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静谧而美好。仿佛所有的变故都不曾发生,她与他仍是最初干净纯粹的模样。
虞微忽然想,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
翌日,顾云修早早出门去了。虞微问阿阮他去了哪里,阿阮摇摇头,说:“奴婢也不知道。老爷只说今晚要启程回去,让夫人提早准备好。”
在凌云镇待了好几日,是该回去了。虞微心里有些不舍,但还是回到房间,将来时带的东西一样样收进包袱里。
快晌午时,她去了冯家,将那方买来的古铜镇纸送给了冯巳。冯巳欢喜的不得了,直夸她眼光好,又把摹好的新画和旧画一起拿给她。
虞微打开看了一眼,画上美人栩栩如生,几乎与旧画分毫不差。每一处细节都摹的极像。她并不知那幅旧画亦是冯巳所作,满心钦佩,暗暗下定决心往后一定要勤加练习。
从冯府出来,路过孔家大门。虞微停下脚步想了想,决定将她要离开凌云镇的消息知会孔月时一声。虽然和孔月时才认识短短几日,但她很喜欢这个性情直爽的姑娘。
听说虞微今晚就要走,孔月时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恋恋不舍地拉着虞微的手,说:“怎么才搬来几日就要走?我还想着过些日子带你去花灯节看花灯呢!”
虞微看着她满眼不舍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柔声说:“以后若有机会,我还会回凌云镇的。”
可她心里明白,以后大约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孔月时闻言,这才高兴了些。但她很快沮丧起来,说:“不知道你今晚就要走,还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呢。”
虞微笑着摇摇头:“我不要礼物。月时,你别费心了。”
孔月时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亮了亮,“阿瑜,你还没有去过镇上的神女台吧?”
“神女台……那是什么地方?”
“听说百年前曾有神女路过此地降下福祉,后人便在那里建了一座神女台以求神女庇佑。神女可灵哩!我母亲每个月都要去拜一拜的。”孔月时拉着她走出棠花巷,往镇南边走去,“我要去为你求一枚平安符,让神女保佑你一生都平平安安,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吧。”
神女台建在凌云山的半山腰上。
凌云山并不陡峭,两个人没费多少力气便穿过蜿蜒的山路,来到神女石像前。已经有几个穿着布衣的老妪跪在神女脚下的蒲团上,俯首叩拜,口中说着虔诚的祈愿之语。石像旁站着一个尼姑模样的女子,双手合十念着听不清的经文。待那些老妪起身,她便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平安符,一一递给她们。
孔月时走过去,学着那几个老妪的样子规规矩矩拜了几拜,默默念了好些话,才起身去接尼姑递过来的平安符。
桃木做的符身,上面刻着规整的“平安”二字,孔洞里穿着一条红色的细绳。
孔月时把平安符递给虞微,悄悄问:“阿瑜,你要不要给你夫君求一个?”
给顾云修求平安符?
虞微眨了下眼睛,心想他应该是不会信什么神女庇佑的说辞的。
孔月时还在劝:“神女真的很灵的!不仅可以求平安,还可以求财运、求仕途……想要什么,都可以求的!”
虞微望着那座面相慈祥庄严的神女像,忽然想,顾云修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已经有了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万人之上的权势地位。
他什么都不缺了。
虞微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挪动脚步走了过去。她在蒲团上跪下,仰视着神女经年不变的面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那一瞬,她脑中浮现出初见时顾云修如夜星般明亮的双眸。
第四十八章
◎“阿瑜不是那等重欲之人。”◎
孔月时本想为谢启也求一枚平安符, 可那尼姑说一次不可多求,她只得怏怏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孔月时一直缠着虞微问:“阿瑜, 你为顾公子求的是什么呀?”
“不能说。”虞微笑笑。
孔月时吐吐舌头, 不再追问了。
回去时路过冯家,虞微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便让孔月时先回去,她又去拜访了冯巳一趟。
“老师,学生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学生听说古人有一妙法, 在墨中加入特殊的药汁,能让画迹保留的更长久。不知此法, 可否用于人的身体?”
冯巳思忖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 “你是说, 想让墨色长久地留在人的身体上?”
虞微点头。
“你这问题古怪, 不过算是问对人了。”冯巳站了起来, 在房中来回踱着步,“早些年先帝纵欲享乐,极爱在美人身上作画。所以我便想了个法子, 能让那些颜色在美人身上留的久一些。不过……”
冯巳转过脸来看着她, 问:“你要这法子做什么?”
