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惊讶地抬起眼睛,杏眸里露出疑惑的神色。她狐疑地盯着顾云修,问:“你是谁?”
“一条走狗而已。不值一提。”顾云修温和地笑了笑,把玉环重新戴回去,“倒是要请教姑娘芳名。”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告诉你也无妨。”女子哼了一声,骄傲地扬起唇角,“我姓虞,名照霜。”
顾云修摆弄玉环的动作僵了僵。
在这长安城里,姓虞的人可不多。
*
墨珏仔细遵照顾云修的嘱咐,屏退旁人,秘密地把事情告诉了虞微。
当他说出“虞照霜”这个名字的时候,虞微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快,险些晕倒跌回椅子里。她扶着木椅的边缘,艰难开口:“大人现在在哪里?”
“在书房后面的暗室。虞姑娘快些过去吧。”
虞微深吸一口气,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消退之后,她才挪动脚步,快步往书房的方向去。
她轻车熟路地寻到木架后的机关,开启暗道,顾不得眼前的黑暗,小跑着朝里头的暗室奔去。
视线里出现了微弱的灯火。
虞微跑的气喘吁吁,脚步却不曾停下,她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她恨不得立刻就能与霜霜相见。
霜霜是她的四妹。
霜霜的母亲三姨娘是虞崇随先帝北巡时带回来的女子。三姨娘生于北疆荒土,是一个部落头领的婢女。她自幼习武,一身蛮横张狂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如一株沙漠中肆意生长的荆棘,长满了桀骜的刺。
她给她的女儿取名叫照霜,“弓背霞明剑照霜”的照霜。
霜霜承了三姨娘的武艺,亦遗了三姨娘的性子。会做出刺杀皇帝这等危险的事情,虞微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长路幽暗,一盏盏烛灯引着前进的方向。墙壁上仍旧挂着那些画,只是虞微眼下根本没有心情去看,所以并没有发现它们的细微变化。
每一幅画上,都认真地补全了她鼻翼上那颗浅褐色的痣。
第五十一章
◎“我心悦阿瑜。”◎
石室里仍旧是和那日一样的陈设。
一张玉石长案, 旁边摆着几张矮凳。顾云修正在给案上的烛灯剪烛芯。虞照霜就在角落里的木凳上坐着。
虞微眼眶一酸,她快步走过去,急急握住虞照霜的手:“霜霜, 真的是你!”
虞照霜呆呆地看着她, 眸中是错愕又欢喜的神色。
顾云修说要带她去见姐姐时,她以为不过是哄她去天牢受刑的把戏罢了。没想到他真的让她见到了姐姐!
“长姐……”
虞照霜终于嗫嚅出声, 哪里还有半点与顾云修对峙时的嚣张样子。此时的她只想扑进姐姐怀里好好地痛哭一场。
虞微抱着怀里放声大哭的妹妹,心里酸酸的,像吃了一捧还未成熟的梅子, 汁水哽在喉间,咽与不咽都不是好滋味。
霜霜在别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只有在她这个长姐这里才会显露出孩童一般的柔软和脆弱。
虞微忍不住去想,霜霜握着剑柄刺进谢岷的身体时, 会不会害怕?她才十六岁。以前在家中时, 三姨娘从不许她拿真刀真剑, 如今她第一次拔剑出鞘, 便是刺破了仇人的身体。
虞微又由衷地为霜霜的勇敢感到欣慰。
怀里的人渐渐止住了哭,虞微便轻轻放开她,柔声说:“霜霜, 姐姐有些事要和那位大人商量。你先自己待一会儿。”
虞照霜乖乖点了点头, 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
虞微绕过玉石长案, 走到顾云修身边去。他闲着无事, 正调了墨去补全那日未作完的画。
“真是你妹妹?”察觉到虞微的靠近,他搁下笔,用帕子擦了擦手。
“是。”虞微犹豫了一下, 压低声音询问,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霜霜?”
“刺杀皇帝是死罪, 按律当处以极刑。陛下身受重伤需卧床静养,这种时候,做臣子的自然要为陛下分忧,将刺客一事处理妥当。”顾云修捏了捏她掩在衣袖下的手背,“阿瑜说是不是?”
虞微笑了起来。她凑过去,在顾云修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那云修打算如何处置刺客呢?”
“天牢里有的是等死的女囚犯。随便抓一个划了脸替她就是。这种小事,不需要阿瑜担心。”
顾云修用指腹轻轻摸了摸脸上虞微亲过的地方,漆眸含笑:“这是阿瑜主动给的,可不是我讨来的。”
坐在角落里的虞照霜一脸懵怔地看着他们。
在来这里的路上,她已经知道顾云修便是那位大权在握只手遮天的帝师。皇帝昏庸,太后又器重他,朝廷上下几乎是他一人说了算。外头的百姓都背地里称他为僭臣。
而眼下,姐姐显然与他关系十分亲密。虞照霜越想越担心,对姐姐的担忧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当虞微重新回到她身边时,虞照霜急忙拉住她的手,低声问:“姐姐,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瞧着他可不像是什么好人!”
