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妃又开始称赞,甚至有人说想要一个庄良玉这样的女儿。
庄良玉确信她看到江皇后在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过的深沉,完全是被戳到痛处才会有的神情。
但——江皇后只有大皇子这一个儿子,不曾有过女儿,更不似文淑妃那般曾夭折过一个女儿。
江皇后何故因这句话而露出破绽?
宴会开始之后,觥筹交错便多了起来,庄良玉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但也陪喝许多杯水,喝得她想去找茅房。
偏偏老太后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到她这里,明晃晃告诉她,我在盯着你。
所以,连说话都要格外规矩几分。
庄良玉要是现在跑出去如厕,怕不是回来就要被人猜忌个十成十了。
但比起江皇后,老太后的眼中敌意更轻,更像是单纯的审视,在衡量她的价值。
在这种视线里,庄良玉极其心大地将饭吃完。比不得五公主和六公主收敛进餐的端庄模样,庄良玉堪称是风卷残云一般。
她这般动作,自然会惹来旁人的视线。
庄良玉用饭的动作已经很是规矩,只是不曾停筷子,便显得突出起来。
首桌上,老太后笑了一声,“瞧瞧咱们家这几个孩子吃饭都还端着的模样,珍馐玉馔,倒教你们吃成了累赘。想当年玄祖皇帝仍在时,哪怕是草根也是随手拿来充饥。”
老太后此言一出,两个皇子和两个公主吃饭的速度都默不作声地快了起来。
“老七,让你不要浪费粮食,不是让你吃得毫无仪态。”
七皇子直接被饭噎住,差点咳出来。
庄良玉看到七皇子母妃的视线扫过来,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七皇子瞬间噤若寒蝉。
连老太后都没能让他怕成这样,倒是他母妃一眼便威慑住了。
七皇子这一处,倒是引起四妃之间小小的交锋。
庄良玉由衷感叹,到底还是家中人少一些清净。眼下不过是皇后加四妃,以及四个小辈,便能将一顿饭吃出这么多心思来。
这要是放到那些恨不得娶十八房的官员家里,怕不是吃饭就跟搭戏台一样,就差唱上一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时间过半,老太后才说到今日这一餐的目的。
“嘉禾县主乃是有功之臣,身受贼人暗算,思及宫外恐有异心之人,我便与皇帝提议,让嘉禾县主在宫内安养。如今嘉禾县主康复,也是喜事一件。”
庄良玉起身行礼,眉眼温顺乖巧:“谢太后挂念,臣女不胜感激。”
重新回到西都城,庄良玉便结束了自己身为“陵南道赈灾指挥使”的使命,于是,就又成了众人口中的“嘉禾县主”。
老太后拂手,示意她起身,继续说道:“自当年率领神风军英勇作战,突破重围的云溪红将军之后,哀家甚少见到有如此伟略与胸怀的女子。若是玄祖皇帝在天有灵,想必定会大嘉赞赏。”
说着,老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走过妃嫔那桌,直接走到庄良玉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神情慈善温和,就像是长辈在看着自己满意的后辈一般,“嘉禾。”
这一声,叫得庄良玉汗毛倒竖。
“此番陵南之行路途凶险,哀家也曾听闻你几次三番遭遇险境。而今归家,便好生休养歇息,至于那些暗中有所图谋的贼人——”
老太后看过屋内的所有人,声音里透着冷意:“无论是陛下还是哀家,都要找出这些胆敢危害江山社稷的自利狂徒。”
一室之内,鸦雀无声。
庄良玉想,她现在不仅是顺德帝的棋子,是赵衍恪夺皇位的棋子,恐怕——
现在也成了老太后敲打后宫中心有异动的妃嫔皇子们的棋子。
第75章 好戏
老太后不仅给了庄良玉情感上的关怀与维护, 甚至给了物质上的安抚。
坤舆殿中的物什,件件都是有历史有来头的宝贝,而庄良玉一口气被赏赐了五件。
一对镯子, 一副耳环,一朵簪花, 还有一根金钗。
庄良玉在谢恩的时候自暴自弃地想,今朝这一通赏赐, 待她回了忠国公府,得了信儿的人闻风而来,她怕不是要被上门贺喜的人烦死。
老太后在赏赐完之后又说了几句体己的话,言辞里都是让她安心休养, 不要掺和的意思。
她倒是不想掺和进来,可根本身不由己。
庄良玉默不作声地想, 若非因着当初指婚, 她现在还能在国子监后院享自己的安心日子,哪里至于掺和到日后夺嫡的纷争里来?
