名字!”孔月时眼睛亮亮地望着她,“真好,总算有邻居啦。以后我可以常常来找你玩吗?”
虞微心想她在凌云镇住不了多久就要回长安去的,但还是点了点头,笑着应下了。
孔月时立刻说:“今日镇上有书画展,我们去看看热闹吧!听说有好些字画可以看呢!”
虞微自十六岁那年起,便年年应邀参加长安的书画展。起初还兴致盎然,到后来难免有些腻味。但看到孔月时满眼期盼的样子,她纠结一番,还是点了头,答应下来。
孔月时唤来自家的车夫,备好车轿,和虞微坐上马车往凌云台行去。
路上经过一条卖小吃的巷子,孔月时说肚子饿,让车夫停下来,拉着虞微在小摊上买了好些东西吃。吃饱喝足,两人重新坐上马车,拉车的老马走的慢悠悠的,孔月时也不急,边看风景边和虞微热情地搭话。
到了凌云台,孔月时见路边有一处卖面具的摊子,觉得十分新鲜,兴奋地拉着虞微跑到摊子跟前,“这个好玩!阿瑜,你也挑一只。”
虞微望着眼前那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面具,微微蹙眉,挑了半天,最后拿起了角落里唯一的一只白虎面具。
“这个吧。”
小贩立刻奉承道:“姑娘的眼光真好。方才有一位俊秀的年轻公子,也是挑的这一只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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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吾妻阿瑜。”◎
孔月时精挑细选, 挑了一只凶神恶煞的灰狼面具。她兴致勃勃地戴上,拉着虞微走上凌云台。
几个大汉正围着一个皮白的书生大声说笑,孔月时最爱看热闹, 当即竖起耳朵来。
其中一个大汉高声说:“梁状元今儿可丢脸喽!写的字竟连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都不如。还好意思收人三两银子呢!”
梁元梗着脖子, 面红耳赤,只是一言不发。
孔月时好奇地凑过去, 询问旁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个小孩七嘴八舌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孔月时一听,乐的差点拍手叫好:“真是大快人心!”
虞微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明白他们在议论什么。见她一脸茫然, 孔月时便把三两巷和梁元卖字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了。虞微听罢,不由失笑:“三两银子一个字?便是名家笔墨, 也不敢如此要价。”
临近晌午,前来观展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看热闹的小孩子热情地把梁元的事告诉每一个到来的人。
梁元脸上渐渐挂不住了。状元的名头已经无法阻止这些愚民对他的讥笑和嘲讽。他们眼里只有那些笔画, 他们只知道他写的字没有那个戴白虎面具的书生写的好看。
几个梁元的忠实拥趸者看不下去了, 他们无法忍受自己一直敬仰崇拜的状元被别人这样嘲笑。一个叫王洲的汉子跳出来, 大声嚷嚷:“梁状元的书法自成一派, 哪是寻常书生可比的?再说了,状元不仅字写的好,画画也是一绝。就算是那个叫孟、孟什么堂的活过来, 也不如梁状元画的好!是不是?”
王洲转过头看向梁元。这话是梁元自己说的, 他只是照搬过来复述一遍。
梁元立刻打起了精神, 重重冷哼一声:“那是自然。”
虞微这时候才第一次看向人群中央的梁元。她皱起眉, 盯着这个皮肤白皙的状元郎,心里质疑着他这个状元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竟敢说自己的画能比得过孟先堂老先生?
那可是前朝德高望重的前辈,他竟连一丝敬重之心都没有。如此狂妄之人, 是如何考得状元的?
“哟, 那梁状元不如现在就作画一幅, 让咱们开开眼呐!”
“就是就是,只见过状元写字,还没见过状元画画呢。”
“梁状元,你若画的好,我买下来挂在祖宗祠堂里,保佑我们家代代都出状元郎!”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嚷成一团。
梁元兴致大增,立刻挽起袖子走到桌前。
他在长安时,梁老爷子曾为他请过专门的老师教他画画。只是他那时贪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学了些皮毛,不过糊弄糊弄这些粗鄙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书画展是梁老爷子出钱操办的,镇上没几个读书人,展出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梁元的字。梁元心想,便是他随便在纸上涂几个圈,这些人也看不出个什么。
梁元当即精神大振,有模有样地调了墨汁,开始在纸上画起来。见他画的认真,虞微也忍不住随孔月时往前挤了挤,去看他画的是什么。
不到一刻钟,梁元便搁了笔,得意地将自己的画作举起来向众人展示。
纸上只有潦草的两笔竖线,以及竖周围的几个小圆圈。虞微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梁元画的到底是什么。周围的人齐齐安静下来,都睁大着眼睛去看梁元手里的画。好半晌,终于有一个小孩子忍不住问:“梁状元,这画的是什么呀?”
