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当晚,一箭几乎贴着他的心口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天夜里他是要送姜云岁回殿内歇息,她门还未来得及关上,耳边疾风穿过,箭矢擦过他的脸颊,落下一道明晃晃的血痕。
裴闻叫她藏好,“别睁眼。”
他很快就处理完了那两名刺客,宝合殿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旁人,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裴闻那次并非全身而退,胸前的衣襟被血染成了深黑色。
姜云岁怕得浑身发抖,可能以为他要死了,眼泪簌簌的掉,又擦了擦泪站起来说要去找人来。
裴闻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她回来。
他折断了胸口的箭矢,随便包扎好了伤口,才面无表情回到主殿。
宋砚璟不提,裴闻都快忘了这件事。
裴闻回过神来,下颌线绷得很冷,他抿直了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平时待她也很客气,温温柔柔,像个和煦的兄长,怎么在我面前好像还挺瞧不上她的?”
宋砚璟平日对姜云岁的确是很客气的,至少礼数周到,偶尔还会帮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忙。
姜云岁和宋砚璟的庶妹,关系也还不错。
两个小姑娘时常走动,宋砚璟给他妹妹买的物件,时不时也会给姜云岁捎带一份,在她面前可以说是包容。
“我便是对有血海深仇的仇敌,也是如此温和。”
“这倒也是。”
宋砚璟平时在大理寺里不苟言笑,下属都不太敢与他说话,最怕的便是宋大人笑吟吟的闲散模样。
他越笑,他们就越怕。
宋砚璟没有再继续顺着姜云岁的事往下说,再说下去裴闻就该怀疑他了。
“赵景淮这次带回来的账本里,举足轻重的权贵可不少。”
雍城地处要势,易守难攻。
每年朝廷拨的军款都不少,去年旱灾又给了一大笔银钱赈灾。
直到流民上京,才知道这些银子全都不翼而飞。
并未用来救济灾民。
裴闻侧过脸,眸色淡淡望着宋砚璟,懒洋洋地开腔道:“这件事归你们大理寺管,宋大人去慢慢处置吧。”
宋砚璟啧了声,裴闻还真是会算计,转头就把棘手的事情扔给他来做:“我可不想得罪人。”
裴闻挑了下眉:“我看你在牢狱里刑讯逼供时下的都是死手,这可不像是不敢得罪人的样子。”
宋砚璟沉默不语。
裴闻既然办完了事情也并未多留,“走了。”
宋砚璟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他缓缓收回目光,要裴闻自己悔婚,也非易事。
过了会儿,宋砚璟也回了府。
宋砚璟的母亲已经开始为她儿子的婚事发愁,他也到了能成婚的年纪,这两年她也帮儿子相看了一些适龄少女。
都是挑得家世相当,才貌双全的女子。
可是她儿子好像压根就对这件事没兴趣,他从前科考中第,就已经有人上门来说亲,还是工部侍郎家的嫡长女。
那位姑娘宋夫人也是瞧见过的,安静沉稳,长得沉鱼落雁般,也是很好看的。
可她儿子就是没那么心思,只说不急。
一晃好几年过去,他好像还是没这个意思。
宋夫人实在坐不住了,有张罗起了他的婚事。
如今宋砚璟已经是大理寺少卿,肉眼可见前途无量,且他在外的名声一直都很好,都道他是皎皎如月的贵公子,看着就是个会疼妻子的人,婚后必能相敬如宾。
宋夫人送走媒婆,把儿子叫到了跟前来。
“我前几日见着了纪家小姐,她也只比你小几岁,性子活泼可爱,长得……”
“母亲,我的婚事我自有主张。”宋砚璟打断了母亲的话,淡淡地说。
宋夫人听见这句话就来气,冷着脸拍了拍桌子,“你有什么主张?!别再拿这句话来哄我,你瞧瞧与你年岁相当的裴闻,早早就定下了婚事,郡主…”
宋砚璟又插了话:“郡主和他还没定婚。”
宋夫人冷哼了声:“那是迟早的事。”
宋砚璟蹙眉,慢慢吐出三个字:“不一定。”
紧接着他又说:“儿子今天审了一天的犯人,实在累了,就先回去歇息了。”
宋夫人被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儿子只是看起来的好说话,这个府里谁也做不了他的主。
他不想干的事,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宋砚璟回了屋子,屏退了下人。
底下的奴婢候在院外,谁也不敢擅自乱动。
大少爷不喜欢旁人进他的屋子,尤其是里间,谁都不许进。
宋砚璟先喂了养在笼子里的雀儿,随后不仅不慢到了里间,屏风挡住了窗门外的光线,里面有些暗。
他漫不经心点起蜡烛,屋里置着个不大不小的金锁笼,笼子里摆了张供人休憩的小榻,铺着名贵的毛毯。
似乎精心准备了很久。
宋砚璟望了半晌,也不知道往后她会不会嫌这里小。
