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有一个计划。
只是这计划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他不仅要脱去虞微的奴籍,更要让天下人知道虞微无辜,虞家无辜,不过是一时倒霉做了新帝泄愤的玩具。该口诛笔伐的,是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他要把她被人踏碎的傲骨一寸寸拼起来,拼成最初完好无瑕的模样。
他要她做回初见时那个骄傲的虞微。
只是这些事,他没打算对任何人说。就连墨珏也不曾告诉。
见顾云修沉默不语,谢启以为他是心虚,更加气极,猛然咳嗽起来。他摸索着从床边的小桌上扯下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苦笑道:“我只恨我自己无能,一个病弱残废之人,只怕没多少日子好活,更帮不了虞姑娘什么。这些日子,我动用当年在长安攒下的最后一点力量,为虞姑娘铺了一条逃往江陵的路。我知道她的外祖父在那里。从长安到江陵,一路上都会有我的人接应护送。你若真对她好,便放她走吧……”
谢启将沾满鲜血的帕子从唇边拿开,叹道:“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她留在那里,早晚会出事。”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块雕着繁复花纹的令牌,朝黑暗中递过去,“持此令牌,便可护她平安抵达江陵。本想将此事托付给我在长安的心腹,但眼下顾公子似乎是更合适的人选。”
顾云修看着那块牌子,没有接。
“你既筹谋了这么多,为何不亲自交给她?”
谢启笑了。他的笑苍白而脆弱,在渺渺灯光下,如一朵摇摇欲散的白花。
“虞姑娘不记得我。也无需想起我是谁。”他微笑着,“顾公子方才说我是君子。君子,不觊觎他人之妻。”
谢启捧着令牌的手微微颤着,似乎就快要拿不住了,顾云修终于伸手,接了过来。他摩挲了几下,把令牌收进袖中,转身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望向墙上的湖心赏雪图。
顾云修带走了那幅画。
反正谢启眼盲不能视物,隔日他让墨珏寻一幅大小相同的画挂回来就是了。
顾云修穿过漆黑的庭院,没费多少力气就翻过了院墙。弯月高悬,夜空寂寂。棠花巷里,只有青石砖路上枯木的树影。他捏着那块冰冷的令牌,往巷子口的方向走去,影子落在他身后,寂寥而悠长。
巷口左侧,有一口老旧的枯井。顾云修在井前伫立了好一会儿,取出一方帕子将令牌包好,丢了进去。
若按谢启的法子,虞微这一生都将背负着逃奴的罪名。
他不会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要还她光明磊落的一生,重见她昔日干净温柔的笑靥。
*
翌日。
虞微一大早便派阿阮去冯家打听消息,得知冯巳已经远游归来,她急忙梳洗一番,到前厅去寻顾云修。
“云修,冯先生回来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有些别的事要处理。”顾云修放下手里的折子。
自他离宫,谢岷无法忍受日日亲自批折子的痛苦,依旧将折子往清鹤宫送。眼看着书房里的折子越堆越多,墨珏无法,只得送到凌云镇来。
“好。”虞微知道他在忙,不想过多打扰,转身就要离开。
“阿瑜。”
顾云修喊住了她。他起身走到虞微面前,将她发间的玉簪扶了扶,又仔细地理好她鬓边柔软的碎发。然后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早些回来。”
“……嗯。”
虞微渐渐习惯了顾云修这样亲昵的举动,可每次他的唇贴过来时,她还是会别扭地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被唇碰过的地方凉丝丝的,虞微匆匆跑出去,冷风吹拂过,脸上那丝微妙的凉意愈发清晰。
出了大门,她才放缓了脚步,深吸一口气,朝冯家走去。
轻叩了几下门,很快有人出来迎接。冯家的小厮热情地将虞微请进去,“老爷在前厅喝茶呢。姑娘请。”
虞微随小厮穿过不算宽敞的庭院,有些惊讶冯巳竟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早些年极爱奢华,在长安的宅子比亲王府邸还要豪奢。他不止一次对虞微说过,待他年老,定要挑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建一座漂亮的大宅院,过上与世无争惬意自在的悠闲日子。
棠花巷里的这处小院,显然和冯巳的期许相差甚远。
前厅里,冯巳正在看一幅陈旧的古画。他一边嚼着嘴里苦涩的茶叶子,一边仔细去看画上墨迹褪色的部分,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到了桌子上。
“老爷,有客人。”小厮禀。
冯巳紧紧贴着画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他半眯着眼看向虞微,只一瞬,立刻睁圆了眼睛,“虞微?”
虞微赶忙行礼:“学生冒昧前来,叨扰老师了。”
“你还活着?”冯巳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真好,真好!你活着,我的手艺便不怕失传了。好不容易教出个好学生,可不能就这么没喽!”
