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翰林院去空出几间屋子,以后在那里议事!”
闻言,庄良玉施施然站起身,将手中的卷宗放回萧安手里,浅笑道:“如此,荣亲王,明日翰林院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也不耽搁。
在转身的瞬间,庄良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漠,背脊挺直,离去时仿佛一道能撕裂一切的裂隙。
……
“嘭!”
在庄良玉踏出荣亲王府的瞬间,本来敞开的大门倏地关闭,用力之大甚至激起尘土飞扬。
庄良玉站在街上,挑眉回望,像是能透过厚重的朱漆大门看到赵肃明艳丽又令人生厌的脸。
她平静地收回视线,让萧安萧远跟上:“今日辛苦了,去醉仙楼吃饭。”
萧安萧远才不觉得跟着庄良玉出来会是一件辛苦事,跟着他们的少夫人,能见到平日里绝不会见到的人与事。
谁能想得到备受荣宠与圣上信任的荣亲王竟然还有这样吃瘪的时候?
西都城里很热闹,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商贸也十分繁荣,庄良玉一路向醉仙楼走去,在街边摊位上挑挑拣拣买些有趣的玩意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今年的物价要高上一些。
“小庄先生,今年收成不好,东西难弄,便宜不了……”
庄良玉笑笑,将手中拿着的糖饼递给铺子老板让他帮忙包起来,然后又掏出八文钱放到推车上,“麻烦再帮忙包两个。”
等糖饼包好,庄良玉手里拿着三个糖饼,又递给萧安和萧远,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吃。
可两个侍卫手里还抱着东西,只能看着庄良玉吃得正香,然后将糖饼装起来。
等到了醉仙楼,庄良玉刚坐下不久,便有人来敲门。
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庄良玉下意识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赵衍恪。
果不其然,推门进来的是赵衍恪。
这次他身边没有跟着左仪灵。
庄良玉好奇地向他身后张望一眼,问道:“一个人?”
赵衍恪进门后便自顾坐在庄良玉对面,显然轻车熟路,但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落座后才回答庄良玉方才的问题:“灵儿有事要办。”
庄良玉被赵衍恪这一声“灵儿”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手里的扇子摆了摆,嘲讽赵衍恪的“深情”。
“不知四皇子大驾有何要事?”
赵衍恪是独自一人进来的,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你要跟赵肃明合作?”
话语中的敌意冲天,庄良玉好奇道:“不称呼一声皇叔?”
赵衍恪也是个人物,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你要跟九皇叔合作?”
庄良玉:“……”
她被赵衍恪的执着于厚脸皮惊到,稳了稳心神:“我要与他共事近半年时间。”
“在春闱之外,你是否会跟他站到同一阵营?”
庄良玉坐得笔直,手里团扇轻晃,笑容疏离:“我有选择阵营的余地吗?”
赵衍恪一时语塞。
因为庄良玉竟然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现在完全就是顺德皇帝手中的一枚棋,让她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能在国子监中掀起风浪,也不过是因势利导以及允许范围之内的小动作而已。
庄良玉嘲讽道:“所以,我们高贵的四皇子如此兴师动众,就只为问这一句话?”
赵衍恪本人在庄良玉面前确实没面子,他一来不懂如今庄良玉对他的针对从何而来,二来也始终因为前世之因对庄良玉情感极为复杂,在她面前——确实气弱。
庄良玉说这句话也只是为了刺人,刺完了便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吃了个闭门羹,连荣亲王书房的门都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所以四皇子到我这里来打探消息并不合算,不如探探荣亲王府,兴许还能有点收获。”
“四皇子于此道也是熟手,想来经验丰富,必然会有大收获。”
赵衍恪:“……”
因为他先前就派人做过夜探庄良玉书房的事。
赵衍恪不意外庄良玉知道,但意外这个人竟然敢如此大喇喇提及的姿态。
“今年各地收成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国库亏空,都要小心些。”
在萧家,萧父便是户部的尚书,而国库亏空一事,首要问责的便是户部的官员。
“多谢四皇子提醒。”
但赵衍恪明显并不想就此止住话题,有欲言又止的架势,故意听不懂庄良玉话音里请走的意思,稳坐钓鱼台般岿然不动。
“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话说到这儿,赵衍恪那双黑沉沉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庄良玉,“眼下,有庄先生力挽狂澜保住了大雍数万万百姓民生,您说这商人——”
话到此,赵衍恪喝了一口茶,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东南的匪寇萧将军此时处理得如何了?”
