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回京,一瞧见那些荒淫无道的迂腐文臣就觉得气血上涌,还不如在这边疆,虽然贫瘠,但这里的民风却是少有的爽快。
而一直不愿回京,或许也有不愿看见大靖逐渐剩下一个空壳罢,两人长叹一声,默契地转换话题,不再说起朝廷。
二人聊了半晌,意外发现对方十分合自己的胃口,颇有些相逢恨晚的意思。
若不是天色见晚,唐云伯还要回去,且地点不合适,周梓庸甚至想留他秉烛夜谈。
等人走后,周梓庸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天边残阳,不由想到赵嘉和赵将军。
相对于安平侯,他同赵嘉和更加熟悉,两人曾是同窗,更是一个时期入朝为官。
由于两人都是武将,不好走的太近,明面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二人性格不合。
可他其实最敬佩赵嘉和,不光是因为他能力出众,更是因为他性格忠直,是他最为佩服之人。
想到这里,周梓庸心中不免涌上悲怒,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们安敢如此欺负忠良,对武安侯一家赶尽杀绝!
悲愤之余,他又想到自己,想到这边疆十几万信任自己的将士们,心底仿佛有些地方正悄然改变。
另一边唐文茵看见爹爹满脸笑容的回来,便知事情已经解决,就是不知他找的是谁。
不过唐云伯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
“周梓庸?”
唐云伯伸手一拍她脑袋:“没大没小,要叫周伯伯。”
“周伯伯和爹爹曾经在京城认识,他如今镇守北疆已四年有余。”
“那周伯伯是不是很厉害?”唐文茵仰着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自家爹爹。
“他是很厉害。”
唐云伯说着,眼神漂移,想到他当年在京城见到的周梓庸。
那时两人年纪都不大,且都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因文武相争也没有过多交集,如今他们年纪都大了,在这边疆反倒十分投缘。
“爹爹,周伯伯和赵将军比,谁更厉害啊?”唐文骐听到两人的聊天,突然插嘴。
唐云伯被儿子打断思绪,转身一把抱起自家乖巧懂事的女儿,笑骂道:“臭小子,谁让你比了。”
说完他转身带着女儿进了厨房,准备帮沈氏做饭,身后唐文骐咧着嘴嚷嚷。
“肯定是赵将军!赵将军多厉害啊,他曾经可是带着三万兵力,仅仅用时一月就击退西源十万人马……”
唐文茵听着哥哥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崇拜,混合着耳边爹娘的轻声细语,只觉得仿佛被泡在温泉里,从心底里散发出一股子懒意。
周梓庸的动作很快,不过短短两日,他就带着白石镇的县令来到宝泉村。
“云伯,这是刘玮。”说着,他一指旁边身穿官服,通身圆润的刘玮。
那刘玮闻言一瞧,站在周将军面前的,可不就是之前被他赶出去的人吗?
他顿时觉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云伯见他吓得够呛,也没为难他,率先开口道:“在下唐云伯,见过刘大人。”
周梓庸看出不对:“你们之前见过?”
“在下曾有事拜托刘大人。”
听见这话,周梓庸心下了然,必然是云伯拿着草图上门,被这不识货的刘玮给拒绝了。
不过他不过一介五品小官,也没必要过多计较,只是这水车一事,看样子不能放手让他全权管理,还是要找信得过的人来看顾看顾。
那刘玮没想到唐云伯一介平民,竟然认识周梓庸,心惊胆战之余,还有些埋怨。
既然认识周将军这么大的官,还来找他这么个小小的县令干什么,这不是让他平白得罪人嘛。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不敢流露出来,只是讨好地看向周梓庸:“周大人,不知小的可否先去叫人装水车?”