待老太后落座, 筵席间一直很少开口的江皇后也招来宫人。
江皇后的宫人端了许多东西过来,远远望过去有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放着精致的木盒。
就像年前庄良玉从江皇后手中接过的那份赏赐一样。
一看便知是江家的手笔。
江皇后的东西都是给小辈的, 在座的小辈, 算上庄良玉这个已婚的,也不过五人而已。
庄良玉一共得了十个小木盒,每个盒子长短不一, 上面的纹路饰物也都不同。
江皇后笑得温和,她说:“即便是同一个盘子, 盒子里的东西也有不同。总归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 便送给年轻人做个稀罕。”
庄良玉想起年前江皇后送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盒子。
回家之后, 她打开看到里面竟然装了满满的小金珠,金珠上刻着各异的吉祥文字,混着盒子本身的木质香气,散发出让庄良玉沉醉的味道。
那盒金珠被庄良玉摆在案上,每日观赏,还被萧钦竹嫌弃过。
只可惜他的嫌弃没什么作用,金珠还是在那里摆着,明天晨起都能沐浴在金钱的圣光之下。
庄良玉将自己的十个木盒交给夏荷,准备之后带回家中。
众人还未在这一番热闹中安定下来,坤舆殿外便有通传声来。
“大皇子进殿——”
大皇子赵衍慎面带喜气,步履匆匆,一进屋便是跪地行礼。
“见过太后、母后,太后金安,母后金安。”说完又给四位娘娘问候,礼数十足,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气。
这位大皇子是江皇后所出,今年据说已有二十六七,已经出宫建府,现在一儿一女,正妃,侧妃各一人。
赵衍慎样貌周正,不及赵衍恪那般惊艳,也不如萧钦竹那般耐看。分明顺德帝与江皇后都是好模样,但儿子的样貌却显得普通了些。
赵衍慎的眼白居多,当面上没有生动的表情时,便显得有些阴狠。所以他总在笑,笑得让人捉摸不透。
“祖母,儿臣今日下朝回来才听说诸位弟弟妹妹在坤舆殿,心想您这儿定然得了美味,这便马不停蹄赶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吃上点热乎的?”
这场筵席持续到现在,庄良玉都不曾听过眼前的皇子皇女们叫老太后一声祖母,各个都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地称呼太后。
这赵衍慎——
倒显得颇得宠爱。
果然,老太后一声笑骂:“慎儿整日忙着前朝公务,可有多久没来看过我这老婆子了?”
庄良玉在已经为人父的大皇子身上看到一丝极其违和的纯然天真。
这种单纯的表情,放在在场任何一个皇室子女的脸上都不会奇怪,甚至放在赵衍恪那家伙脸上都要比这大皇子合适得多。
可偏偏这大皇子做出来了,还逗得老太后面带笑容。
这位老太后是个积威深重的狠角色,从后宫诸多妃嫔的恭顺和皇子皇女们的敬畏便可见一斑。
“母后,慎儿都不知多久没来看过我了,这一得了闲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往您这儿跑。”江皇后乐意看这副恭顺孝敬的画面,笑容都真切许多。
大皇子微微一笑,视线扫过庄良玉这桌。
“祖母,儿臣近些日子公务确实繁忙,各地雪灾刚过,要经手的事情倍增,实在难以抽身。”说着,大皇子露出一丝苦恼与疲惫,“若是能得些能臣良将不知该有多好。”
果然,老太后适时将话题引到了庄良玉身上。
“慎儿,你瞧瞧那是谁?”
赵衍慎的眼神这才明目张胆地落在庄良玉面前,一副文人做派,“想必这便是名震朝野,功绩累累的赈灾指挥使庄良玉庄大人!”
庄良玉起身,柔柔一笑,谦和道:“如今已自陵南归来,便不再是赈灾指挥使,只是个普通臣女而已。”
赵衍慎朗声笑道:“若只是普通臣女,如何得父皇看重封了县主,又如何得父皇信重得以借走园林驯鹿,成为陵南道的赈灾指挥使?”
庄良玉在心里翻白眼,若非这群人闲得发慌,一定要给忠国公府指婚,她又怎么可能从一个声名狼藉的京中贵女变成县主?如果不嫁到忠国公府,她又作何要跟着萧钦竹去陵南道?
大雍上下,遭灾的共有七道,她去哪里不成?
庄良玉继续微笑,和风细雨得仿佛很好拿捏,“多谢圣上与太后指婚,才让臣女有了走出后宅的机会。否则嘉禾如今怕还是要呆在庄家为自己的婚事发愁呢。”
庄良玉说完,又细细笑起来,就如寻常女眷般羞怯谨慎,半点也不想传闻中雷厉风行的赈灾指挥使。
见过庄良玉说一不二模样的八皇子赵衍怀忍不住感慨,但他对大皇子的印象比对赵衍恪还要差些。所以闷头老老实实扒饭。
“八弟,你在陵南也有所经历,嘉禾县主如何?”
安安静静吃饭的赵衍怀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费力地咽下饭,看到庄良玉老神在在地准备看戏,又看到他的母妃和姐姐半点没有支援他的意思。
心有戚戚地开口:“嘉禾县主名不虚传。”
说完又低下头去。
至于这名不虚传的到底是什么,那便由着你去想了。
八皇子在众人眼里一贯都是老实的,所以他此时这般内敛的表现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意外。
旁观的庄良玉心里暗笑,心说这赵衍怀虽然看着蔫头耷脑,但其实也是个懂明哲保身和低调保命的人精。
碰了个软钉子的赵衍慎面上有些不好看,但眼下这么多人,八皇子又一贯都是这种畏首畏尾的怯弱作风,他此时若是有说辞,那便显得他过于斤斤计较了些。
只好笑道:“八弟,在陵南道没从嘉禾县主这里学到些东西?”