虞微脸色一僵, 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不知该如何对冯巳解释。好在冯巳并未细究,他让虞微在前厅候着,自己去里屋取了一只木匣来, 叮嘱她:“只需将此膏用温水化开兑入墨中, 墨色便可留于体表长达半月之久。”
虞微十分小心地将木匣捧在怀里, 对冯巳道了谢。
冯巳忽然靠过来,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先帝重欲,所以十分喜爱此物,我当年能得陛下重用,有一半的功劳要归功于它。不过为师相信,阿瑜不是那等重欲之人。”
虞微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她慌乱地将木匣抱紧了些,局促开口:“老师说笑了。”
冯巳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小厮送她出去了。
回去后,虞微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把木匣仔细收进包袱里,才去前厅寻顾云修。
顾云修似乎已经回来很久了,正在喝一盏阿阮新沏的茶。见虞微回来,他抬起眼睛望过来,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
“一刻钟后启程。”顾云修放下茶盏。
虞微看了一眼正在打扫庭院的阿阮和阿月,小声问:“要带她们两个回去吗?”
顾云修扫了她们一眼,语气平淡:“就让她们留在这里打理宅院吧。”
阿阮和阿月本就没想过要和他们一起离开,听得能继续留在这里,每个月还有月钱拿,两个丫头千恩万谢,发誓一定会把这座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五帮忙把东西都搬进马车里,虞微正准备踩上轿凳,就听见孔月时清亮的声音:“阿瑜!”
孔月时站在孔家门口朝她招手。谢启坐在她身后的轮椅上,仍旧一身白衣。这几日他身子愈发虚弱,就连走路都没力气,只能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虞微快步走过去,弯起眼睛笑:“你怎么出来啦?”
“听见有马蹄的声音,知道你要走,表哥催着我出来送你。”孔月时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阿瑜,若有机会,一定要回凌云镇找我呀。我还要带你去看花灯呢!”
虞微心里一酸,点头应着。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启忽然温声开口:“虞姑娘,保重。”
“姜公子也要保重。”虞微说。
顾云修站在马车边望着她和谢启说话,他拨了拨指上的玉环,拨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耐心耗尽,眸色阴沉地开口:“阿瑜,该走了。”
听见顾云修的催促,虞微匆忙和孔月时道别几句,便转身朝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谢启唤她虞姑娘。
是“虞”,还是“瑜?”
只有以前的旧相识才会唤她虞姑娘。
虞微不由停下了脚步,转身望了谢启一眼。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里,脸朝着虞微的方向。
这位姜公子,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心里揣着疑虑,心不在焉地坐上马车,直到出了棠花巷,她还在仔细回忆着谢启的事情。
“怎么了?”顾云修从她身边放着的糖盒里拿了一颗苹果糖来吃。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孔姑娘的那位表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顾云修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慢悠悠地将刚放进口中的糖咬碎了。糖块迸裂,粘在他的唇齿间。他无声把碎糖都吞下去,重新剥开一块。放进虞微的口中。
他语气温和地告诉她:“怎么会呢?是阿瑜记错了。”
*
天色渐黑,加之马车颠簸,虞微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掀开车帘一看,却发现马车并未走在通往长安的那条宽路上。她不由转过脸去问顾云修:“我们到哪儿了?”
顾云修闭着眼睛,但虞微知道他没有睡着。果然,听见虞微的问题,他懒倦地开口:“先不回长安。去落雁寺。”
虞微一怔。
落雁寺建在京郊落雁山上。而落雁山下,正是当年太子被烧死的地方。顾云修去那里做什么?
