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
“捡起来。”声音愈发凛冽。
“我不高兴……”虽是委屈,还是拾起了笔,她又不想写,察言观色的挪动脚步凑到他跟前来,“谢知韫,我不写了好不好,我手疼。”
男人发话,叫人打盆热水来,“让春桃抓一把艾叶放进去,泡一会儿就不疼了,完事儿就能继续写。”
文悅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气的没法子,顾不得屋里还有别人,伏在他膝头就耍起了无赖:“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手疼,真的疼。”
木樨花的香味钻进鼻子,她凑过来的手腕略微泛红,喊疼不是假的,细柳罥眉蹙着,皱起的小脸儿是委屈模样,“都怪你勒的。”小姑娘脸皮薄,嗔怨一句,自己反倒先红了脸。
谢知韫面上也见了尴尬,把跟前桌案上的东西推远,霸道的将人抱起,坐在怀里,“我瞧瞧,脚上也肿了么?”
“你不准问。”文悅捏住他的唇,“写多了字儿才疼的,我是累的。”
温热的鼻息吹在粉贝壳似的指甲上,烫的人不禁抽手,文悅脸红的更厉害,挣扎着要起身,纤细白皙的手臂被人握住,方才吹在指尖的热浪又自耳后习来。
她有些羞,感觉头皮弥弥发麻,腮边细软的碎发被抿到耳后,指腹的粗粝滚着薄茧,自她面皮剐蹭,最后落在圆肩在罗衫按下浅浅力道,热韵一丝丝漫过,叫她忍不住绷紧了背。
男人鼻尖微微带着一丝空气中的凉意,抵在她的颈,低声地笑,“怪我,下回我轻着些。”
“谁同你讲这个!”文悅又气又恼,凶巴巴揪起他环在身前的胳膊,“你个老不正经,人家手疼你不管,满脑子只想这些龌龊的。你再这样,我不哄你了!”
谢知韫被她逗的破了功,脸上终于散了阴霾:“你不惹我生气,我也舍不得叫你手疼不是。”
“我就说你挟私报复嘛。”她转身,委屈的与他四目相视,“你到底在恼什么,问你也不说,只想了法子来对付我。”
“我哪里恼了?没有的事儿。”谢知韫才不承认,自己是酸她那天同着杜衡誉的面儿抽手端正经的事情呢。
“是不是我阿娘偷我镯子的事儿……”声音越说越小,她呐呐嘟囔,“我也劝不住她,我说过她的,你给的东西她拿了你要生气,她偏不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害怕……”
即便是重活一回,文悅也惧怕着文杜氏。
从小挨在身上的棍子,大捋皴里渗出的血,透过粗布眼儿里钻出来,染开一朵朵淡淡的红花,爹爹活着的时候还有人护着她,可爹爹走了,她挨打的时候就只能不要命的往外头跑。
上辈子杜衡誉那王八蛋把她抵出去,她阿娘也哭着求过,那时候她阿娘病重,下地走动的力气都没,却还是撑着一口气儿给上门的杈杆子下跪,磕头,她阿娘剪了带大半辈子的银镯子,脑袋磕破了出血,求那些人放了自己。
文悅也恨过,上辈子她恨的牙痒痒,她阿娘,杜衡誉,她都恨不得吮血吃肉,拿剪子戳破他们的喉咙,剁碎了骨头喂狗才好呢,可老天爷给了她后悔的机会,重活一回,她咬紧了牙看着她阿娘就站在面前,却又生不出教她受罪的心了。
她真没用,真没用……
“谢知韫……”她表情懊恼又悔恨,紧紧抓住他的手捧在心口,“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说:
杈杆子:老鸨的男人,可婚可不婚。
第006章
文悅为文杜氏偷首饰的事情,可怜巴巴掉了眼泪。
转天,谢知韫就把玳织斋的掌柜的请到家来,新鲜样式的头面装在木匣子里,摆了一排,宝石于金银中生辉,流光作细流溢彩,珠翠入目,叫人舍不得挪眼。
