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韩夫人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远处藏着的莺哥儿她们也小跑着出来,扶着主子们起身。
韩夫人拍拍心口,看着儿子笑,缩着的手抓住身边的闺女给自己打气,“你妹妹要捉蝴蝶,才瞧见一只,在帮她捉蝴蝶。”
跟前儿的婆子连声附和:“对对对,捉蝴蝶呢,大少爷也喜欢蝴蝶么?待会儿抓到了,奴才给您送去。”
文悅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面,爬墙头偷听叫人抓了个现行,还能振振有词的胡说八道,还得是她这位新认的母亲才有这般定力啊。
韩峥自小跟在韩夫人面前,岂会听不出她在扯谎,又看一眼二人脏了的衣裙,到底是给了几分面子,责备的话没有说出口。
又在心里暗想,要是谢知韫知道自己老娘是这么给他带媳妇的,恐怕后悔到鼻子都要气歪了,大家闺秀的能耐是一点儿没教,反倒是把顽劣扯谎的本事悉数示范了个透彻。
韩峥有些头疼,更多的是懊悔,他为人素来厚道,谢知韫求到母亲跟前的时候,他当时就应该出来劝着点儿的,大家好赖算是相识的朋友,人家好心帮他治腿,他老娘反倒带坏人家没过门儿的媳妇。
手上的拐杖都有些拿不稳了,韩峥呛了口气儿,咳嗽两声,脸色不好的喊人来扶。
韩夫人起先还怯怯的怕儿子责备呢,听到他叫人搀扶,脸上恍然转笑,恨不能扺掌蹦起来,大半年了,自拄拐后,韩峥就把自己院子里的奴仆丫鬟全都撵走,事事都要自己来做,他要强,不肯叫别人瞧见他难堪的样子,就连沐浴的时候,也要等人全都走了,谁也不能瞧见他那条受伤不能动弹的腿。
今日他竟肯叫人来帮,韩夫人合掌谢菩萨,连唱了几句‘阿弥陀佛’,又拉着文悅的手笑,夸她是自己的大福星,又夸今天拜的菩萨显灵,改天一定要好好去添些香火钱。
文悅满面堆笑,看看一脸痛苦的韩峥,再看看跟前儿活泛的过于年轻的母亲。
她大哥哥……真不是被气昏了头,才站不住的么?
作者有话说:
第031章 (纠错)
自那日山寺求香, 谢知韫一连六七日不曾再来,小姑娘心心念念的盼着,夜里不准落窗, 还嘱咐莺哥儿在外间机敏着些,竖起耳朵可别落了什么。
韩家好歹也算是户高门大院, 府里奴才值夜的,当差的都个个门子守着呢, 能落什么?还不是为着那几声叩门音儿么。
莺哥儿不好直言,委婉劝道:“家里这几日没传消息来……”
文悅听了一愣,莺哥儿试探又问:“要不……奴婢叫人去问问?”三爷缠奶奶缠的紧,一天十二个时辰, 恨不能把人装盒子里揣在心口,没道理几天都没个消息。
默声片刻, 文悅想了搭话的由头:“不必去家里问, 你亲自去跑一趟,到咱们柜上支两匹香云纱来, 就说是我要的。”谢家虽善丝绸,可却不自产莨纱一类,最好的香云纱出自凤城, 须历‘三洗九煮十八晒’一年才得制成, 时间久价格自然就高。
莺哥儿走出门口,又被叫回来嘱咐:“要喜庆的提花牡丹红,那个最贵, 别的……我都不要。”
谢知韫教她写字儿,总爱把家里买卖上的事情也一并教她, 哪里的蚕茧品质最好, 哪里买丝线, 支架一应修缮打理又是多少,她起先听的头大,推诿不乐意,谢知韫还要板着脸吓唬。
好在有他按着脑袋硬教,才叫她对丝绸一类有所了解,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莺哥儿笑着应声,步子轻快的出去,没多会儿又捏儿呆呆领着丫鬟回来,“主子,没办成。”莺哥儿两手一摊,无奈解释,“掌柜的听是您要使,没说不给,只拖着说东西还在库里,等回头叫人给咱们送来。”
文悅放下花茶,抬头看了看天儿,抿起嘴道:“等着吧,说不定今儿家里就递消息来了。”