说着,他又拿眼睛瞪向虞微,恶狠狠道:“怎么才来看我?你再不来,我都打算在后院立个石碑给你烧些纸钱了。”
虞微知道冯巳一直记挂她,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冯巳说才好。她思量片刻,只说如今在宫里做事,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冯巳不必担心。
外头人人都以为冯巳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其实他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而已。自辞官隐退,他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浑身透着一股风流潇洒之气,看起来竟比当年教虞微的时候还要年轻。
久别重逢,冯巳并没有过多寒暄之语,见虞微安好,便把她拉到桌前,指着那幅画说:“此次出门远游,新得了一幅古画。正好你来,我们一同赏鉴赏鉴。”
虞微陪着冯巳喝茶赏画,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个时辰。冯巳又问柳言彰在宫中可好,画技可有长进,虞微一一答了,只挑些报喜不报忧的话说。
眼看着快到晌午了,冯巳欲留虞微一同吃午饭,虞微急忙推辞:“不瞒老师,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她拿出那幅温美人的画像,在桌上摊开,“宫里的容太妃让我帮忙将此画临摹一份,只是学生才疏学浅,不知画中那枚蝴蝶步摇用的是何种颜色,所以特来请教老师。”
冯巳看见画上的美人,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他很快笑了一声,赞许地拍了拍虞微的肩膀,“不错。阿瑜还是和以前一样认真。”
虞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谬赞。”
冯巳双手撑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晌,才把视线从画中的女子脸上移开,对虞微说:“这画先搁这儿罢,你明日再来取。”
虞微不解道:“这是为何?”
“许久未画美人,手有些痒。为师索性帮你把这事办了。”冯巳的语调懒洋洋的,“你明日来,为师摹一幅新的给你。”
“可是……”
虞微想要拒绝,冯巳却一摆手,不容她说下去:“好了好了,一幅画而已,费不了我多少功夫。你快回去吧,莫要打扰我。”
冯巳的性子虞微十分了解,他想做的事谁都劝不得。她只好道了谢,告辞离开冯家,只是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她收了容宜的贺兰砚,最后却要拿冯巳的画去交差。
虞微一走,冯巳立刻拿着那幅画进了书房,关上门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小心翼翼地把画展开平铺在长案上,长久地凝视着画中温美人的脸。
那是什么时候?
是了,是春天。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春天。
他奉旨入宫,为先帝后宫里几位新来的嫔妃画像。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温曦,她坐在梨花木的宽椅里,低眉理云鬓,如墨的乌发间簪着一只蝴蝶步摇。她抬起眼睛望过来时,步摇轻晃,蝴蝶飞进了他心里。
那是冯巳此生做过最荒唐的事。
第四十七章
◎“顾云修想要的是什么呢?”◎
可是冯巳并不后悔。
对温曦, 他有一种充满怜悯的爱。
她是雾河族最美丽的女子,却被当作一件没有生命的礼物献给西蜀皇帝。先帝爱她美貌,但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 以至于任由她病死宫中都不曾再来看过她一眼。
冯巳在先帝身边多年, 早将他的心思揣摩的清清楚楚。在先帝的后宫里,只有两种女人可以得到圣宠。
一种是像永乐公主的女人, 一种是努力去像永乐公主的女人。
永乐公主苏念巧是先帝乳母的女儿,与先帝自小一同长大。乳母去世前紧紧拉着先帝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 求先帝看在她这个乳母的份上,放苏念巧出宫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乳母何尝不知道先帝对苏念巧的心思。可她也知道帝王无情, 往后必定后可爱班宫佳丽三千,而念巧自幼便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留在先帝身边, 只怕日后会酿下祸根。
先帝不忍乳母抱怨而终, 当即下旨封苏念巧为永乐公主, 迁往江陵封地。
从那时起,先帝就变得喜怒无常,他常常深夜召冯巳进宫, 要他画苏念巧的画像。宫里的嫔妃们慢慢品出了门道, 纷纷开始模仿苏念巧以求圣眷。
只有温曦不。
冯巳抚摸着画上温曦的眉眼, 那是她最美丽的年岁, 就像宫墙外初升的朝阳,娇艳夺目。
可她依偎在他怀里哭泣时,又是那样脆弱, 正如朝阳终会落下, 美人终究短命。
她偷偷派侍女传信给他, 要他快些离开皇宫,她说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她会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再了无遗憾地死去。
冯巳缓慢地直起身子,对着画像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然后才挪动脚步,推开门走到后院里去。
院子里的树丛早就枯了,覆着陈旧的积雪。只有满院的木欢草,一片接一片,不知时节一般放肆地生长。
*
“夫人回来啦!老爷正等你吃午饭呢。”阿阮笑着迎上来,“老爷吩咐把饭菜摆到他房里了,让夫人一回来就过去。”
“知道了。”
虞微随阿阮绕过前院,来到顾云修的卧房前。她走上台阶,轻轻叩了几下门,里头无人应声,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把房门推开。
顾云修正站在侧墙前,专注地看墙上挂着的画。
虞微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吃了一惊。那幅画分明是她几年前作的湖心赏雪图。
这幅画耗费了她好几个月的精力,所以记得格外清楚。那些日子,她每日带着笔墨纸砚,由司琴陪着去西望湖心的小亭子里观雪作画。只是这幅画,她记得后来带去书画展赠给了一位有缘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虞微默了默,忍不住问道:“云修,这幅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顾云修闻声,便将视线从画上移开,转过身来。他口气寻常地说:“从一有缘人手中得的。听说这画,是阿瑜送给那位公子的。”
他将那个“送”字说的极重,吐字缓慢而清晰。
虞微恍然不觉,还在回忆着当时的事情,喃喃道:“是在书画展上,有一位公子与我谈论此画,我们相谈甚欢,我便把这幅画送给他了。难道那位公子如今也在凌云镇?”