她睡在里面,应当刚刚好。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跑,倒也不碍事。
金锁笼,金锁笼。
自是有锁的。
宋砚璟忽然想到姜云岁每次每次看着他的眼神,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他帮她去见她弟弟那回,她眼里甚至充满了感激,将他当成了个心地善良的正人君子。
他笑了笑,心情忽然很好。
—
姜云岁发现自己不用刻意躲避裴闻,也不会和他碰面。
她想起来,上辈子这个年纪的她,都是她绞尽脑汁主动往他跟前凑,她不主动,自然就遇不到他了。
她忽然轻松了些许,数着日历上的日子。
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得在侯夫人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她不愿意嫁,如此侯府也不必去王府提亲。
没有婚约,她就也不用去想退婚的借口。
侯夫人若是问起来,她就可以说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将裴闻当成兄长看待,并无男女私情。
若是有机会,等母亲回京,她就可以同母亲说起招婿的事情。
她其实对上辈子的未婚夫很满意。
那人虽然家世不好,但是很听她的话,她主动握着他的手,他都会脸红,特别可爱。
事情豁然开朗起来,姜云岁的身体看起来都好了许多。
又过了两日,纪善过生辰,给她送了帖子请她赴宴。
侯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有意多撮合两个孩子,又要裴闻送她出府。
裴闻回绝了此事,而是叫周述送她过去。
侯夫人都想戳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在想什么,前些天还只是不咸不淡的态度,如今是连面都不愿意见了。
姜云岁看见周述也还有点怕。
她忍不住看向周述腰间那把剑,往事如烟,当初她差点就要他这把剑引颈自刎。
周述始终垂着眼皮,也没看她。
侯府门前,姜云岁刚要爬上马车,听见身后的声音:“世子。”
周述声音恭敬。
姜云岁下意识往后看了过去,原来是裴闻从宫里回来了。
他今天穿了身墨色缂丝锦袍,玉冠束发,五官清晰,精致又好看的脸上带了点凌厉的神色,黑眸沉沉朝她望来了一眼。
姜云岁也不能当做没瞧见他,实在说不过去。
她抿了抿唇:“表哥。”
裴闻的眼神轻轻扫过了她,小姑娘的脸粉扑扑的,不安眨着睫毛,葱白纤瘦的手指牢牢抓着马鞍,有些紧张。
也不知她这幅柔弱又不安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
他有那么可怕吗?
裴闻觉得自己不是豺狼虎豹,上次是他太冷酷了些。
事后他也有些后悔,给她教训,她也记不住。
她从小就是如此。
裴闻问:“你要去纪家?”
姜云岁点点头:“嗯。”
裴闻皱了眉头,像是遇到了难题。
心里说着不想见她的人是他,这会儿偏偏又要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是他。
他回神,冷冷淡淡:“嗯,表妹早去早回。”
作者有话说:
宋大人的本体是块砚台吧,黢黑黢黑的。
小裴是什么呢?是那种感情比较迟钝的动物,还是精神状态不太好的,回过味来要发大疯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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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早些定下婚事也是好事。◎
纪善的生辰宴请了不少世家千金,都是与她年纪相仿、平日里往来较多的小姑娘。
姜云岁来的有些迟,旁人已落了座。
水榭一阵微风,湖面掀起涟漪。
姜云岁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没什么兴趣同宴席上其他不熟的人寒暄,她也不需要去讨好她们。
姜云岁默默喝着茶,忽然有人朝她缓缓走了过来。
岑澜行了一礼,“郡主。”
姜云岁待她也很客气:“岑姑娘。”
岑澜垂眸敛神,觉得眼前的少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她片刻看不出来也说不上来。
她又抬起眼睫,悄声无息打量着姜云岁。
湖面上的风轻轻拂过,吹动少女轻盈的衣裙,腰身纤细,皮肤细腻,阳光恰好落在她的鼻尖,柔美而又恬静。
姜云岁这张脸莫说是男人瞧见会挪不开眼,她是个女子也时常会被惊艳的回不过神。
上次见她,还是在胭脂铺里。
她瞧着和从前毫无城府的娇憨模样差不多。
岑澜只当是自己想得太多,她对姜云岁笑了笑,“下个月她们要去泛舟采荷,郡主可要一同前去?”
