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唇抿了抿,淡红的口脂晕开,文悅取一指粉,又涂一层覆上,免得唇色过于明艳,“他才不听我的呢,我又管不住他。”她面上不经意,可嘴角的笑却藏不住。
这边收拾妥当,又简单吃了几口清粥,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今儿个狂风大作,街上行人不多,零星几个卖小货的摊贩也裹着脑袋,猫在背风地儿里躲寒意。
“怪冷的,仔细着凉。”谢知韫握她的手,把笭帘放下。
“我就看看景,就看一会儿。”她好久没见过外面的热闹了,街上有人走路,路边有摊贩,没有凶神恶煞的鞭子,也没人敢打她。马车从闹市最繁华处经过,一处清冷门市自眼前掠过,一对儿大红灯笼底下挂着题匾,上面明晃晃写着四个字儿,上辈子文悅不认识,可是如今她却是认得的。
——‘赏心悦情’。红的字儿勾绿的边儿,是风月之地门头上独有的猖狂。
去她娘的赏心悦情,上辈子那些痛苦与不堪在记忆最深处跃跃欲试,文悅眸子眯起,呼吸都紧了不少,片刻后又恐表现出异样叫谢知韫看出,她按下心头怒火撇开头,眼睛里的愤恨无处安放,四处乱看的不知该落在哪里。
搭在掌心的小手突然攥起了小拳头,谢知韫当她紧张,温言笑道:“放松点儿,万事有我呢,待会儿你跟着我一起,先剪了纸钱,咱们再去给母亲磕头。”
文悅不自在的‘嗯’了一声,应道:“好。”
车辙声吱呀,又过两条街,拐进巷子,在一对儿石狮子前停下,车里人还没起身,就听外面门子扯脖子跑远,嘴里还不住的喊:“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好热闹。”文悅扶着谢知韫的手下马车。
就见里头婆子丫鬟围了来,笑着给主子行礼,这些个婆子都是府里干活儿管事儿的,一个比一个人精,张嘴就喊奶奶,半点儿不提她姨娘的身份。
“我就说吧,你是正经主子,她们巴结你都来不及呢,哪个敢给你脸色瞧。”谢知韫笑着同她说悄悄话,文悅跟着笑,目光却被廊子尽头厉声说话的一个婆子吸引。
等二人走近,谢知韫拉着她的手给引荐:“这是赵嬷嬷,也是我的乳母。”大手在她身后提醒,文悅才想起来福身见礼,只一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面前这位嬷嬷。
头发只是零星几缕斑白,脸上也有皱纹,精气神儿倒是不错,穿着也板正,里三成外三层的绸料子,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也是比不得的。听春桃说,这边府里后院是赵嬷嬷当家,怕是错不了了。
“见过三姨娘。”赵嬷嬷还礼,却不同别人一样唤她‘奶奶’。
文悅面有牵强,她不说话,把目光投向身旁的谢知韫,没等谢知韫开口,忽然又听远远的有姑娘喊了一声“三哥哥”。
众婆子让开路,就见那姑娘一身素色点墨百褶裙,上衬藕荷色半臂,未挽云鬓,只簪了清淡的一对儿钗,头发拢在身后,总成一条辫子。
到跟前站定,仰着脸儿又喊一声:“三哥哥!”干干净净,是少女的清爽与热烈。
谢知韫没有说话,看看那姑娘,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站着的文悅,目光再转向那姑娘,不禁露出困惑神色。
……怎么就这么凑巧,这俩人穿了差不离的一身儿衣裳?
众婆子也看出了猫腻,三姨娘头一回来本家府里,就同人撞了衣裳,再观三爷脸上的难堪,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这时候说话。
文悅侧脸在天光下白的透亮,眼睛里是漆黑的墨色,她学着那姑娘也笑,不过笑着笑着就咬紧了牙。
和善的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叫人脊背发凉,“三哥哥?嗯?”
作者有话说:
谢知韫(摆手,使劲儿摆手,疯狂摆手拒绝):莫挨老子!三哥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喽!!!