顾云修眯起眼睛,看着虞微努力回忆的模样,眸色渐深。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你想见他?”
虞微摇头:“我与那位公子本就不相识。而且他那天还戴着面具……”
虞微说着说着,忽然察觉到顾云修的不对劲。他直直盯着她看,唇线绷得紧紧的,显然心情不大好。她蓦地止住了声音,小心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
顾云修的神色松缓下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笑了笑,凑过去轻轻吻了下虞微的唇角,温声说:“阿瑜还没有送过我画呢。”
虞微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颤了颤眼睫,声音轻轻的:“改、改日画一幅送你。”
许是她答允的太快,顾云修不满她的敷衍,又伸手捏了捏她脸颊:“阿瑜不许哄我。”
她哪里哄他了?
不,她哪里会哄人呀。
虞微慌乱地垂下眼睛,小声说:“我饿了。”
顾云修笑了一声,走到圆桌边为她拉开椅子,然后慢条斯理地在她身边的木椅上坐下。
菜刚端上来不久,还冒着热气。顾云修夹了些味道清淡的绿蔬放进她的碟子里,随口问道:“见到冯巳了吗?”
“见到了。”虞微停下筷子,叹了口气,“老师说他帮我摹好这幅画,不必我操心。可是我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既如此,该给冯先生备些谢礼。”顾云修慢悠悠道。
用过午膳,顾云修带着虞微去了镇上的集市。他本想挑些好的砚台或宣纸当作谢礼,但凌云镇上读书人不多,故而并没有专门的文房铺子,只得去集市上看看。
长街两侧,推着木车的商贩摆着笑脸不停吆喝着。虞微在一个卖古玩的小摊上看到了几只古铜镇纸,样式古朴,倒像是冯巳会喜欢的东西,便拿起来细看。
顾云修站在她身侧,视线落在左边那个卖珠钗首饰的小摊上。摊主是个爽利的妇人,正在劝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这支胡桃木簪是我亲手磨的,小娘子戴上好看着哩!”
汉子身边站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羞赧地垂着头,轻轻去拽汉子的手,问他:“夫君,好看吗?”
“好看,青青戴什么都好看。”汉子豪爽地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那妇人,带着小娘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这位公子,可是要给小娘子买些首饰?”妇人注意到了顾云修,便笑着招呼起来。
虞微正全神贯注地端详着手里的镇纸,认真检查边角可有缺损、表面是否完好。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动静。于是顾云修便往那妇人跟前走了几步,离近了些,去看她摊子上摆着的发簪。
大都是些自己做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他想起方才那小娘子牵着夫君的手欢喜离去的背影,目光凝了凝,拿起角落里一只样式再简洁不过的桃花木簪,一言不发地付了钱。
妇人头一回见到这样爽快的客人,不由面露喜色,刚要张口说几句好听奉承的话,顾云修已经转过身,把新买的木簪簪在了虞微的发间。
虞微愣了愣,转过脸来看着他。她今日为拜访冯巳,穿的端庄朴素,一身月牙白流水纹的裙裳,发间半分珠饰也无。
木簪嵌在她乌黑的发髻间,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虞微愣了片刻,伸手去摸头发。感觉到发间的木簪,她先是怔了下,继而弯唇笑了。
看着她温柔的笑靥,顾云修不禁也笑了起来,他走到她身边去,手指慢慢嵌入她的指缝,声线温柔缱绻:“挑好了?”
“嗯。”
顾云修付了钱,摊主把那只古铜镇纸装进盒子里递给他。
虞微由顾云修牵着,走在暮冬料峭的冷风里,旧石砖歪歪斜斜地在脚下铺开,远处是积雪的山峦和下沉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