“是葡萄呀!”梁元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指着画解释,“这是葡萄藤,这些圆圆的就是葡萄了。孟先堂当年就画过一幅葡萄,我这幅,便是照着他那幅临摹的。”
他说的有模有样,人们一时都被他唬住了。谁都没有见过孟先堂的画是什么样子,但听梁元所说,似乎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就连孔月时,也望着那些潦草的圆圈发起了呆。
在梁元举起那幅画的时候,虞微便知道他在糊弄人,她本不想多管闲事,可这个梁元竟出言污蔑孟老先生!
习画之人无不对孟老先生万分尊崇,虞微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于是,一片寂静中,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含着怒气的清冷声音。
“孟老先生的那幅葡萄,不是这样画的。”
所有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纤瘦的姑娘亭亭站在人群中。她的脸上,戴着一只和方才那个书生一模一样的白虎面具。
梁元看见那张白虎面具,顿时吓出了一头冷汗。不过一听是个姑娘,他脸色稍缓,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姑娘,难不成你见过真迹?不然怎么知道我画的不对?”
虞微冷笑一声:“公子不是画的不对。是根本不会画。”
梁元脸色一僵,面皮顿时涨的通红。人群如同炸锅一般哄的一下笑开了。梁元怒道:“姑娘不要血口喷人!”
虞微冷眼看着他,拨开人群走到桌前,“劳烦公子让一让。”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仔细调好墨和各色颜料,认真作起画来。周围的人起初还议论不停,后来都渐渐安静下来,不忍心打扰她。
足足画了快半个时辰,虞微才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人群一下子活了过来,争着抢着去看虞微的画。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长着一株细长的褐藤,沉甸甸坠着好几枝紫葡萄。圆润饱满的葡萄掩在翠绿的宽叶之间,沾着晶莹的露水,光泽剔透。光是看着,便让人仿佛置身于夏日的葡萄架旁,汗流浃背时随手摘一颗用衣袖擦了,唇齿一咬,便迸开四溢的甜汁。
一群人望着这一幅画,竟在大冬天里,看的满口生津。
虞微冷冷睥着梁元,说:“我摹的这一幅,才是孟老先生成名时画的那一幅紫葡萄。只是我画技不精,远不及孟老先生功底深厚。还望梁公子以后莫要再诋毁前辈。”
说罢,她便挤过人群回到孔月时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说:“我们回去吧。”
孔月时还未回过神来,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简直不知要怎么夸虞微才好,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阿瑜好厉害!”
虞微无心再留在此处,去小贩处还了面具,便说要回去。孔月时还想带她去别处转转,两个人正商量着,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孔月时的名字。
“月时姑娘!”
虞微循声望去,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扶着一位白衣公子朝她们走来。那公子眼睛上蒙着一块白布。
孔月时立刻跑过去,急急扶住他,嗔怪道:“表哥,你怎么出来了?”
“姨母说你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我想着你定是去书画展看热闹了,便让阿缜陪我来寻你。”他温和地笑,“整日在府里待着,好生无趣。”
孔月时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到虞微面前,她热情地介绍:“阿瑜,这是我表哥姜启。”
虞微颔首行礼:“姜公子。”
孔月时悄悄凑到她耳边说:“我表哥眼盲,瞧不见你。若有失礼之处,阿瑜别见怪。”
怪不得姜启眼上蒙着布条,原来是因为眼盲的缘故。
虞微不由多看了姜启一眼。他皮肤极白,唇角笑意温润,想来那双眼睛一定十分漂亮。可惜了。
只是这位姜公子,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姜启的手搭在孔月时的胳膊上,微不可察地颤着。他缓慢地动了动唇,声音有些艰涩:“阿瑜?”
“是呀表哥,这位是阿瑜姑娘,我们的新邻居。昨儿个刚搬过来的。”孔月时转过去细细向他介绍。
姜启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孔月时反应不及,愣了一瞬才急忙跟上去搀住他。
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
姜启努力地想要看清孔月时口中的这位阿瑜姑娘,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表哥,你身子不好,就别出来折腾啦。我们坐车回去吧。”孔月时扶着他,往马车的方向走。
姜启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生生咳出一口血。虞微吓了一跳,忙问:“姜公子没事吧?”