似是觉察到了虞微的疑惑,顾云修缓慢地睁开眼睛,靠着车壁坐起来。他说:“今日是我父母的忌日,去给他们烧些经文。”
抵达落雁山脚下时已是深夜。顾云修朝山上望了望,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虞微。她似乎困极了,长长的眼睫缓慢地眨着,茫然打量着四周。于是他决定不去打扰落雁寺的主持,就在山下祭拜。
反正他父母的骨灰并未供在寺里。此处才是祭拜之地。
顾云修吩咐李五在此处等候,他提着一个轻飘飘的包袱,又提了盏灯,带虞微朝山林中走去。包袱里是这些日子他和虞微抄写的经文。
虞微小心地跟在顾云修身后,努力看清脚下的路,不让自己被凸起的石头绊倒。
小路两侧尽是枯木,黑压压的一片,在黑夜中格外瘆人。好在走了一刻多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面结满寒冰的清湖映着皎洁月色,将四周照亮。
顾云修把灯笼放在地上,寻了些枯枝去生火。
虞微站在湖边,朝四周望了望,她愕然发现在这小湖的对面是一大片凌乱的废墟,若走近些看,每一块石头上都能看出火烧后的痕迹。
这里,正是当年太子身死之地。
虞微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顾云修已经在湖边生起了火,他把厚厚一摞经文扔进火里烧着,看见虞微呆站着,又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叠了几叠铺在冷硬的地上。
“坐。”他示意虞微过来。
虞微僵僵地迈开步子,走过去,魂不守舍地在柔软的狐皮大氅上坐下。薄薄的宣纸在火苗中烧成焦黑的灰烬,在她眼前飞舞闪烁。她终于忍不住,看着顾云修问:“这里是谢遇被烧死的地方。你为何要来这里……”
顾云修用木枝搅弄着火堆里未烧尽的碎纸,面无表情地说:“这里,也是我父母死去的地方。”
虞微愣住。她呆呆望着顾云修,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里曾是谢遇的私宅。我父母原是这里的厨子。谢遇犯下大不敬之罪,整个宅子的人都被抓走关押在城西地牢。后来先帝赦免了他们,允他们重新回这里做事,可是一场大火将这里烧的干干净净。”顾云修顿了顿,视线落向那片废墟,“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眼中已没有情绪,木然陈述着他的不幸,他的悲痛。
虞微呆坐着,巨大的震惊淹没了她,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许多事情在此刻突然有了答案。
顾云修为何会带走红杏和碧桃,为何会知道太子的事情……
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那一刻,虞微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无比笃定的念头。
顾云修一定知道是谁害死了他的父母,害死了谢遇,害了虞家——
那背后的始作俑者,他一定知道的!
她压下胸口起伏不定的呼吸,稳住心神,正要急急张口询问,忽然瞥见那片废墟后远远走过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深更半夜出现在这等荒凉之地,实在蹊跷。莫非是盗匪?
顾云修也瞧见了那道人影。他眯起眼睛,颇有耐心地等着,那人手中提着灯盏,烛火的微光穿破黑暗,一点点朝他们靠近。
待看清那人的脸,虞微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容太妃?”
第四十九章
◎“茕茕孑立。”◎
容宜停了下来, 惊讶地望着他们。
“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很快注意到了顾云修脚边的火堆,还有旁边堆着的厚厚一摞抄写好的经文,不由皱了下眉。
顾云修站起身, 将火堆挡在身后。他并未回答容宜的问题, 而是反问:“深更半夜,容太妃不好好地待在宫里, 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容宜看了虞微一眼,坦然道:“今日是太子的忌日。我来这里为他烧些纸钱。虞姑娘知道,这落雁山下是太子身死之地。他死后骨灰无处寻, 我只能来这里看看他了。”
顾云修盯着容宜,慢悠悠道:“倒是不知太妃娘娘竟如此记挂先太子。”
“那孩子可怜。”
容宜叹了一声, 没再说下去。默了半晌,她看向虞微, 柔声道:“我记得你以前和谢遇那孩子关系不错。我在这山林后头为他立了块碑, 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闻言, 顾云修重重冷哼一声。他不悦地看向容宜, 漆眸里含着警告。
容宜笑了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帝师大人不会和一块碑过不去吧?”
“阿瑜想去吗?”顾云修转过脸。
虞微抿起唇,有些犹豫。她其实是想去的。哪怕只是去看看一块冰冷的石碑也好。自从谢遇出事, 所有的变故都来得太快, 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相信谢遇就这么死了。
可是虞微能感觉到, 顾云修似乎不喜欢她去看谢遇。沉默半晌, 她还是试探着开口:“我想去看看。”
出乎她意料的,顾云修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俯身把铺在地上的大氅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披在虞微身上。
容宜见他没有阻拦, 立刻说:“就在前面, 不远的。我一会儿就带虞姑娘回来。”
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他跟去了。
顾云修望了一眼容宜身后漆黑的山林,把手里的灯盏递给虞微。他盯着容宜悠悠开口:“我相信太妃娘娘会保护好阿瑜。”
“这是自然。”容宜笑道。
她身为容家嫡长女,自幼随父亲习武,虽久居深宫,但身上的本事还不曾荒废。
虞微提着灯盏,跟在容宜身后穿过那片满目狼藉的废墟,一步一步皆是心惊胆战。她踩过那些被火燎过的石头,那些被压在心底的、悲伤的记忆一点点浮上来。
废墟之后,是一片低矮的枯木林。林子尽头有一间破旧的小屋,谢遇的碑位就摆在这里。
容宜把灯盏放在木桌上,照亮了碑上的字。落满灰尘的石头上歪歪扭扭刻着谢遇的名字。
虞微喉间一酸,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谢遇的面容,眼眶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