虞微失笑道:“霜霜,你说什么呢?他会救你出去。他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姐姐。”
虞照霜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真的?”
“姐姐不会骗霜霜。”
“可是……”
虞照霜眼前总是忍不住浮现出虞微主动去亲顾云修的那一幕。她咬咬牙,低声问:“姐姐,是不是他逼迫你的?他若是、若是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杀了他!”
“你要杀谁?”
虞照霜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才发现顾云修不知何时站在了虞微身后。她吐吐舌头,故作轻松地说:“自然是要杀狗皇帝。”
顾云修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四小姐这功夫还不到家。连新上任的禁军首领都打不过,如何杀皇帝?”
“你……”
虞照霜不服地想要辩驳几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暗道里传来。
“大人。”墨珏朝顾云修拱手禀话,“陛下已无大碍。太后那边属下也已经派人去安抚过了。”
顾云修点了点头,吩咐:“你去天牢里提一个和她身形差不多的女死囚。剩下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办。”
“属下明白。那这位姑娘要如何安置?”
“就扮作侍卫先在清鹤宫里躲些日子。”顾云修面无表情,“孙晟那边的口风要紧,不可走漏风声。”
“是。”
墨珏朝虞照霜招了招手,她便起身,跟在墨珏身后走出暗室。可是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姐姐,一边走一边回头朝虞微的方向张望。
下一刻,她惊愕地看见那位冷淡矜贵的权臣竟俯身半跪在姐姐脚边,捧起柔软的裙裳,为她擦干净被水溅湿的裙摆。
暗道潮湿,地上常年积水。虞微来时跑的太急,鞋子和裙摆全被脏水打湿了。顾云修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把浸湿的裙摆擦干了些,再耐心地拭去她鞋上沾染的泥点。
他抬起头时,发现虞微正安静地望着他。察觉到他的视线,虞微笑了一下,柔声说:“云修,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
顾云修站起身,他把脏帕子折了折丢到一旁,重新拿了一块干净的来擦他潮湿的手指。他说:“阿瑜也帮了我很多。”
虞微微笑起来,自始至终语气都十分平静:“是因为以前的事情,所以你才对我这样好吗?就像那时候你说的,你不是忘恩之人。所以……这是报答吗?”
顾云修蹙了下眉。他看向虞微的眼睛,与她无声对视。半晌,他才说:“阿瑜希望是什么?”
“我说过,我救你,从来没想过要你回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眸子轻轻眨了一下。她的眼睫便跟着垂下去,不再看他,好像所有的勇气都用光了,她又做回那个沉默寡言性情冷淡的虞微。
可是顾云修不许她这样。他凑近,冷冽的松针香混着潮湿的空气雾一般将她拢住,让她无路可退。
他缓慢而沉静地说:“不是报答。是奢望。我做的每一件事,不过是想让阿瑜能多看我一眼。”
心跳在疯狂地加快,仿佛有一只揠苗助长的手,将虞微潜藏在心底的隐秘情感连根拔起。她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周围好像骤然静寂,她只能听见顾云修一声克制而落寞的轻叹。
他说:“我心悦阿瑜,所以愿意为阿瑜做任何事。”
顾云修深邃的漆眸望过来,虞微恰在此刻抬起眼睛。视线相交的瞬间,她恍然发觉这双眼睛还是一年前那个少年的眼睛。
温和干净,带着些湿漉漉的冷气,小鹿一般。
他没变的。
至少在她面前,他还是以前的顾云修。
虞微忽然踮起脚尖,主动碰了一下顾云修的唇。他僵了一下,很快难以自抑地吻过来,大手覆在她纤细的腰间。
“阿瑜……”
他喊她的名字,一声一声,缠绵缱绻。
潮湿幽暗的暗道里,水声滴答。
*
“大人,您看她这个样子行吗?”墨珏忍着笑禀话。
顾云修只看了虞照霜一眼,便收回视线,“阿瑜觉得如何?”
虞照霜一身侍卫装扮,女儿家的青丝高高束起,略显稚嫩的五官显露出几分无所畏惧的英气。只是那身衣袍不太合身,难免有些滑稽。
虞微笑着说:“我觉着很好。霜霜这个样子也很好看的。等新衣裳做好了,霜霜再换上就是了。”
原本气鼓鼓站在那里的虞照霜听见姐姐夸奖,立刻扭头狠狠瞪了墨珏一眼:“姐姐都说好看,你凭什么笑话我!”
墨珏吓得一激灵,连忙压低声音提醒:“姑奶奶,这是在大人面前,不可喧哗造次!”
虞照霜看了一眼顾云修,他正闲闲地翻着一本折子看。姐姐坐在他旁边研墨。她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忽然大声说道:“他是我姐夫,又不会责骂我!”