见刘玮这般没出息,周梓庸随意地挥了挥手,放他离开。
“好歹也是个五品官,怎地怂成这样。”
唐云伯闻言笑了笑,转头将一双儿女叫出来,跟他们介绍道:“这是镇守北疆的周将军,这是犬子和小女。”
两个小孩乖巧地站在爹爹身边,仰着脑袋朝他齐声问好,唇红齿白的格外可爱。
周梓庸本就十分喜爱小孩,看见这一幕,不由高兴地夸耀道:“不愧是云伯的儿女,小小年纪便是一表人才。”
唐云伯摇摇头:“也就这会儿乖巧罢了,平常可是顽皮的很。”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便罢,水车之事有手下人去办,周梓庸于是提起武安侯之子。
那天听说武安侯遗孤也被送到这里,当天便想过来瞧瞧赵将军的妻儿可还安好,只是他事务繁多,这才拖到现在。
唐云伯听他提起赵君琢,也大概知道他的来意,便提议去赵家拜访,两家隔的不远,过去也方便。
赵家是赵氏开的门,她以为是唐家的一对儿女又过来找儿子,谁知一开门,竟然是唐云伯。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个头高大的男人,那人她也认识,正是镇守北疆的周梓庸周将军。
她见状赶紧把门打开,朝周梓庸行礼:“民女见过周大人。”
“嫂嫂不必多礼。”
这一声嫂嫂,顿时让赵氏红了眼眶。
唐云伯却心下产生几分诧异,他上次在军营,同周梓庸提起赵将军时,他虽有些震惊,却没表现出过多的熟捻,他还以为两家并不十分亲厚。
如今这一声嫂嫂,他便明白赵周两家看来不是明面上的生疏。
第十九章
赵君琢原本在地里干活,听说家里来了客人,由于不知道是谁,怕赵氏被欺负,所以连忙赶回家
回去后就看到他和唐家门口站着几个士兵,心中一凛,怕出了什么事,快走几步进屋。
一进去他便看到唐伯伯和另一个男人正坐在桌前,同赵氏聊的正欢,心里顿时松口气,看来没出什么事。
赵氏看到儿子回来,赶紧伸手招呼了声,周梓庸听到赵嘉和的儿子回来了,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姿挺拔的半大小子正站在门口,气息微喘,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候,他额间竟是微微有些出汗。
周梓庸在同赵氏聊过后,知道赵家如今只剩孤儿寡母两人在这边疆,感叹时过境迁的同时,不由想帮帮他们。
于是朝少年露出一张笑脸,想尽量表现的和蔼些:“我是你周伯伯,以前见过的。”
赵君琢点点头,他的记性很好,约莫是三岁那年,曾见过这位周伯伯来过武安侯府,同父亲相谈甚欢。
他还记得那时候这个周伯伯似乎非常崇拜父亲,经常跟在父亲身后。
周梓庸见他点头行礼,一时有些激动,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看见他抿住嘴下意识绷紧身体,这才停下。
他心里不由出现几分苦涩,记忆里赵君琢小时候不似这般警惕,也没有这样排斥人靠近。
不过周梓庸很快收好心绪,他又看了两眼赵君琢,忽然决定了什么,转身朝赵氏深深吸了口气。
“嫂子,我想让君琢跟着我去军营里头。”
此话一出,赵氏惊得不知做何反应,赵君琢却瞳孔猛地一缩,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的梦境。
随着冬天过去,他的梦越来越频繁了,醒来后能记住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比如周梓庸要把他带在身边这件事,他就曾经梦到过,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征兵以后。
梦里的他也选择从军,只是由于是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他吃了很多苦,熬了整整一年后,才意外碰到了周梓庸,被他带在身边。
而且在梦里,他似乎想查什么事情,但是总是记不清,只记得同周伯伯有关,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当即跪在地上。
“君琢愿意跟随周伯伯去军营。”
赵氏本就十分惊讶于周梓庸的话,如今听到儿子的话,忽然站起身:“不行!我不同意!”
周梓庸闻言,颇有些不解:“嫂子这是为何?”
他想了想,又开口道:“我会差人看顾嫂子些,嫂子不用担心受人欺负。”
“而且君琢若是同我去军营,也能赚些军饷补贴家用。”
唐云伯在赵君琢回来后就只坐在一旁,不怎么插话,此时却也忍不住开口。
“赵夫人,君琢若是不跟着周大人去,随后征兵也是要去军营的,还不如这时候去,周大人也能看顾些。”
话罢他又玩笑道“若不是担心麻烦周大人,我倒也想把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送去军营磨练磨练。”
谁知他这话一出,赵氏却疑惑的反问:“君琢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征兵怎会轮到他?”
