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过去旧科举体系与规则的奉行着,同时也是旧制度的受害者。
庄良玉知道他们容易被鼓动, 容易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也知道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想凭借科举这个机会来获得进入官场的入场券,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但目前庄良玉对于学监的改革不过是在国子监内部以及部分愿意尝试的道州试行, 并未延及科举,就是为了能给一个缓冲, 给更多人机会。
实不相瞒,在先前的体系里,这些人中,也只有极个别幸运儿会成为突破重重封锁的英雄, 剩下的绝大多数都要成为世家陪跑的炮灰。
大雍朝四十余年,科技举办近二十次, 文举武举状元累计有四十人, 但这四十人有四分之三皆出自三品官员以上的家族,其中更有二十三人出自十二国公之家。
她爹庄道青便是这四十人中出身自平头百姓的异类。
是唯一一个彻彻底底的平民。
剩下的人中, 或多或少家中总有父辈是官场人员,哪怕是个九品芝麻官,也不完全是布衣出身。
庄良玉几次三番推动改制, 就是想给更多普通人机会。
首先是书, 其次是路。
在大雍朝,大量的学习资源被国公世家垄断,现在庄良玉用改制的方法让需要实践的国子监学子们由夫子带队前往各地开展自己的实践工作, 与当地学监合作,起到推动和促进作用。
金玉书斋将更多的书印制出来送往全国各地, 包括国子监近些年来在群青论坛上的文章, 以宣扬学风之名送到各道州。
在顺德帝的首肯下, 就算有人想要动手脚,也需要掂量一下会不会被问罪。
虽然世家把控大雍民生朝政,但说到底,赵肃胤是个有想法且有能力的帝王,让这些看似风光无限的世家就算再如何趾高气扬,也要看着些他的眼色办事。
但现在,他们的目的不同。
赵肃胤要做变革的推动者,野心勃勃地要做能够名传千古的帝王。
……
此时顽固的的世家们联合起来再度举起抗议的大旗,这在雍朝四十余年的时间里,庄良玉还是头一个能有这等待遇的女子。
无论评价好坏,都必然会是大雍史书中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顺德帝现在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全靠左仪灵的治疗吊着一条命,勉强在人前撑出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实则外强中干,行将就木。
于是,一股脑儿将这些对着庄良玉而来的麻烦全都丢给她,让她自己解决,甚至拍着桌子威胁,若是解决不好,要治她的罪。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模样没有半点威慑力。
但庄良玉照样立了军令状,就算没有顺德帝的命令,她也要解决这件事情。
现在太子赵衍慎坐不住了,顺德帝也不愿再忍耐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现在,终于准备将短暂放到太子之位的赵衍慎轰下来。
让这个棋子,在最后,发挥他最大的价值。
顺德帝的“威胁”其实就是表态,他要让庄良玉大刀阔斧地去做,越快越好,越狠越好,最好能让他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看到希望的曙光。
赵肃胤这一辈子,很少如愿。年幼时母亲去世,于是被父皇送到了太后膝下抚养,从小到大,与几个嫡子一同生活成长。
他自知自己不是有雄才伟略之人,心性不争不抢,所以从一开始便退出了皇位之争,准备做个清闲王爷日后安享晚年。
但时局风云变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去跳火坑,所以向江家提亲,想要让她远离后宫深渊。
只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到头来,还是自己将她打入冷宫,而自己也终将死在心爱的姑娘手里。
天气渐渐热了,但赵肃胤还是觉得一片森寒,他扯了扯身上的狐裘,看到一旁正垂首替他调制药方的左仪灵,忍不住问道:“若是有朝一日,老四也走上这条路你会如何?”
“我会走,毫不犹豫地走。”左仪灵毫不犹豫地回答。
顺德帝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能如此决绝,可转念一想,现在的年轻女子各个都比他们那个时候的人更为大胆果决,在庄良玉那样“混不吝”的影响下,左仪灵能说出这种话来也不足为奇。
“我与皇后不同。”左仪灵在皇帝面前直呼自称,极为大胆张扬,也许正是因为上了年纪,又或者生命即将走向尽头,赵肃胤甚至觉得这种不讲究虚礼的方式让他颇有些舒坦。
他咳嗽两声,叹道:“确实不同,朕层一心想将她拉出旋涡,却不曾想最终是朕将她推入深渊。”
“如果有朝一日,老四负你,走得越远越好。这雍和宫城就是一座牢笼,锁住了许多人的梦想,也禁锢了许多人的一生。”
左仪灵将药调好了,在确认无误之后端到顺德帝床前,看着愈发苍老的皇帝,她忍不住问道:“圣上,如果不做皇帝,您最想做什么?”