赵衍恪是在警告她,警告她如今的局势,最好选个队伍,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哪怕她是顺德帝手里的棋子也要被牵连当做弃子。
商人——
大雍朝最大的商人便是江皇后背后的江家,因着皇商的身份,在满朝上下风头无两,哪怕是皇亲国戚都有不放在眼里的资本。
这是在告诉她,大皇子不可选。因为顺德帝忌惮他背后支持的江家势力,就算赵衍慎是天生的明君也要因着过于强大的母族丧失竞争皇位的资格。
至于荣亲王——
顺德帝敢用他选官,便已经在警告他安分一些,若是他真的不知好歹彻底动了心思,直接就是杀头的罪过。
“你想让我选你?”庄良玉笑吟吟道,桃花眼里是冷冰冰的笑意。
赵衍恪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面色诚恳:“只是希望庄先生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不见得是正确的选择。”
赵衍恪微笑:“但约莫比那两个错得离谱的总要好些。”
庄良玉:“……”
心里暗骂一声,这年头,选个皇帝都要开始比烂了吗!
……
第101章 威胁
庄良玉与赵衍恪不欢而散。
又或者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相聚甚欢。
两天后, 翰林院中腾出地方来让庄良玉和荣亲王一同商议春闱的安排。
大雍朝四十年的时间里,春闱前前后后举行近二十次,早已有自己的体系与规则, 将这件事交给某一个官员更像是一个口头交代。因为底下的人自发就会调动起来将这件事情做好。
但对于庄良玉而言,这样远远不够。
科举作为这个国家选拔人才的唯一方式, 必须要有足够公平且足够全面的选拔、考核方式。将不适合的人放在不适合的位置,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什么, 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过去,兴许就是导致千里之堤崩坍的蚁穴。
目前,大雍朝的科举选用的是统考统排然后再安排职位的方式。依庄良玉所见, 这种方法极其不利于专业化人才的选拔。
所以,庄良玉是有备而来的。
自踏入翰林院大门那一刻起, 便有无数人怀疑、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甚至有些称得上愤世嫉俗。
庄良玉无论在国子监中还是在朝堂之上,从来不曾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 哪怕为官,她所穿的官袍也是在男子制式上做了改良的女款。
这些迂腐之人视她如洪水猛兽,认为女子高居权势必将成为祸害。但庄良玉不这样想, 她很庆幸自己是女子, 如此才能以女子身份替女子争取权利,替天下人争取公平。
庄良玉到时,荣亲王还没到。
她也不急, 便自顾摊开卷轴,又让萧安萧远拿着手令去翰林院库里调取资料。
萧钦竹离京南下时将萧安萧远两人都留了下来, 留在竹苑的护卫也加了一番, 现在一共有四十八人在明里暗里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在等待荣亲王到来的两个时辰里, 庄良玉以极快的速度看完大雍朝四十年里所有的春闱试题,并浏览了前三甲试卷,然后将其分门别类加以整理,写了自己的统计分析。
等到荣亲王来时,午饭时辰都已经过了。
见人来了,庄良玉也不气不恼,平静地起身,将卷宗整理好,然后将自己写好的东西递到荣亲王跟前,笑吟吟道:“既然荣亲王贵人来迟,难请尊驾,庄某只好擅做主张做了些安排,若是王爷不满意,尽管舍弃便是。”
“庄某尚未用餐,有劳王爷。”
说完,庄良玉便走出房门,一点也不管荣亲王是个什么神情。
荣亲王府的人怒气冲冲,说庄良玉此人毫无规矩,态度鄙夷至极。反倒这荣亲王竟沉默不语,他翻看庄良玉刚刚递给他的东西,越看越觉得这女子绝非一般人。
不过是四十年的春闱试题,不过是四十年春闱试题里前三甲的试卷文章,竟然被庄良玉条分缕析,以非常直观的数据揭示了其中的规律。
平心而论,哪怕他是一个自小接受皇家最好教育的皇子,也不能比庄良玉做得更加优秀。
里面不仅分析了题目的变化趋势,作答的变化趋势,更从题目、回答中分析了大雍的局势变化以及官场形式。
显然,庄良玉不仅对这些试题一清二楚,更对这些前三甲背后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了若指掌。
赵肃明问翰林院的人:“庄良玉来了多久?”
“回王爷,庄良玉来了两个时辰多一些。”
赵肃明面色阴晴不定地坐下,指尖不住摩挲着纸张边缘,他此时的神情十分危险,翰林院中部分以他为首的官员一时也面面相觑,摸不准这位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打算。
……
众人散去,赵肃明独自坐在房中细细翻看庄良玉一上午所写出来的成果。前半段,是庄良玉对大雍往前四十年科举的总结,后半段,是庄良玉对大雍向后百年科举的规划与期望。
如果——
如果他是皇帝,他一定会喜欢这样的臣子。赤诚且纯粹,满心满眼想着的全都是如何让国祚绵长,舍身而忘我。
只可惜……他现在不是皇帝,也只可惜,庄良玉注定不会是那个辅佐他大业的臣子。
庄良玉的计划里,世家与旧官员天然会成为她的对立面。而他恰恰需要庄良玉的敌人来帮助他谋得皇位。
荣亲王坐了一个时辰,庄良玉没有回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
“你等可知这庄良玉去了何处?”