姜云岁其实还挺喜欢凑热闹的,因为从前身体不好,父亲和母亲好像总是担心她吹个风就会得重病,看管得很严厉。
她便愈发珍惜每次出门游玩的机会。
姜云岁认真回忆半晌,上辈子泛舟采荷倒是没出现过什么意外。
可她不想再和岑澜再有什么来往,便作出遗憾的笑来:“我去不成的。”
岑澜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还会回绝,“我以为郡主的病已经痊愈了。”
姜云岁如今的身体还很健康,若是一直心情宽阔,往后应当也不会郁郁而终,“是好多了,不过……”
岑澜默默揪紧掌心的手帕,她若无其事开了口:“是世子不许你来吗?”
姜云岁听见这话一点都不意外,若非她活过一次,恐怕还是半点儿都看不出岑澜打的算盘。
岑澜仔细斟酌了片刻:“世子性情是有些霸道。”
姜云岁对她笑笑:“表哥人很好。”
岑澜脸上的神色变得僵硬了几分,她稳住心神,表面不动声色:“我瞧世子每回对你都不假辞色,原是我误会了。”
姜云岁故意做出不在乎的傻样,“那是表哥和我闹着玩呢。”
岑澜抿紧了唇,没再言语。
-
一场宴会,到了傍晚才热热闹闹的散去。
姜云岁方才没忍住吃了许多甜糕,上了马车开始觉得牙疼,她给自己灌了两杯冷茶,牙齿还是疼得厉害。
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侯府门前,门柱旁立着两个气派的石狮,怒目圆睁。
周述将她送到了院门口,姜云岁一直都不喜欢周述,这世间少有一点儿七情六欲都不存在的人。
姜云岁牙齿还疼着,肚子也撑。
她正准备回屋好好躺躺,却在自己的院子里瞧见了不该出现在此的男人。
“表哥?你怎么来了?”
姜云岁不可谓不吃惊,自从两人长大之后,裴闻很有分寸,无事从不踏足她休憩的小院。
裴闻没有回答她,目光毫不避讳扫过她全身,见她安然无恙适才放了放心,他手里捏着封信,温声道:“过来给你送信。”
姜云岁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她微微撇过脸,避开了他的眼神,“是我母亲寄来的信吗?”
她轻声吐字,神色有些紧绷。
明面上看起来却并无异色,雪白的肤色,漆黑的眼珠蕴着淡淡的潮色,精致而明艳的五官,在绚烂炽光尤其招眼。
裴闻收回眼神,温文有礼,“嗯,进去说吧。”
姜云岁不太想与他一道,但男人已经踏进她的屋子,她便是想出声阻拦都来不及。
不过也不是裴闻头回进她的屋,上次她忽然晕过去,便是裴闻将她送回来的。
裴闻将信件放在桌上,姜云岁见他好似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心里叹了叹气。那几年的朝夕相处,姜云岁不敢说了解裴闻,但也却是拿捏了他的几分脾性。
他是很细心的人,丁点蛛丝马迹就能叫他起疑。
她现下若是避他避得太明显,反而会惹了他的不快,他便愈发不会放过她。
姜云岁只能用从前的态度来待他,不能如往常毫不设防,将他当成未婚夫婿来亲近,也不能将他当成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姜云岁陷入沉思无意间便咬起了下唇,待她回过神来对上男人黑沉沉的双眸,心里一跳,她客气地问道:“表哥要喝茶吗?”
裴闻盯着她粉润的脸颊,视线在她洇红的唇瓣停留了几息,不动声色挪开了眼,他低低嗯了两声。
姜云岁给他倒了杯暖茶,推到了他面前。
男人接过茶杯,他的手指削瘦而又苍白,看不见什么疤痕,骨节就如坚硬的铁骨,凸起的关节很明显。
他捏着茶杯,抿了两口,目光忽然停在她的腕间。
少女细细的手腕比透净的玉还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拇指漂亮纤细,指尖婉转间似又温软的香甜。
她的手腕白得有些碍眼,空空荡荡,连块玉都没有。
裴闻放下杯盏,似是随口一问:“我上回送你的佛珠呢?”
姜云岁指尖蓦地一抖,她下意识收回了手,葱白的手指轻轻蜷缩在一起,她镇定下来,抬了抬颤颤的睫毛,乌黑的眼珠水润清澈,像是覆了层氤氲的潮气,她对上了双冷淡至极的双眸。
男人静静凝望着她,淡淡开口问下之后便一言不发。
他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并未当回事。
可是裴闻那双冷淡的双眸深处,好似存着叫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锋利、可怖。
姜云岁是知道这个人城府有多深的,便是怒火滔天也不会轻易在面上显现。
她勉力弯了弯唇,“我叫丫鬟好生收起来了。”
姜云岁悄悄呼了口气,她极力克制着被他发现的畏惧,又故意做出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而吓住的弱态,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咳了两声,继续说:“我怕弄丢,不敢轻易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