“……最想做什么?”赵肃胤的眼神放空,茫然地看着床幔上的纹路,“我最想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漠北的黄沙,想去看看东边的海域,想去看看西边的崇山峻岭。我想做个先生,写字读书……”
说着,他轻笑一声,“是不是很无趣的想法?”
左仪灵偏头思考片刻,摇摇头,“良玉说‘只要有想法就不会无趣,真正无趣的是连想法都没有的人’。”
赵肃胤怔愣,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倒真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笑过之后,大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半晌,赵肃胤悠悠问道:“你可认为庄良玉这次能否平安渡过这一关?”
“没人能平安过关。”左仪灵表情沉静,来到西都城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已经以飞快的速度成长成熟起来。
说到底,过关这事,没人能毫发无伤,能活着走到最后就已经是成功。
在顺德帝的又一声叹息里,西都城中一处书斋直接打了起来。
虽然庄良玉现在将国子监改成了寄宿制,但诸多学子们还是有能够放假休息的时间。现在他们课业重,任务重,即便是在放假这种休闲时刻,有些也选择了去书斋中买书看书。
有些心大的直接穿了国子监的制服出来,然后就在书斋中听到了这些人的冷嘲热讽胡乱编排。
言语之下作简直有辱读书人的名声。
“要我说,就国子监里头那个,指不定有点什么勾人的功夫,不然怎么能让这么多人都服服帖帖的?”
“一个女人,她凭什么?”
“凭卖啊!”
立时引起哄堂大笑。
起初叶瞳龄还不知道这些人在笑什么,还拉着萧吟松准备过去看热闹,等凑近了,才听出些不对来。
“你说说这读书圣地被人搞成这副荒淫不堪的光景,这日子,哪里还有盼头啊!”
“你别说这一个祭酒裙下之臣无数,我看就连那些在监里读书的女子也个顶个不清白,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这样的家——”
嘭的一声,伴随着桌椅碎裂倒地和痛呼,叶瞳龄甩了甩自己胀痛的手。
“嘴没用可以撕了,人没用可以死了。再让我听到你胡乱编排——”叶瞳龄眼神阴狠,扫过这缩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人。
“再敢多说一次,这辈子你就等着做阴沟里的臭虫吧!”
跟叶瞳龄一起到书斋来的不至于男子也有女子,其中便有郧国公府家那个性格怯弱的五小姐,她一贯没什么存在感,也不像她在皇宫中做妃嫔的几个姨姨那般性格泼辣。
此时却推开人群,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个方才污言秽语的家伙,一脚踢在这人胸膛上。
“没人要?”
“你这种鼠目寸光见识短浅的家伙,给本小姐提鞋都不配!你竟然还敢说庄先生的不是?你有庄先生的学识吗?你有庄先生的胆魄吗?”
“庄先生能在天寒地冻的时日里去陵南救灾,庄先生能有良策让田地增产,你会什么?”
“你就是个在臭水沟里连仰望星空都不配的臭虫!”
五小姐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娇小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气势,直接看愣了她身后的一众人。
萧吟松紧张兮兮地拽着叶瞳龄的衣角,大气都不敢出,真没想到这五小姐竟然生起气来,还真有点他嫂嫂的风范。
在起初的震惊过后,倒在地上的男子反应过来,脸色涨红,神情愤怒,就要往前扑。
萧吟松直接一个头槌将人顶了出去。
“向女子动手你算什么男人!”
这男子被旁边的朋友架住,不甘心就这样颜面扫地,怒道:“今天就算豁出去,我也要跟你们这些败坏读书人名声的家伙拼个你死我活!诸位友人,若我杀身成仁,便也值得!”
当即,在小小的书斋中打了起来。
谁也不甘示弱,一方仗着有家底庇佑,一方仗着背后有人庇护。
可说到底,他们的家底和背后是同一批人。
庄良玉接到京都府衙的消息,摇着扇子到衙门里去提人,看到一个个面上挂彩衣衫破烂的家伙,又看向跟着一起被送到这里来的几个也参与干架的姑娘,忍不住咋舌。
跟衙内说道:“给个教训便是,都是小错,何必记大过?”
府衙也正有此意,眼下这点人,无论是哪边的都是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能帮他背锅解决问题,忙不迭点头送人。
庄良玉签完字,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到这些学子面前,戳了戳萧吟松脸上的淤青,又扯了扯五小姐被人扯开的衣袖。
方才还在书斋里跟人混战大杀四方的小斗士们此时此刻偃旗息鼓,一个个老实得像是鹌鹑。
“爽吗?”庄良玉问道。
没人回答。
“痛快吗?”庄良玉又问道。
还是没人回答。
“跟他们争个高下,就算争出来了又如何?把自己的未来也搭进去?”