香云纱金贵,大提花一类更是价比黄金,便是有人来买,也多是比着身段量料子,少有整匹往家里抬的。谢知韫在她使得东西上一向舍得,必是他这会儿人不在平江府,柜上讨不来请示,才寻了个理由往后拖呢。
春桃在一旁听着,以为是主子急着要使,好心给出主意:“年前我给您做那条百褶裙,一匹莨纱还有大半儿,若是做好了松,也能凑出一套呢。”
文悅笑笑没说话,莺哥儿就先点春桃的鼻子嗔她:“那花样子是三爷自己画的,找了凤城最好的老师来做,要叫三爷听见你这话,鼻子都要气歪。”
“他又气什么?”两个小丫鬟正在嬉闹,外头传来韩峥的声音,接着又有叩门声。
文悅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仿佛又回到了前几个月被谢知韫强迫着学习认字儿的时候,不!韩峥那张板起来的讨债脸,可比谢知韫要可怕多了,她分神儿耍赖,谢知韫只会笑着亲她,把她亲烦了又不得不学。
可韩峥是要打人的啊!
文悅攥起微微生出薄汗的手心儿,昨儿挨的板子还疼着呢,今儿要是再打,她肯定要哭!哭到最大声,让韩峥害怕,看他怎么跟谢知韫交代。
“大哥哥来了。”韩峥那张寒气逼人的脸走近,文悅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殷勤叫春桃去收拾书桌,瞥一眼斗柜上的摆钟,又道,“时辰还早呢,大哥哥要不先吃口茶?”
韩峥翻眼皮看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妹妹屋里没个书童伺候,昨儿个收拾笔墨就花了大半个时辰,今儿我特意早来一会儿,省的误了教学的时间。”
“啊!”文悅恨不能嘶吼出声。
韩峥这个老古董!怪不得母亲私下里偷偷骂他迂腐呢,她不想学啊,她不想啊,他是眼睛看不见她面上的痛苦么?
仿佛是听见了她在心里骂人,韩峥用手边的拐杖敲一下地,看向她道:“咱们家自诩言情书网,不论是宗族里的姊妹兄弟,还是有念书意向的远亲,只要求到父亲跟前,都要把人送去学堂的,妹妹如今可是父亲的女儿,念书识字自不必说,作诗写文章也得明白一二呢。”
文悅被他吓得一口茶水呛在喉咙眼儿,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还要作诗!?”她惊讶到眼睛都瞪圆了。
早知道韩峥熟稔了这么难缠,那天她就是打死也不去多偷听墙角,还被他抓个现行,这下倒好,给自己找了个打人的夫子,就连韩夫人也被交代了差事,一天有四.五个时辰都得老老实实坐着绣花。
谢知韫到底哪儿去了?还能不能赶得上来救她啊!
韩峥看着她,忽然抿开一抹笑,“时间紧,这一项就免了吧。”谢知韫只托了他教识字读文章,作诗是长远的事儿,倒不急在一时。
韩家的小书童手脚麻利,饶是莺哥儿跟春桃费心思布置出来的凌乱,也没多会儿就给收拾的干净整洁。
韩峥拄着拐,就站在书案前面盯着,文悅身心疲惫的坐下,被他一声冷嗤,吓得打了个激灵,扶着桌沿起身,“昨儿才交代的,写大字儿不能坐着写,你们姑娘家本就胳膊短,挥不开笔,还要赖在椅子上,哪里能练出个成果呢?”
“是。”文悅乖乖起身。
韩峥吼完了人,又想起谢知韫的交代,勉强笑了笑,企图让自己面上看起来和善些,“我给你示范一回,你照着写,仔细看好我运笔的笔势,你有不懂,随时来问我。”
今日学的是《颜勤礼碑》,初学者多用这副帖子,颜体方圆并用,宽绰舒展,也是最宜上手的一类,韩峥点着脚站,也不使拐来撑,一只手按在桌边,另一只手持笔,一气呵成,将笔搁在笔山,挑眉示意,“妹妹比着写吧。”
文悅脸上神情顿住,昨儿那几句论语她都一个也没记全,七扭八歪的做了笔记,今儿就要写新的一张?