#
第008章
谢知韫起先还有些迟疑。
他打量着面前女子许久,最后捏捏文悅的手,坚定道:“她是谁?”后院虽是赵嬷嬷当家,可里外里管事的婆子、掌事都要他过了眼才准留下,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啊?
文悅弯唇,态度也好了几分:“三爷是在问我?”
知道自己的罪名算是摘出去了,谢知韫才扭头又问赵嬷嬷:“您这又是打哪儿捡回来的姑娘。”上回弄那两个瘦马就是这样,不吭不响的把人领回家,非说是路边捡的,夜里鼓捣着生事,叫人厌恶至极。
赵嬷嬷脸上难堪,拉过那小姑娘到跟前儿,臊眉搭眼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儿,年前我那兄弟没了,她们娘俩孤苦伶仃的在梧州没个照拂,就投奔来了,您又不多着家,好容易回来也是插翅膀鹰似的飞走了,我也没个机会同您说。”
把娘家侄女领进门是她不对,可三爷叫外头那个牵了鼻子,她一年也见不着几回,想说也没地儿说啊。赵嬷嬷幽怨的眼神投向一旁站着的文悅,狐媚子的话早就腹诽了一百遍。
赵嬷嬷到底是谢知韫的乳娘,她话里有了委屈,谢知韫也不好同着底下的婆子的面再叫她难堪:“是小时候来家那个?跟我后面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喊个不停。”
“就是她。她小时候尾巴似的追着喊你‘三哥哥’,回梧州好久,还吵着要她爹爹带她找三哥哥呢。”赵嬷嬷顺台阶下,扯过那姑娘的袖子笑着道,“云袖,快给三爷见礼。”而后又指着文悅,“这位是文姨娘。”
赵云袖飘飘然下拜:“文姨娘。”语气和善,然眼睛里的挑衅与野心转瞬即逝,藏好隐在敛起的眸中。
上辈子,文悅没来过这边府里,更不知道有赵云袖这一号人,可她却从杜衡誉那畜生嘴里听说过,她走后谢家又抬了一位赵姨娘,百般宠爱,吃穿用度更是比着正经夫人都要好呢,杜衡誉那时已曝露本性,两句话不如意就抄棍子打她,一边打还要一边骂她没用。
说她是没人要的赔钱货,丢了谢知韫这个财神爷,才叫那狗屁赵姨娘钻了空子,断了他的财路就要死,沾了水的鞭子落在皮肉,沾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狰狞着想要炸裂,鲜血顺着破了皮儿的地方冒出来,血珠子汇在一起,和着眼泪,打湿了裙子。
那种疼到极致的感觉,次数多了,人也要变得麻木,可纵然是麻木,也是咬牙切齿的疼。
文悅站在天光底下,却仿佛身处凌烈的风雪中,身上的华服裙襦在风雪中褪去,她仍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单衣,胳膊肿着稍稍抬起都撕心裂肺的发疼,新挨的伤叠住了旧疤痕,她已经记不起在谢家时那人是如何疼她护她的了。
酸涩碾过入骨的疼痛,一滴泪沉甸甸的从眼眶落下,划过面腮,惊醒了魂游,文悅生硬地擦去那滴冰凉凉的眼泪,她不愿谢知韫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拂开他的手,咬唇先一步往屋里去。
“哎呦。小祖宗唉!”谢知韫苦脸儿。
当她是拈酸生气了,心里高兴面上还要歉笑,为难的砸着手,冲赵嬷嬷埋怨,“瞧瞧,好容易把人哄回来了,我还想趁着机会叫她搬回家来住呢,您还拿话挤兑人,这又恼了不?您再这么胡闹的来两回,后年这家里也见不着我。”
以谢知韫的聪明劲儿,赵嬷嬷弄了她娘家侄女来摆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门儿清。‘醉翁之意’的事儿,男人比女人看的通透多了,只不是装傻充愣的意欲半推半就,就该打源头上断了这些歪心思。
反正他是认准了文悅一个,赵嬷嬷一意孤行也好,私下里耍手段装迷糊也罢,惹毛了他,他干脆摘了大门口的牌匾,换个地儿挂也是一样。
“这……我……”
谢知韫撂下一句话就急匆匆跟进屋哄人,跟前儿婆子不想牵涉是非,纷纷借口散去,赵嬷嬷愣在原地,张嘴半晌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回过神儿,又觉得手上热乎。
赵云袖泪蒙蒙的眼微怯,又眼眶红红:“姑妈……是我……说错话了么?”
