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晏初水会买这个小区的房子。
四十分钟后,许眠走进中海大厦,坐电梯到了九层,果然是瀚佳的前台。她报上自己的姓名,又说明是来见王随的,前台接待登记后,就让她坐在一旁等待。
没过一会,王随的秘书就下来接她了,许眠是第一次来拍卖行,一路上不免左右张望。瀚佳与墨韵不同,拍卖业务除书画外,还有古董珍玩、陶瓷器皿、珠宝首饰,是一家标准的艺术品拍卖公司。
在拍卖机制被引入到艺术品交易之前,国内千百年的艺术品市场或是地摊式交易,或是门店式交易,随着社会发展的状况盛衰兴亡。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国际旅行业开始兴起,不少外宾来华观光购物,文物商店兴盛繁荣,画廊业应运而生,一时间大小画廊鳞次栉比,例如BJ的琉璃厂文化街,鼎盛之时整日车水马龙,顾客熙熙攘攘,是导游带团必去的一站。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九十年代西风东渐,拍卖闯入艺术市场,短短几年就把辉煌一时的画廊业逼向窘境。其实这种冲击也是必然的,旧模式下的艺术品市场收藏圈子很小,普通老百姓觉得画廊过于高端,进去压力太大,而逛地摊又显得低俗,买回的东西也难登大雅。
艺术品拍卖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没有上流与平民分界线的投资场所。在拍卖会前,所有人都可以通过拍品预展一睹成百上千件艺术品的风采,吸引民众对艺术品收藏产生兴趣。再者,拍卖会上互相叫价的热烈气氛,又会感染和刺激更多人投身艺术品收藏的大军。
以上种种,都是画廊与地摊所无法企及的。
因此,一批“国字号”、“老字号”的文物商店在震荡之下难以维系,幸存者不得不尝试机构分工,在保留部分画廊业的基础上,另外组建艺术品拍卖公司。其中,瀚佳的前身就是一家老字号文物商店,因为转行及时,得以老店新生,利用代代积累的历史商誉和新兴的拍卖潮流,跻身十大拍卖行之一。
而墨韵却是一匹从天而降的黑马。
虽然晏家曾经拥有檀城首屈一指的宣纸厂,也算涉足艺术相关行业,可实际上,在艺术品交易市场中,这点关联什么也算不上。
没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也没有丰富的艺术人脉,墨韵踩点入行,异军突起,凭借晏初水的天赋杀出一条捷径,光靠书画拍卖这一项就能取得令人嫉妒的成交额。
这就让瀚佳很尴尬了。
一个是百年老字号,一个是行业新贵,尤其两家拍卖行还同处一市,最容易被人拿来比较。
不仅如此,晏家的老一辈都甩手退休,直接把拍卖行交给晏初水打理,而与他同龄的王随碍于副总身份,还时常受制于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随讨厌晏初水,是有历史根源的,再加上去年《墨竹图》的事,完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所以听闻许眠主动上门,王随喜不自胜。
***
在瀚佳的一众拍卖业务中,王随负责的主要就是书画拍卖,所以墨韵一闹出赝品风波,他就构思了三步骤反击,第一步是买热搜、买通稿,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第二步是寻找赝品的来源,打破晏初水从不走眼的神话;至于第三步嘛……
他还没想好。
不过,许眠愿意和瀚佳合作,那第三步完全可以随机应变嘛。
王随之前买过她两张画,也对她抛出过橄榄枝,但既然是正式合作,就必须详细了解她的履历。
从年龄上看,许眠属于青年艺术家,是近几年比较受市场欢迎的画家群体,一是创作题材新颖、有创意,符合当下审美;二是作品价格适中,在大众可承受范围内,纵然卖不出天价,可胜在成交率高。
对一家拍卖行来说,一年买断几张名家古画,资金就被套牢了,再不慎买到赝品,简直是雪上加霜,而青年艺术家的作品既不积压资金,可操作性又大,随着名气日增,价格还有较大的上升空间,是极为值得开拓的新市场。
然而作为知名拍卖行,如果大拍时没有如雷贯耳的大师级作品做招牌,又难以吸引买家,没有买家就没有一切,所以在金字塔结构的众多拍品中,名家字画依旧是各大拍卖行角逐的重点。
再从名头上看,许眠是国艺国画系的学生,可谓根正苗红,就是这个休学……王随皱眉陷入困扰。
在拍卖交易中,艺术家的身价除了要看作品本身,往往还需要身份加持,或是学历,或是职位,又或是参加过多少次展览,而这三样许眠统统都没有。
王随面露难色,许眠反倒从容自若,因为这与晏初水的预判一样,在他发的二十条指令中,就写到王随一定会对她的履历提出质疑。
“我觉得休学不是什么问题。”她一边回想晏初水交代的话,一边不卑不亢地转述,“陈丹青老师当年被清美聘为博导,可是整整三年,他没有招进一个学生,因为他想收的学生画技一流,却都因为政治和英语成绩不合格而落榜,于是他愤然辞职,认为这样的教学制度会把真正的艺术人被拒之门外。”
“所以我中途休学,不代表我画的不好,也不代表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画家。”
“……”
王随惊愕了几秒,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许眠。
上一次找她买画,她欢喜雀跃,俨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着实令他惊讶。
而且,她说得好有道理!