这一声喊把屋子里的几个人都震住了。虞微有些尴尬,想出声提醒虞照霜不要乱说话,但顾云修已经语气寻常地开口:“嗯,她说的不错。”
墨珏目瞪口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震惊地捂住嘴巴。
待退出门外,他立刻一把拽住虞照霜,低声问:“大人和虞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
虞照霜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在这儿都当差多久了,难道不知道?还要问我?”
墨珏顿时语塞,他一直待在顾云修身边,自然知道顾云修对虞姑娘的好。可是、可是何时成的事,他并不知晓啊!若不是今日亲耳听见顾云修承了虞照霜的那一声姐夫,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真笨。”虞照霜瞪他一眼,理理衣裳,去寻几个小太监说话去了。
太监们正在议论昨日皇帝遇刺的事情。
“啧,刺杀陛下的刺客竟是个女子!真是稀罕了!”
“听说陛下已无大碍,一醒过来立刻下旨将那刺客斩首。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
“呸呸呸,你说什么呢?那可是刺杀陛下的谋逆反贼!小心让人听去了,陛下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哎,于大哥!”
陈年瞧见虞照霜站在后头,立刻走过来,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正好你来,有件差事还请于大哥帮帮忙。”
虞照霜装模做样地咳嗽一声,压低声线:“何事啊?”
“西南角那间小厢房,原是虞姑娘住着的。大人今早刚吩咐了,叫我们把虞姑娘的东西都搬到大人的房间里。”陈年压低声音,贼兮兮地说,“往后啊,这虞姑娘就和大人同住一间房了。”
第五十二章
◎“晃荡旖旎的梦。”◎
顾云修批完折子后, 立刻有小太监恭敬地将折子抱出去,送到御书房去。
长案空了出来。顾云修铺开一张白玉宣,再用镇纸压好。他转过脸看向虞微, 提醒:“阿瑜答应给我的画呢?”
“还、还没画。”
虞微还在想方才虞照霜的那一句姐夫, 她忍不住悄悄捏了下他的手背,低声说:“这样子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现在清鹤宫里的人都知道我要搬到你这儿, 若是再传到外人的耳朵里……”
她抿抿唇,声音小小的:“我到底是罪臣之女,会拖累你的名声的。”
她本想再等一等的, 等虞家的冤屈洗清,她不再背负罪名, 再和顾云修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但顾云修显然等不了。
他笑了一声,拢起她的指握在掌心, 凑过去吻了一下她的唇, “没有人敢乱嚼舌根。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虞微被他吻的脸颊绯红, 身体软软地偎在他怀里。他这才满意, 伸手轻轻叩了叩桌案,说:“我想要阿瑜的画。”
虞微从顾云修怀里起身,犹豫了一下, 并没有去拿笔, 而是走进了里间, 从她带来的小木箱里取出一只木匣。
是那日冯巳给她的。
她捧着木匣回到顾云修身边, 咬着唇,难以启齿地望着他。好半晌,她才小声开口:“你、你坐到床上去。”
顾云修看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问, 听话地起身走到床边, 脱了鞋子在榻上坐下来。
虞微把砚台和笔摆在榻边的小桌上,然后也挨着顾云修坐下。顾云修背对着她,绯衣雪带,发束玉冠。隔着柔软的绸缎,似乎能看到他宽厚结实的脊背和劲瘦的窄腰。
虞微深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伸出手,先轻轻地去解他腰间的绦带。
顾云修脊背微微颤了一下,他侧眸瞥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阿瑜要做什么?”
虞微不说话,她紧紧抿着唇,努力压着越来越快的心跳,纤细的手臂绕过顾云修的腰,那条柔软的绦带被笨拙生涩地扯下来,流水一般滑进她的掌心。
她再一点点脱去顾云修的外衫、里衣,直至他结实的臂膀露出来,缎料褪到腰间,虞微再一次看到了他背上那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她这时才开口:“想为云修画一幅独一无二的画。”
虞微小心地用竹勺舀起一点木匣里的药膏,依着冯巳的嘱咐用温水化开再兑入墨里。她挽起袖口,挑了一支趁手的笔蘸了些墨,在这张极为特殊的画纸上小心地落笔。
笔尖划过背脊,带着湿漉漉的、凉丝丝的痒。她的手腕偶尔会抵在他的背上。榻边的小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顾云修余光一瞥,便能看见她认真专注的侧脸。
他弯了弯唇。
不知过了多久,虞微终于停了笔。她小心地用手扇着风,让那墨色干的快一些。
“好了。”
她起身,弯腰拿起桌上的铜镜举在顾云修身后。
顾云修偏过脸,看向镜中。他的背上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头。虎纹巧妙地掩盖了原先的伤疤。
“用了老师教我的法子,可让墨色维持半月。之后还需重新描补。”虞微笑起来。
顾云修望着她温柔干净的双眸,喉间忽然一阵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