眼前小侄女娇俏可爱,再想想方才文姨娘的古怪脾气,赵嬷嬷越性儿觉得,还是自家性子明媚开朗的小侄女更适合跟在三爷身边,她提一口劲儿,拍拍小侄女儿的手背,安抚道:“你没错,你又没做错什么。”要错,也是那狐媚子勾了三爷的魂儿。
屋里。
谢知韫态度诚恳,倒一杯茶放在文悅手边:“待会儿还得出城祭扫呢,你板着脸我是没事儿,回头叫娘知道了,还当是我欺负了你呢。”粗粝的指腹小心的给她擦泪。
本来不擦还好,这一擦啊却越擦越多。就见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的顺着脸颊滚,“乖乖,我都不知道她是谁,怎么还真恼了呢?”谢知韫手忙脚乱的找不到帕子,索性拿自己的衣襟子当帕子使,笨拙又小心的在她脸上糊揉一通。
文悅一身坚冰也被他给揉碎了,不高的情绪消散许多,“谁说不知道她是谁……叽叽喳喳的小喜鹊嘛……”怕谢知韫发现她的小秘密,她故意拿赵云袖来说事儿。
“什么小喜鹊不小喜鹊的。”谢知韫为她揾泪,“你给爷笑一笑,爷这就去把她撵走。”
他说的果断利落,文悅抿起的嘴角弯了弯,“去吧,去吧,我不高兴瞧见她,你把人撵走,我才如意呢。”谢知韫笑着佯装起身,她却又伸手扯住来他的衣角,“你还真去啊……”
谢知韫挑眉:“去给你叫水,洗干净了小脸儿好出门儿。”
文悅噙笑看他,就知道他不会叫赵嬷嬷难堪,坏家伙,净说好听话哄她。
谢知韫从桌上拿一果子给她,“甜的,我给你剥一个?”得了个白眼儿,终是傲娇的准了他剥果子的殷勤,谢知韫顺竿子上爬,又哄着她一起剪了纸钱,赶在晌午前带着一应物品出城。
平江府家祭的日子多在一早一晚,早起扫墓送钱,晚着的也有挂祖先像,焚表告慰,谢家的规矩独一份儿,偏在大中午吃饭的时候来磕头。
文悅好奇,路上小声凑在他耳朵边问,谢知韫起先表情严肃,就在她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某人突然凑近,鼻尖儿快要触着鼻尖儿来,猛的拿指头戳了戳她的额:“早上还说我的话都记在这儿呢,怎么独把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也不指望她这会儿想起来了,“我姓谢,娘亲也姓谢,家里只有爹爹是外姓,爹爹姓李,是西边晋宁人士。”外姓入赘,都是吃午饭这会儿来祭拜的。
“倒插门儿……”文悅脱口而出,话落在地上才惊觉这话不该从自己嘴里出来。
谢知韫却不在意这些,点了点头,同她说起了趣事:“我小的时候,娘亲要是生气,就竖起眉毛喊爹爹‘西佚䅿边来的且’,气急了揪耳朵也是常有的,爹爹从前是走镖的,脾气爆,身材跟树一样魁梧,外头的人见了他都怕,娘亲却收拾他比收拾我还要厉害。”
文悅听的有趣,笑着追问:“你小时候也挨过打!?”他总是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瞪着眼睛看人一眼,就跟学了神仙法术似的,什么都知道了,他这样聪颖过人,竟然也有被教训的经历?