一个离经叛道的画家,难道不比中规中矩的画家更有趣、更有噱头吗?
“那……”王随主动问她,“与瀚佳合作,你的预期是什么?”
许眠单手托腮,继续照搬晏初水的指令,“我想上瀚佳下个月的夏拍,可以吗?”
一般情况下,拍卖行一年只有两次大拍,因为规模大,又耗时耗力,需要足够的资金运转,所以大拍不易组织。在这种情况下,小型书画工作室大量涌出,与年轻艺术家签约,给保底、收作品,搞线上微拍、快拍。
为了不被瓜分市场,不少拍卖行在春秋两季的大拍之间,会穿插一些中小型拍卖会,虽然拍品整体价格不高,但人气十足,时常座无虚席。
而瀚佳的中小型拍卖会定在每年七月末八月初,也称之为“夏拍”。
晏初水在指令中是这么说的,因为墨韵只做书画拍卖,拍品数量不多,所以大拍之间并无其他中小型拍卖,眼下春拍刚结束,距离秋拍还有小半年时间,与其白白浪费,不如先去瀚佳的夏拍走一场。
王随思忖了一番,夏拍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从时间上看,既能延续之前的风波,又能承接之后的秋拍,完全符合他反击计划的第二步。
只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墨韵的晏总也找过你,你怎么不和他合作,反而来找我呢?”
许眠眨眨眼,诚恳地回答:“因为他没有买我的画,而你实实在在给了钱啊。”
关于这一点王随完全相信,晏初水那个家伙又自负又臭屁,向来是艺术家讨好他,他才不会向别人示好。
“啧啧……”他嫌弃地咂舌,同时夸奖了许眠一句,“你很有眼光,我们瀚佳可比墨韵的实力强多了。”
许眠不好意思地低下眼,也问了他一个问题,“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来找我,我觉得自己的画也没有特别好呀……”
她那双大大的小鹿眼在此刻分外单纯,仿佛是对他们突如其来的青睐手足无措,才会在之前拒绝合作。
王随一时语塞。
就画论画,他没有晏初水那么厉害,却也能看出她画技不俗,只是想合作的理由,除了画得好,自然是为了报复墨韵。
王随从不掩饰自己对晏初水的敌意,但是……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天真懵懂,一个心思复杂。
有点心虚啊。
“欣赏!”王随稍稍挪开目光,摸着良心说,“我纯粹是从一个艺术经纪人的角度,发自内心地欣赏你!”
欣赏你的才华,也欣赏你一箭双雕的用途。
王随觉得自己简直是伯乐中的伯乐!
小马宝莉果然信了,开心地笑起来。
有一种姑娘,长得不一定美若天仙,但莞尔一笑时眉眼弯弯,光是看到她的笑容,就有一种被抚慰心灵的感觉。
王随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问:“你上次说你想结婚,那……结了吗?”
他的长相与晏初水截然不同,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看起来更圆滑、更世故一些,问这句话时他低头点了一根烟,朦胧中他抬起眼睑,竟有几分难得的真诚。
许眠一怔,想起晏初水最后一条指令——千万不要告诉王随我们结婚的事!
她下意识咬起手指。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过于八卦,王随旋即改口,“是我糊涂了,这才过去多久,哪可能那么快结婚。”
许眠没作声,只静静地望着他。
像一朵纯洁无瑕的小花,寂寂开放。
第二十章 黑心·眠
PART 20
一边睡在床上,一边坚信自己比别人强,说到底,还是没睡醒。
——《眠眠细语》
与王随签完协议,许眠将两张作品交给他的秘书,王随觉得两张画少了点,让她回家再整理几张,先由他们筛选一轮。
从中海大厦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比起合作,许眠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饥饿。她发了个消息给何染染,后者很快就发来一个定位,在国艺后门一家叫春来的面馆。
饭点时间,狭窄拥挤的小面馆里坐满了学生,唯一一台挂机空调已经使出了全部力气,但是功效感人。
夏日炎炎,何染染点的是一份全素凉面,而许眠最爱的是腰花拌面再加一份猪肝,大概是今天心情好,还又奢侈地另加了一份猪大肠。
浓油酱赤的浇头盖满整个面碗,应该是春来面馆的最高顶配了。
“猪身上有什么部位是你不吃的吗?”何染染吸溜着一根面条,对许眠的重口味又一次提出质问。
因为食客太多,她们与另外两个男学生拼了桌,四个人挤在角落里,肘碰肘、肩靠肩。许眠今天稍微打扮过,加上她本来就长得清纯无害,与她并排的男生瞄了她两三次,每当两人的手肘不经意碰到一起,还会不自然地脸红一下。
许眠一边拌面,一边笑嘻嘻地回答:“猪gao/wan我就不吃。”
“噗——”
同桌的男生全喷了。
许眠歪头看了他们一眼,巴掌大的小脸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她问:“不叫gao/wan叫什么?猪蛋吗?”