玳织斋的掌柜姓秦,是个巧嘴的小妇人,满月圆乎脸儿,弯弯的眉,眉上有痣,笑起来见人见喜,没有不招人喜欢的。谢三爷是她家的大主顾,凡每季上的新鲜样式,不拘价格,只谢家这位奶奶喜欢,谢三爷全都留下。
“奶奶您瞧,这是我们铺子里最新的累丝花簪,是把金子拉成了丝,由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拿针鼻儿细的镊子织出来的,只做了两套,那白玉兰花样子的素净,这套牡丹攒花的却是热闹,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奶奶这般明艳艳容貌的人儿,才能压得住这百花之首的灼灼姣妍。”
秦掌柜会说话,她不管文悅是不是谢家正经夫人,同着谢三爷的面只一口一个奶奶的喊,说急了也喊三奶奶,谢知韫听的嘴角漾笑,没由着文悅推脱,便接过花簪,在她发上比了比,就叫留下。
“我不缺这些的。”有外人在,文悅不好明着驳他的意思。
“什么缺不缺的,你只管选喜欢的留,常换新鲜样式戴,爷看着也赏心悦目不是。”他又拿起一枚百籽石榴簪首,看两眼放下,又道,“你那对儿嵌宝石榴钗不是丢了么,叫她们把一套拿过来,给秦掌柜瞧瞧,回头再补一样的来。”
他说的委婉,文悅心里却是清楚的,那石榴钗哪里是丢了,分明是叫她阿娘偷了换银子,贴补姓杜的畜生去了,她心里窝火,不高兴道:“我不要,配了一样的我也看了心烦。”
谢知韫沉默。
秦掌柜眼观六路,本着哄财神爷好赚钱的念头出来劝话:“要的,要的。石榴明媚,最是趁奶奶的颜色,又是多子多福的好寓意,知道奶奶疼人儿,怕我们麻烦了,却是不麻烦的,奶奶与我家这些漂亮首饰映衬,我见了奶奶啊,只当是瞧见了那画上的仙子,眼睛里高兴,心里也要欢喜呢。”
秦掌柜笑着说:“还得劳烦奶奶吩咐,叫个姐姐把那套头面找出来,也不必带回去了,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回头必叫人给奶奶送个一样的来。”
文悅不好推脱,只得叫春桃去拿,秦掌柜打一眼,不禁蹙起眉来:“是这一套啊……”
“怎么了?”文悅问。
秦掌柜面露难堪:“要是别的,我回去叫铺子里的人赶赶工,不几日就能给奶奶送来,只是这个……”秦掌柜偷觑谢三爷脸色,“这一套是青州辛家的手艺,我们铺子里徒有花样子,自己却是做不来的。”
青州辛家善珠宝,他家的匠人手艺比宫里银作局出来的都好,一分价钱一分货,顶好的手艺价格自然也不能便宜了。
谢知韫笑骂:“秦掌柜这是在我面前打买卖腔呢?你只管叫人打出来,报了价格,我还能短你银子不成?”
秦掌柜忙笑着说圆场话,收了小聪明,又给推荐了几套样式华丽的,文悅兴致不大,只从中留了两套,秦掌柜欢天喜地,临走又估了石榴钗送来的日子,好一通吉祥话才走。
谢知韫见这些也不能哄人高兴,捏了捏她的脸,笑问:“平日里你不是最高兴看首饰了,今儿个怎么没了兴致?”
拂开他的手,文悅拿梳子篦了篦有些松乱的发,“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我从前喜欢,如今就不喜欢了。”
谢知韫俯身,接过梳子,“金银首饰花红柳绿,小姑娘家喜欢也是正常的,你别总想着东西丢了懊恼,爷又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别说是短一个两个了,只要你高兴,咱们一天一套也使得。”
他不会梳头,三挠两挠的,原本还能看的发髻彻底毛躁起来了,文悅气笑着夺回梳子,对着镜子想要挽救,比划了两下,也无从下手,两个人互相看着笑,只能把春桃叫进来。
“听说莺哥儿梳头的手艺也好。”文悅看一眼他手上选的一支簪子,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想着叫她到屋里伺候,你看如何?”