她目光讨好,笑着试图商量,“大哥哥,字儿好多,我认不全,要不……”
“那就挑你顺眼的来练。”
“好!”小姑娘答应的利索,她早就物色了投机取巧的几个字儿,叠了纸比着临摹,不多会儿,就画了满满一张的“一、十、三、七”。
韩峥脸上开始还有笑,随着她起笔落笔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快,笑意渐渐消散,韩峥手上的拐杖拎到一半儿,又给放下,另抄起手边的戒尺。
“啪!”竹子敲在桌面,声音清脆。
吓得文悅心跳骤停,人后退了一大步,腿弯儿靠着身后的椅子,她才站定。
“昨儿的板子,妹妹是白挨了?”念书习字最忌讳偷懒耍滑,不要以为是姑娘家他就不敢动手惩戒。
“别打!大哥哥别打!”小人儿两只手挡着脑袋,生怕再被着扥着手打板子,嘴上还不忘替自己分辨,“我写不好大哥哥教的字儿也不全赖我!大哥哥为人师表,难道不应该先弄清楚我从前习的是什么字儿?可有什么习惯?”
她爹爹还在的时候,就喜欢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学生,怎么韩峥年纪轻轻,也有这样的坏毛病。
韩峥放下戒尺,默声一瞬,应是觉得她说的几分道理,清了清嗓子赔不是:“抱歉,我不知道妹妹从前是练过字儿的,怪我疏忽了,”头一天教三字经的时候小丫头做批注,他也打量过几眼的,七扭八歪,毫无章法,丝毫不像是练过字儿的人。
不过这会儿她说自己练过,许是自己错怪她了呢。
韩峥是个务实求真的人,道了歉,又命书童铺开一张干净的纸,“妹妹从前习的是什么字,还得写一两个出来,教我认认,明日也好找了字帖来给使。”
文悅硬着头皮拿起笔,眼神儿飘忽忽看了一圈儿,也没能找到能救她的人。
“啪啪。”戒尺在桌腿响了两下。
小姑娘翻翻眼皮,偷觑一眼,正撞在韩峥刮起冰刀子的眼睛里,得,今儿她要是写不出几个齐整字儿,怕是还要挨板子。她横了横心,不服气的又抬眼睛瞪了回去,写就写,她又不是什么都不会。
韩峥看她好容易落笔,心底冷哼一声,讨巧斗嘴一时厉害,该拿真本事出来的时候倒是怂了。
他优哉游哉端起手边的温茶,吃了一口,看热闹的目光瞥一眼桌上。
“咳咳……”韩峥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拐杖丢了也顾不得,只一个劲儿的弯腰咳嗽。
文悅脸上羞红,还要打直了脖颈与他理论,“大哥哥嫌我写的不好么?”别的字儿她是写的不好,可这三个字,是谢知韫手握着手一笔一划教她写的,连谢知韫都夸过她呢。
喘过来一口大气儿,话在舌头尖儿徘徊许久,韩峥才表情为难的说了个‘好’字儿。
只是眉间拢起的川字儿越性清晰了,真不知道谢知韫平日里在家都教了些什么?小姑娘家,怎么能拿男子的姓名来练习书法呢!