赵衍怀飞速从庄良玉身上略过一眼,闷声说道:“学到了。”
“学到了什么?”
八皇子突然直愣愣说道:“这是我学到的,皇兄想学还是亲自求教更好。”
说完又坐下开始闷头吃饭。
动作快得赵衍慎来不及反应,面上都露出点空白的怔愣。
庄良玉看到武宁公主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
武宁公主便是八皇子的姐姐。他的母妃就是贤妃。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贤妃是难得能够孕有两个孩子的妃嫔。
所以,哪怕贤这个封号本身只在贵淑德贤四妃中排最末的位置,但贤妃本人却在后宫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贤妃母家并不起眼,至少比起其他几位妃子来,显得普通许多。
贤妃姓孟,祖籍阴南,相貌温婉,据说琴艺极佳,通四书五经,故而得了贤字封号。
孟贤妃见到八皇子窘迫的模样也不恼火,柔声道:“大皇子,老八年岁尚小,此前也没什么历练,这次跟着四皇子出去体悟,不拖后腿便已是极好的了。何苦强求更多呢?”
“贤妃娘娘所言极是。”江皇后说道,招手让大皇子坐到她跟前去。
“慎儿,来这边坐。弟弟妹妹年岁还小,你莫要拿些他们不懂的事打趣。”
等大皇子坐过去,这才调侃道:“以后弟弟妹妹长大,难免有诸多不懂的地方,你要尽心去教才是。”
殿里演着兄友弟恭,庄良玉却忍不住在想她跟她哥的鸡飞狗跳以及萧钦竹和萧吟松的冤家路窄。
不论哪个都看着比眼前相互哥哥弟弟的赵家子孙顺眼。
庄良玉虽然身体已经康复,但食欲不过尔尔,吃多了又容易不消化。方才吃得太过专心,现在便只能一粒一粒吃米,以求消磨时间。
直到此时此刻,庄良玉仍旧不清楚老太后与江皇后设宴的根本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唯一能猜到的是,这些人在试探她的态度,并通过她的态度来揣测忠国公府与庄家的站位,进而去揣度顺德帝的想法。
大雍朝现在只有四个康健的皇子,三个都在此处。
这些人图谋半天,不过是为了那个位置而已。
庄良玉百无聊赖地想着,不知如今面目全非的剧情里,赵衍恪还能不能像书中那样,最后夺下皇位,成为最后赢家。
赵衍慎还是赵衍恪?
庄良玉看着碗中的两粒米,陷入沉思……
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江皇后才说:“如今嘉禾县主身子大好,若是忠国公府上已经安定下来,嘉禾便由着自己心仪走动。”
庄良玉昨日还曾提起过想要离开的事,但昨天江皇后还未给回复,没想到今日竟然同意了。
当即跪地谢恩,“臣女深感荣宠,这段时日深得皇后娘娘关照,深得太后关心,在宫中多有叨扰。既然娘娘也说外界安定,臣女不日便想归家。”
“可是想萧将军了?”文淑妃突然开口。
庄良玉顺着文淑妃的话羞怯地低下头,“思归心切,还望诸位娘娘见谅。”
老太后随意说道:“今日本就是庆你康复,身子好了便去留随意。可惜不知这宫城里,何时才能再添新丁。这慎儿,恪儿府上也人丁稀落,要尽快开枝散叶才是。”
庄良玉恭顺应是,实则心里全是反骨。
等这一通告别完,庄良玉才总算能回绣鸾阁收拾东西。
此时,她已经一刻也不愿在宫中多待了,要不是萧钦竹明日才能再进宫,她现在就想跑路了。
庄良玉提着裙角步履匆匆地往绣鸾阁走,还没走近,便看到皇帝的仪仗整整齐齐排在绣鸾阁外。
顺德帝来女子休养的地方做什么?
庄良玉喜悦的脚步变得沉重,刚踏进绣鸾阁,便听仆从通传的声音高昂,“宣嘉禾县主觐见!”
庄良玉满头雾水地进院,迎面就是顺德帝的行辇,而他身后还站着萧钦竹与赵衍恪。
赵衍恪的眼里一贯虚假看不出什么情绪,萧钦竹的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眼中流露出鲜明的喜悦。
庄良玉朝萧钦竹微微一笑,然后规规矩矩跪地行礼,“臣女见过圣上,圣上万安。见过四皇子。”
顺德帝心情似乎很好,声音透着笑意:“萧将军夫人起来说话。”
庄良玉依言起身,顺德帝道:“见你行走自如,想来身体大好。眼下胆敢在城郊行刺的贼人已悉数落网,押至大理寺,你也可安心回去休养。”
“多谢圣上。”
顺德帝挥挥手,叫来他的随侍魏听,“魏听,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