谢知韫另挑了一支簪子,她点头了才递给春桃,闲闲道:“怎么想起那小丫头了?”她一向不待见莺哥儿的,到时候两天呛三回,输了嘴又要哭鼻子抹眼泪了。
“她顾东西,能知事儿,我这人嘴笨,春桃又是胆子比兔子还小的人,叫莺哥儿进来伺候,也省的我这屋里再遭贼。”
谢知韫笑着提醒:“法子顶用,就是……那小丫头太过忠心,她尚能尊敬着你,在旁人面前可就半点儿不让了啊。日后吵起来,动手的时候也有呢,你不怕热闹,就叫她进来。”
“打起来更好。”文悅抿嘴笑,侧着脸儿看他,“到时候,我只把事情往你身上推,他们要理论,看有没有胆子去找你!”
“好啊。只管打爷的名号,也省的你生闷气。”谢知韫笑着答应。
又交代明日不回来吃饭的事情。
“你又去干嘛?”春桃正在簪花,文悅不好扭头,明眸杏眼,瞪的圆溜溜的从镜子里看他,“明天我还要写字呢,你不给我示范,我怎么写啊?”
她自重生以来,对谢知韫是越来越依赖起来了,谢知韫跟她爹爹是一个性子,耳朵根软,得顺着他哄。
他高兴了,什么事儿都肯依着,她要学写字儿,他就一笔一画的给起了示范,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的教。她不喜欢女红,他起先还板着脸不乐意,可等她可怜惜惜地捧着被扎出血的指头给他看,他也别别扭扭的不准她缝东西了。
她真傻,上辈子定是瞎了眼,放着谢知韫这么好的人不要,却造孽把自己推进了火坑里。
文悅看着冲自己笑的男人,越看越是顺眼,见他不应,便拉起他一根指头,小孩子撒娇似的晃了晃,“能带着我么?我一个人在家吃饭,怪无聊的。”
她才摸过头发,指间的桂花油滑溜溜,她的指头勾着他的指头,像是一对儿扣在一起的玉环,环环相扣,永结同心,谢知韫一向喜欢这些好寓意的事情,嘴角也不禁翘起,张口就要答应,忽又想起去年她大哭大闹了一场,死活不肯跟去的事儿。
“是去那府里,要忙一天呢。”他沉默片刻,才解释,“明儿是我娘的忌日,你避讳这个,还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觉手掌被她两只手抓住,“我才没有避讳呢!”他抬眼看,她眼睛亮亮的,里面满是期待,“我要跟你一起,我得跟你一起,就得跟你一起。”
谢知韫听到她碎碎念,愣了一下,施然又笑,哼哼两声,嘴上还要别扭:“肯定要一起的,丑媳妇儿也得见公婆呢,刚才我不过是诈你,看你急着求我的样子罢了。”
谢知韫嘴上说的强硬,心里却是高兴极了,拉着文悅挑了件素色点墨小袄,又找了一套白玉头面,摘了上面的金喜鹊,素素静静的好不干净。文悅也见过别人家祭拜,只是这么重孝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谢知韫察觉到她眼神里的疑惑,清了清嗓子道:“越是亲近的才越要重孝,你是儿媳妇,跟我是一样的。”文悅会心而笑,把衣裳头面摆在外面,没再说话,一个人摸去书房学字儿去了。
夜里躺下,小姑娘才满脑门愁闷的见了紧张,辗转反侧的睡不着,索性把他喊醒了说话。
“我听我阿娘说,那府里有个赵嬷嬷,脾气挺大的,又是你的乳母,万一……万一她不高兴了,把我撵出来怎么办?”热乎乎的小手扒在他的肩头,男人睡的迷迷糊糊,闭着眼回她,“她敢撵你,你就凶她。”
“怎么凶?”文悅没盯着他的脸看,自然没听出话里的敷衍,反而好奇请教,“你快教教我,那府里的人要是不待见我,我要怎么凶啊?”