“谢知韫”三个字委实碍眼,韩峥将那张纸拿起,叠了两折丢在一旁,“原来妹妹习的是常家的字儿,已得章法,确实可以继续练下去的。”
常家的字儿是从前常家女公子常娆的书法,先帝还未统一天下之际,常家乃岭南第一富,女公子常娆更是以一己之力撑起偌大家业,常娆字迹最好,机缘巧合被高阳书院的小宋大儒赏识,这才把一手闺阁娟秀传承于世人。
听闻谢家与常家有干系,谢知韫习常先生的字迹,也是应该。
只是这字儿对于初学者而言,到底是难了些,有磅礴气势更要讲究个章法节韵。
韩峥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妹妹休息,等明儿个为兄找了常先生的字帖,再来与妹妹练习。”
目送他出了院门,文悅连拍三四下手,可算是暂逃一劫。
又催莺哥儿去柜上打听香云纱的事情,谢知韫再不来救她,她怕是都熬不到成亲那日了。
第032章
在韩峥眼皮子底下念了好几日的书, 文悅倒是没觉得字迹进步多少,不过认识的字儿确实多了,从前她看那些时销话本子也要连蒙带猜, 昨儿个翻了几页韩峥送来的游记小文,竟然也大略能懂。
韩峥倒是不拘着她, 从不说什么书好,什么书不好的话, 但当涉猎,只要她提一嘴的,韩峥总能从书房里给找出来。
“我看这府里的大少爷也不似人家说的那样,是个只会念书的呆子。”莺哥儿抱着新得的话本子进屋, 沾主子的光,她这几日也吃了不少文墨, 新鲜的话本子比茶馆儿里老三样儿的鼓书有趣多了, 她夜里凑着看了两眼,愣是熬一宿给看完了。
文悅练字练的两眼发昏, 站了半晌,她脚都酸了,抱着枕头往床上爬, 又怕韩峥突然叩门查她功课, “春桃,叫个婆子在门口坐着,瞧见人影儿也好早知道。”
明白主子怕的是什么, 春桃笑着道:“大少爷今儿个要拆腿上的夹板,大夫一早就过来了, 说是恢复的好, 以后就能丢了拐正常走动了, 这府里的夫人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叫人各个院子系平安结,又到菩萨跟前儿请了香。”
“可算是瞧见光亮了。”韩峥的腿要好,文悅也跟着高兴,韩夫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的安稳日子,可全指着韩峥了,她喜欢韩夫人这位母亲,自然也希望韩峥能顺顺遂遂的。
莺哥儿通宵熬灯,困得眼睛都犯迷糊,听到春桃在那儿嚼舌头,也要过来掺和两句,“我也知道呢,这位大夫从前是在太医院任差,宫里的主子都夸他妙手回春,咱们三爷也是费了老力,才把人给请过来的。”
三爷为韩家请个神医来,还不是看在她们奶奶的面子上,三爷待奶奶的好啊,她们这些做奴才的都瞧的真真儿的。
听莺哥儿提起谢知韫,文悅不禁敛了笑:“那香云纱还没人来送么?”
“柜上使人来说,说咱们要的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没找着,让这边再等等,过两天儿准能给送来。”
皱起的眉梢未散,又垂垂低下,香云纱没到,那便是谢知韫还没回来,文悅想了想,又问:“今儿初几了?”
“初三。”春桃答完,惊呼一声,去找黄历来翻,“主子,还真是初三了!”
初六就是大喜的日子,春桃不敢说话,放下手上的黄历,指着上头的日子给莺哥儿瞧。
“要不然……我家去瞧瞧。”
“不要”想也不想的回答里总是有赌气的成分,等到天黑落了灯,巡夜的婆子从这院子里出去,清冷冷的风从窗户缝吹进来,吹散了别扭劲儿,心就后悔了。
“要不……明儿个还是叫个人家去瞧瞧吧。”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莺哥儿刚要应声,便听外头有叩门声响起。
“肯定是他!”文悅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鞋子也顾不得穿,就往外间跑,可人到门口,他她又赤脚跑了回来,“把门关上,不准他进来!”
今儿晚上春桃一个人当差,莺哥儿晚饭没吃就睁不开眼了,文悅放了她的假,这会儿屋里只主仆两个,春桃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更不敢得罪了三爷,趴在门缝小声跟外头的婆子打听,“刘嫂子,是谁呀。”
刘嫂子自然没有应声,就见外头高大的人影走近,在门前停步,“开门。”谢三爷的声音冷冰冰的,春桃不敢迟上半刻。
男人推门进屋,正瞧见缩回去的小脑袋,他拾步跟上,丢出来的枕头砸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