“黄发垂髫狗都嫌,哪有孩子不挨打的。”谢知韫侧着脸看她笑,“只是我少时乖巧可爱,性子到底是没有你这般顽劣。”他头一回见她的时候,正是文杜氏举戒尺追着她满大街跑,要按着脑袋叫她家去练女红。
他那会儿才跌跌撞撞的开始学做买卖,刚下海船,又在河道上行了十几天,脚沾在地上脑袋就发昏,骑不了马,更坐不了骄子,好容易腿着从码头走到城门口,没来得及看一眼久违的平江城呢,怀里猝不及防撞了个黄毛小丫头。
红艳艳的小袄,青青的裙,扎着一对儿冲天揪,眉心还拿胭脂点了枚花钿,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有星星,笑着扯住他的手扶他,道了歉,又扒着脖子喊救命,直说有人要打她。
谢知韫怕真是碰见拍花子了,便把小人儿抱在怀里不撒手,还是文杜氏从学里把文夫子喊回来,才到谢家把人给抱回去的。
他站在门口相送,小姑娘脸上漾着笑,冲他挥手,还大声承诺得空来家找他玩儿,谢知韫摸了摸脸,有些许湿湿的痕迹,上头依稀还留有桂花糖的香甜。
那桂花味儿飘啊飘,经久未消,如今是愈发浓烈可爱了。
文悅被他目光盯的不自在,又听他说自己少时顽劣,只当是他还念叨着先前自己为了保住爹爹留下的那本书,钻进茶楼里找他避祸的事儿呢。
她撅起嘴,警告地翻他一记白眼,一点儿威慑都没,“那次你帮我藏书,我感谢你,只是……你就不能光记着别人的糗事儿啊……”
作者有话说:
小声讨个收……爱你们,啵~
第009章
谢知韫愣了一下,笑着赏了她个‘鸭梨’,“你这不中用的小呆瓜啊,什么都记不住。以后再夸自己记性好,我都要替你羞。”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事儿都能忘,就这小脑袋瓜,怕是没救了。
“你干嘛打我……”文悅嗔怪着后退,马车停下,说是到地方了,二人才理正了颜色出来。
谢家的墓园靠山绕水,翠柏星点,打理的干净利落,守在这处的老仆年有古稀,一把满抓胡子全白了,头发却少的可怜,零星几绺挽了个揪儿,拿手削的桃木棍子别着,勾脖子在栅栏根儿杵着。
听见马车声,才垫步上前请安,笑着同三爷道:“上回您见过的那株柏芽子活泛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啊,迎着风也站的笔直。”坟地里冒青柏,是老祖宗保佑着呢。
谢知韫牵着文悅的手,迈过积了水的小坑,吩咐一句,“回头叫家里来人,把路给修了。”想了想,又说,“日后供奉开销一项,不必再去讨赵嬷嬷示意,叫你儿子拿着去找你三奶奶,银子从她这儿支。”
大户人家只正经夫人才能管着家里祭祀一应呢,三爷却同着众人的面把这差事指给了跟前儿的姨娘,那老仆抬了抬眼皮,心里大略猜到了,嘿嘿笑着啧声揶揄:“不好哟,这以后可要少蹭您的酒吃了。”
三爷不高兴的时候,就爱提着好酒到他娘坟前诉苦,一坛子又吃不完,剩下可不就便宜了他,自这位文姨娘进门儿,三爷过来的次数越频,今儿个却说这话,分明是二人恩爱和睦,日后哪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呢。
“你这老货,吃饭砸锅可还行?”谢知韫骂他一句。
那老仆笑着不再说话,他是从前跟着老太爷身边的人,谢家待奴才们宽厚,就算是小姐跟姑爷出事儿那会儿,三爷半大的孩子艰难持家,卖了田产也没想过撇下过谁。三爷好容易日子顺心了,他比谁都高兴,不吃酒也高兴!
一挂小鞭起响,谢知韫领着文悅上前磕头,而后是赵嬷嬷一众,赵云袖换了身赭色的袄子,也随在婆子里面,文悅只顾着藏在荷包里的东西,没看到她,谢知韫又欠了身子,挡住了她的目光。
儿子儿媳妇亲手剪的钱烘起浓烈火焰,金银元宝蓄进去,管家摆摆手,跟着的奴仆排队退到远处。
谢知韫拿祭文出来,白纸黑墨,沾了火就打着卷儿化作红焰,文悅也从荷包里拿了张纸,不给谢知韫看,紧跟着也丢在火里。
“你给娘亲送了什么?”
“我也写了祭文。”文悅学着他的样子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的同未曾谋面的婆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