荣亲王府的下人也不清楚,去问了一遭,才知道庄良玉此时早已不在翰林院中。
“禀王爷,方才这庄家的娘子在见过您之后便直接离了翰林院,看样子是往东市去了。您若是着急,小的们这就去找人将她带过来!”
说着便跪地准备接令,就等一声令下然后冲出去擒人。
荣亲王一反常态的安静,半晌,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说道:“不用了,你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
荣亲王让庄良玉等了多久,她便让这自大的王爷等她多久。
带着护卫吃饱喝足的庄良玉甚至还小憩片刻,这才掐着点将将在两个半时辰之前回到翰林院中。
回来的路上自然又是一群老家伙们指指点点,庄良玉觉得有点烦,脚步一顿,直接转身:“各位先生,要是有意见不妨当面说。您等在背后指点半天,我一句也听不到,岂不是白费诸位心力?”
在朝为官,多少都是好面子的,偏偏庄良玉是个混不吝的,丝毫不顾及面子,让这群老家伙们也很是难堪。
立时就要唉声叹气痛心疾首的离开,可庄良玉是谁?
当即像是点名一般喊道:“方翰林,您方才好似欲言又止,不知有何高见?”
本就于庄家不对付的方翰林面色铁青,对庄良玉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人骂个狗血淋头的架势。
刚点完一个,庄良玉又高声道:“宋大人,看您似乎颇有高见,不知是否指点一二?”
一个接着一个,庄良玉直接将所有人点了个遍。
就在这群老家伙们忍无可忍准备群起而攻之时,庄良玉突然“诶呀”一声,好似顿悟般说道:“荣亲王已等候多时,诸位大人改日再叙。”
说完就走,衣摆飘飞,完全没将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气得这群人吹胡子瞪眼。
……
等到了她与荣亲王的办公室,庄良玉立正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严肃点,十分有礼貌的敲敲房门:“荣亲王,此时方便进去吗?”
几乎等得昏昏欲睡的荣亲王不耐地睁开眼,全然是被打扰休息的不快,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方才的声音来自庄良玉。
皱着眉头让下人去开门。
庄良玉一进门就看到荣亲王那双本来就不怎么和善的眼里此时布满阴鸷,配上那没休息好的红血丝,看上去格外可怖。
“下官见过王爷。”庄良玉规规矩矩行礼,也不等荣亲王回应,便自顾坐到了上午的位置。
坐好之后让萧安萧远将她的的东西拿过来,又开始伏案疾书,根本不理会赵肃明。
赵肃明缓了又缓,最后忍无可忍般“咣”的一声将茶杯压在桌上。
可庄良玉连头都不抬一下。
赵肃明活了三十二年,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当即怒道:“庄良玉,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拿你如何?”
庄良玉顿住,放下笔,然后抬头微笑,声音平和而坚定:“我当然相信凭荣亲王的本事,有无数种方法能让我生不如死,但这又如何?”
“如何?死的滋味如何?”赵肃明怒极反笑。
“死的滋味约莫并不如何。”庄良玉实诚道:“但不过是一死而已。”
“我死了,所有事情到此结束。我没做完的事,日后总有人会做得完。但我的死,于王爷而言,应当是一桩大麻烦才对。”
庄良玉盈盈一笑,温柔端庄:“我活着,天然是世家的敌人,会让他们主动报团寻求王爷的庇护,然后助王爷大业所成。但我死了,王爷如何保证这些人不会眼看着利益临阵倒戈到别人的船上?”
赵肃明的神情愈发阴沉。
因为庄良玉所说全部都是事实。
这也正是他一直没办法去动庄良玉的根本原因。什么皇上眼前的红人,什么经世之才,少了一个庄良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庄良玉”。究其根本,仍是庄良玉的存在让这些看不惯她的官员,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赵肃明大笑几声,探身从庄良玉面前扯过那本册子,说道:“小庄先生的经世之才令明叹服。只是思及良才不能为我所用,难免叹息。”
庄良玉的笑容纯良:“只要王爷一心为民,庄某自然能为王爷所用。”
“为他们值得如此?”
庄良玉的笑容里有赵肃明看不懂的成就与满足,她说:“为人民服务,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