这下换唐云伯感到惊讶:“赵夫人不知?我前些日子在里长的征兵名册里瞧见了君琢,我以为……”
话音渐消,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少年,又瞧了瞧面色冷凝的赵氏,心下猜到这母子俩之间估计有些矛盾在。
赵氏哪里猜不出赵君琢的名字为何会在名册上,但当着客人的面,她不好发作。
气氛冷到这份上,周梓庸也不可能硬要把人家儿子带走,而且他稍后还有事情要忙,只能先告辞。
但临走之前他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说:“我说的那事,什么时候都作数,嫂子你再好好想想。”
他还把赵将军搬了出来:“赵大哥一生戎马,我相信他不会愿意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在这乡野之间的。”
周梓庸看了眼杵在门口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都是一家人,好好谈谈,你母亲会理解的。”
说完,他没再多嘴,转身离开了赵家。
一旁的唐云伯见他离开,知道他们母子估计有话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便也随之告辞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了,赵家一时安静下来,赵氏不开口,他便站在门口不吭声。
两人如此僵持半晌,赵君琢在心里叹了口气,从他决定要从军,就已经料到了如今这种局面。
但这件事他已经决定好了,而且名册已经登记,木已成舟无法反悔。
他想到梦里赵氏没熬过漫长的流放路,心下发软,还是决定哄一哄她,虽然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但至少让她心里舒服些。
可赵氏却不领情,她冷着脸,开口:“我去找周将军,求一求他,让他帮忙把你从名单上划去。”
“从军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不多。”
赵君琢猛地抬头,整个人仿佛被冷水浇透,心里发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中透着请求。
“娘,我想去。”
“你不想!”赵氏目光直直的看着他,眼里皆是令他心寒的执拗。
赵君琢看着面目冷漠的母亲,忽然觉得她十分的陌生,她此时看着自己的目光,不像是一个母亲的眼神,仿佛是一朵菟丝子,死死的扒住自己的寄生物。
他看着母亲越过自己的身影,突然垂下头,猛地站起身转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赵君琢看着母亲听到他的话,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稚气未脱的脸上却露出令人心惊的成熟。
“娘,您怕我不要你了吧。”
话音刚落,他紧接着说出第二句话。
“毕竟我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赵氏这才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铁青着脸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您不是最清楚吗?”
赵氏闻言下意识就想反驳,却忽然看到他透彻的眼神,脑子一空,半晌才抖着嘴唇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君琢叹了口气,慢慢从地上起来,他刚刚跪的太着急,没收住力道,站起来时膝盖有些微钝痛。
他忍着那些微钝痛,眼神慢慢放空,逐渐陷入回忆。
“我什么时候发现的?”
或许是在他发现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如哥哥们的时候吧,又或许是看到沈氏看文茵妹妹的眼神时。
他忽然笑了笑,看向赵氏:“其实我知道的也没多早,以前只是以为您不喜欢我而已。”
“毕竟我不如哥哥们英武,性格沉闷,是您最不喜爱的那种小孩。”
赵君琢说到这里,心里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算了,您若是真的不愿我去从军,那就不去了吧。”
说完他没再看赵氏脸上的表情,而是转身出了门,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暂时不想待在家里。
等回过神,他已经站在了唐家门口,而唐文茵这时正在院子里,见他闷不吭声的站在自家门口,有些奇怪的凑过来。
“君琢哥哥,你怎么来了?来找我吗?”
赵君琢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又停住,看着年前小小的女娃娃,犹豫着点了点头。
唐文茵见他这么纠结,噗嗤一声笑出来,看出来他有心事,索性自己没什么事,就决定陪陪他。
她转身朝沈氏说了声,然后拉起赵君琢,两人一起往外走去,她前几天和哥哥出去时,发现树林里有个地方很少有人过去,恰好适合这个满腹心事的少年。
赵君琢看着拉着自己的小手,出来之前的一丝丝烦躁和难受慢慢消融,心里只剩下平和。
他刚刚想起来,梦里的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军营了,因为他怀疑自己是周伯伯的儿子。
说来可笑,他知道自己不是赵氏的孩子这件事,也是在梦里。
随着他在梦里看见的事情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怀疑梦境里的事情是不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不过…他看着面前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就算那些都是真实的,那也一定是上辈子的事。
唐文茵带着少年,在树林里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唐文骐之前做的记号,而她们之前找到的“秘密基地”就在边上。
那里有两颗树上半截长到一起,形成一个拱门,在拱门底下,不知道被什么动物挖出一个洞穴,恰好能用来挡风,四处幽静,她特别喜欢在这里发呆。
看在赵君琢今天心情不太好的面子上,这地方就便宜他了。
唐文茵把随身携带的两个帕子铺到地上,拉着赵君琢坐下,随后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在这里和我说哦,这里很少有人来,不会被别人听到的。”
赵君琢听到这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原本还有些烦躁,但随着唐文茵拉着她一通走,早就消失不见了。
唐文茵姿势摆好,发现他半天不吭声,仔细一看,发现他现在眼神清澈,面目平和,哪里还有刚刚那副满腹心事的样子。
她呼吸一滞,顿时知道自己的八卦,啊不是,自己的树洞是做不成了,还把秘密基地赔了出去。
赵君琢知道她想安慰自己,虽然自己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但想了想,还是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只是掠过了自己不是赵氏亲生的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