姜启嘴唇颤了颤,喉间忽然一阵窒哑。这个声音,他曾在夜里无数次地回忆过、肖想过。他绝不会听错。
姜启忽然激动起来,他无比肯定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虞微。他想要张口去唤虞微的名字,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唤了。
她会记得他吗?
他从未与她私下见过面。
他知道虞微早有婚约,也只那一年宴上醉酒,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说此生非她不娶。
话是真心的,可不该说。
他犹记得那时虞微望过来的一眼。惊异,不解,困惑。
是啊。
也许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谢启多么想看一看虞微现在的样子。即便是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和虞微离的这样近过。
可是他看不到。再也看不到了。
皇兄死后,蕙妃倾尽全力扶持谢岷上位。谢启知道以她的手段,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便早早逃回凌云镇躲了起来。他母亲在这里有一座旧宅,她的一个远房表亲住在那里,可以照应他。
但蕙妃的手下还是把他抓了回去。他撑着病弱的身子跪在那个女人面前,说他本就体弱活不了多久,亦无心皇权,求她放过自己。
他母亲曾阴差阳错为蕙妃挡下了一杯毒酒,蕙妃最终还是没有赶尽杀绝,命人剜去他的双眼,让他成了废人在凌云镇了此残生。
自此,他的世界只有黑暗。
一块帕子塞进他的掌心,谢启颤了颤,感觉到是阿缜在为他擦拭手心里的血。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无言地由着孔月时将他扶上马车。
一路上,孔月时不停歇地和虞微说话,她还兴奋地将方才凌云台上的事情说给谢启听。
谢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唇角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
他有太多话想要问虞微了。虞家的事情,他在凌云镇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当初抓捕虞家女眷的禁军还曾到他家中搜寻过。他很担心虞微,不知她是不是还活着,过的好不好……
直到今日,他再次听见了她的声音。
“表哥,你说阿瑜是不是很厉害?她画的葡萄,就跟真的一样!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孔月时越说越兴奋。
谢启唇角的微笑又浓了几分。
不知不觉,马车驶进了棠花巷。虞微和孔月时在孔家门口分别。
孔月时扶着谢启回到他的房间,煎了药喂他服下,便出去了。谢启坐在床榻边上,慢慢摘下眼睛上的布条,用一双空洞的、血肉模糊的眼,望着对面的白墙出神。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湖心赏雪图长卷。
那一年,长安书画展,他戴着白狐面具,在熙熙攘攘的梧桐台上,迎面撞见虞微。他壮着胆子,评她画中技法,评她构图精妙,她温温柔柔地笑,夸一句“公子是此画的知音。”
那是虞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梁元垂头丧气地回到梁府时,梁老爷子梁金宝正在清点库房的账目。
见儿子一脸恹恹,他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早上不是还高高兴兴地去看书画展了吗?”
梁元垂着头不说话,倒是身旁跟着的小厮忍不住开口:“老爷,公子今儿算是脸面丢尽哩。”
梁金宝皱起眉,放下账簿,问梁元:“何人欺负你?你一五一十地说给爹听。”
梁元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委屈极了:“爹,儿子今天好生晦气!先是镇西头唐家的那个儿子唐武,不过出去读了一年书,就敢对我的字指指点点。后来又来了个书生,旁人都说他的字比我的字好上千万倍!就连赵家那个傻少爷都不要我的字了,高高兴兴捧着那个书生的字回去了。爹,您说说,这让儿子的脸往哪儿搁?我好歹也是个状元啊!”
梁金宝一听是字的事情,顿时拉下脸来:“你那个状元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爹和你说过一百遍,平日里不要总拿着状元的名头出去显摆!”
“爹,他们笑话儿子,您不能不管呀!”梁元恨恨地咬着牙,“都怪那个书生,叫什么顾云修的,儿子一定要找他算这笔帐!爹,咱们镇上有没有这个人?”
听见顾云修三个字,梁金宝登时脸色煞白。他扑过去紧紧攥住梁元的肩膀,紧张地问:“你说那个书生叫顾云修?”
“是啊!他亲口对赵家小少爷说的。就是这三个字,我没听错。”
梁金宝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晌,他才缓过劲来,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他不惜舍下在长安的家业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就是为了躲开顾云修。当年他花三千两银子为梁元买下状元,请考官喝酒时,那考官醉醺醺地怅然慨叹:“今年有个叫顾云修的年轻人,作的文章很是不错。若不是梁老爷子你花了钱,状元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