有人不服气道:“他们在胡说,而且,就算不做官,凭我会的东西,我也能做成我想做的事,我有技术有学识,我怕他们做什么!”
刚说完,头上便挨了庄良玉一扇子。
“谦虚点,懂不懂?”庄良玉痛心疾首,“我知道你们会得多,不做官也能有个好前程,不考科举也能有认可和地位。但你们这样直白的说出来,那不是在伤人?”
“你们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会别的东西,让那些只知道死读书认死理的人听了要有多伤心?”
一直默不作声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其他人,“……”
该死的,他们就是那些“死读书认死理”的人。
庄良玉还在继续,语重心长道:“是,你现在在研究缫丝技术,若是改良成功,你开个缫丝厂直接日进斗金。你也是,你现在改良出来的马车,圣上已然赞不绝口,若是第三版第四版也做出来,就算不让你做官,皇帝也得给你颁个大奖,还有你——”
庄良玉持续输出,滔滔不绝,她每说一句,一旁的人便脸色灰败一分。
有人听不下去了,突然喊道:“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读书人不务正业,整日钻营这等无用之物,有辱斯文!”
本来就都是气盛的年轻人,一听这话当即暴起,要不是有庄良玉镇着,直接就要在京都府衙里当着衙内的面再干一架了。
庄良玉示意国子监的人稍安勿躁,沉吟片刻,“诸位读书人觉得如何才是读书人的‘正业’?”
“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学经世治国之道,读明理守教之书。”说这话时,还昂着头,一副高傲且不可一世的模样。
可就算昂着头,竟然还是比特意踩了厚底鞋的庄良玉矮了那么一截。
于是这意图鼻孔看人的动作就显得格外滑稽起来。
庄良玉嘶了一声,沉思道:“《田舆图》是书吗?”
“……是。”
“《地经四时》是书吗?”
“……是!”
“《山岳录》、《地经谱策》、《四时要记》是书吗?”
“是!”男子恼羞成怒,“但这些书治国无用,治世无用,算不得好书!”
“无用?”庄良玉禁不住为这男子的大胆狂傲赞叹一声,“到底有用无用,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
庄良玉微笑,国子监的学子们背后一凉,开始为这口出狂言的男子默哀。
“百姓说了算。”
“百姓?他们懂什么?”
庄良玉眼里忍不住讥讽,但说出来的话还是留了情面,“如果能让不懂的百姓也懂,不正说明了各位的厉害?”
“能让不懂的百姓也分出个高下来,这不是很厉害?”
“五日之后,国子监门前,支台打擂,你们挑选十个觉得最博学最有实力的人来跟国子监的学子较量一番,看看到底谁谁才是正确的!”
“好!五日之后,定要叫你等自愧不如!”
国子监学子们欢呼,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胜仗,正准备到庄良玉跟前邀功。
在看到庄良玉笑吟吟又富有深意的表情时,心中一凉。
哦豁,光顾着高兴了。
最后倒霉的人也少不了他们……
……
第126章 对辩
五日后, 高台支起。
国子监大门前,有模有样地布置了一个用来对辩的会场。
早在三日前,庄良玉便将消息散布出去, 是以此时此刻国子监门前人头攒动,呜呜泱泱一眼看不到尽头。
今日, 大约西都城中所有读书人都来了。
庄良玉在宣传时特意说了让百姓来评价高低,因此也吸引了许多走卒商贩。
对辩辰时正开始, 眼下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国子监院里,准备登台的十个学子颇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今日丢脸,这十人之中有男有女, 还有萧吟松这个非要参与的小萝卜头。
说小萝卜头可能不大合适了,虽然他现在还不到九岁, 但已经出落了个小少年模样。
郧国公府的五小姐也在出席之列。
庄良玉从来不曾告诉他们外面的人针对他们的真实原因, 被追问了便含混说都是自己这个女祭酒惹的议论。
因为真正被针对的不是他们,是正在推行的崭新体系。
而针对他们的也不单纯是这些读书人, 而是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想要摧毁新体系的世家贵族。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拦了家族发展的路,所以这些学子的父辈们甚至在不遗余力地为了自己的前途富贵去葬送孩子的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距离开始还有一刻的时候, 庄良玉率先登台,命人将内外拉起警戒线,然后开始给百姓分发不同颜色的选票。
她站在高台上宣布规则, “截止到辩论正式开始之时,所有进场后在围线内的观众都会拿到红、蓝两种不同颜色的特制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