谢知韫犟鼻子,五官用尽力气挤在一起,叫眉头隆起疙瘩,饶是如此卖力,眼睛还是舍不得睁开。
坚持刹那,忽然泄力,“看清楚没,就这样凶。”
“谢、知、韫……”小姑娘嗔怨地喊他名字。
后面的话来不及出口,就被一张大被裹住,瓮声两句,夤夜归静。
第007章
风吹在窗户,大力气发出卡棱卡棱的声响,文悅一夜难眠,被谢知韫按着也是干瞪了许久的眼,风声太大,从石头罅隙间钻过,尖细的嗡鸣声将她惊醒。
摸索着抓住身旁男人的胳膊,软绵绵推他:“什么动静啊……”
谢知韫早就醒了,出去转一圈儿,看天色尚早又窝回来陪她,“外头好大的妖风,待会儿孙大圣可能就来了。”
“哼……”小脑袋懒懒地缩进被子,声音也辽远了许多,“胡言乱语,肯定是你哄我。”
“哄你干嘛,你注意听,是不是有筋斗云在半空中翻滚的动静。”
见他说的煞有其事,小脑袋唯唯诺诺探出一半儿,死死的抓着被子将自己捂好,“真的……?”
谢知韫看向窗户,看天色,约莫着差不多也该起了,“骗谁也不能骗你啊。”从被子里把小脸儿剥出,捏了她下巴亲一口,“到时候记得手中的三根救命毫毛,然后默念大圣名讳,放可保你平安。”
“你就是骗我呢。”文悅笑着勾住他的脖子,问什么时辰了,莺哥儿在外头回说是卯正,又提醒外头风大,出门得多加衣裳。
“你起开,我也要起来了。”文悅撵人,坐起来拥着被子缓神儿,谢知韫怕她受凉,从小柜上拿了自己的袄子给她披上,将人环着亲了亲她头顶的发,“今儿给莺哥儿放假,洒家伺候娘子更衣。”
腰间作怪的手引得她一阵发痒,这人又故意逗她发笑,文悅睁开眼睛,困意消散,摸着他的面腮骨,眉眼弯做了月牙:“你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孙大圣在外面降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花和尚呢?”
前儿夜里他才给她念了‘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这一章,这会儿拿出来杜撰,真当她记不住呢?“我都记着呢。”文悅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笑的得意又骄傲,“你给我念的书,都记在这儿呢。”
她脸上睡迹未散,因侧枕在他臂弯一宿,鬓角的发零散垂下,几缕印在了面腮,还依稀能看到落下的红痕,这些日子她少生气,眉眼似乎都明媚了许多,圆圆的杏眼里闪着光,大剌剌的盯着他看,眼睛里映着的,也是他。
谢知韫仿佛心头被猛撞了一下,有什么瞧不见的东西钻了进去,叫他欢喜,叫他高兴,叫他热腾腾的自心底洇开一片舒适,云朵似的抓不着,可是一想起就止不住的翘起嘴角。
谢知韫笑着笑着,急切的将人搂住,文悅不知所措,但听他呼吸在耳边变得短而急促,跟着也红了脸,不知何处安放的手最后落在他的背,隔着寝衣一下又一下的摩挲,口中喊着他的名字,轻慢而温和。
莺哥儿在外头报时辰,两个大红脸才踩着鞋子下地,小丫鬟们咬耳朵偷笑,文悅知道羞,眼神怨怨地冲某人翻一记白眼,谁知某人却是个厚脸皮的,嘴里哼着小调,对上她的眼神后竟热络的过来帮她系扣子。
他手掌宽大,才沾了水,过风吹凉了也不怕冷,挨了一下文悅就冰的缩脖子,莺哥儿笑着把人请走。
他还愤愤不平,嘟嘟囔囔的告小状:“我就说这丫头凶吧,你还不信,她不过在你面前露脸儿,才几天儿的光景啊,就敢蹬鼻子上脸的差使我了?也就欺负爷好脾气,看你的面子,爷才饶她呢。”
文悅嫌他聒噪,笑着给他安排了差事:“你这会儿得闲,帮我把那件月色云纹的大氅找出来。”
三姨娘肯放下疏离,跟三爷好生的过日子,跟前儿站着编发的莺哥儿也是发自肺腑的替主子高兴,小声咬耳朵道:“连赵嬷嬷说的话三爷都不听,也就是您了,只一句,在三爷这儿比圣旨还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