她的声音又甜又奶,一本正经的。
何染染憋着笑说:“还是叫猪蛋吧,文雅一点。”
“哦。”许眠乖巧地点点头,重新回答了一次,“猪蛋我就不吃。”
“……”
世界定格了两秒。
她又补了一句,“不过烤猪鞭还行,脆脆的。”
两个男生都特么裂开了。
何染染摇头叹息,一种寂寞感油然而生,难道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许眠的真面目吗?
外表纯白,内心乌黑。
哦不,纠正一个错别字,是——污、黑。
***
等同桌的男生草草吃完离开,何染染才问许眠:“今天不是新婚第二天吗?你就在春来吃拌面?”
“不然呢?”许眠胃口极佳,并不在意这些,“昨天领证已经庆祝过了。”说真话,如果是再吃一顿那样的西餐,还真不如在春来吃面。
何染染不由地放下筷子鼓掌,“你可真是没求婚、没戒指,直接领证的第一人了。”
许眠正埋头大快朵颐,赤色的酱汁染上她粉嫩的双唇,着实不太小清新。
可那又如何?
好吃就完事了。
什么求婚、订婚、办婚礼,都不如领证来得重要。
就好比一个所谓的梦幻早安吻,哪里比得上今早的大戏刺激,想到这里,她不禁要笑出声来,初水哥哥还真是个可爱的处男呢!
所以眼下才不是纠结新婚第二天要吃什么的时候。
干点什么才是关键呀!
她极认真地在脑海中确认了一遍,琥珀色的眼瞳亮得过分,像精心打磨过的水晶。
锋芒璀璨。
何染染在这样澄净的目光中打了个寒颤,仔细想想,许眠的确是个仪式感不强的人,在她看来,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是累赘,只有真心想要的才最重要。
比如,想画写意,就不要挑三拣四,画坏的美人图一样可以改成山水。
再比如,去哪里画画,给谁画画,也从不拘泥。当初在秋湖公园摆摊,就是许眠想出的主意,如今倒成了何染染最大的收入来源。
许眠的理由很简单——想干饭,先要饭。
既然不想勉强自己画工笔花鸟,迎合大市场,那就只能务实地拓展小市场。
就像春来面馆一样,能让这么多学生大汗淋漓地挤在这里吃面,原因只有一个——便宜。而已经毕业的何染染依旧在国艺游荡,不也是因为学校周围不论是吃饭,还是买画具用品,都比其他地方更实惠么?
国油版雕四个纯艺专业,毕业前是埋头搞创作,毕业后还是埋头搞创作。除了少量考进画院的,去培训班带学生的,大部分人还是喜欢自由自在。即便和书画工作室签约,和拍卖行合作,也依旧属于自由职业者。
更别说何染染这种自己卖画营生的,自在得就像一条无主的流浪狗。
不过她今年刚毕业,狗得不算彻底。早上在学校前门买颜料时,还碰到一个狗了七年的学长,胡子拉渣,精神萎靡。
何染染依稀记得大一时他曾给他们班代过一堂课,学长画的苍鹰颇有风骨。于是,她善意地邀请学长同去秋湖公园摆摊,反被学长一口啐走,嚷嚷着他是再世徐渭,岂能摆摊卖画。
徐渭是青藤画派的鼻祖,明代三才子之一,就是活着的时候久不得志,精神失常,先后自杀过九次,还蹲过七年大狱。
想到这里,何染染再看学长的眼神也就不一样了。
狗过七旬,又疯又癫。
她在心中默默排了个序,穷不是最可怕的,穷且心高气傲才最可怕。
每年有无数艺考生杀出重围考进国艺,而国艺年年都有人毕业,其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成为扬名天下的大艺术家呢?
纵然怀才不遇,也要积极生活下去。
何况春来面馆物美价廉,画一张画,换几十碗面,吃着不香吗?
务实才是生存之道。
所以,尽管许眠的内在乌漆墨黑,何染染也愿意在这口墨水缸里浸染,尤其是现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打了这么久辅助,图什么?
不就图一个苟富贵、勿相忘嘛!
于是何染染谄媚地又点了一瓶北冰洋,插上吸管,推到许眠面前,笑脸盈盈,“大佬,带带我呗,我很好带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