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这人便是撒谎也不会让人看出半分破绽,镇定自若,坦荡自然。
哪怕是与他四目相对,也丝毫不见心虚。
姜云岁听完竟有些尴尬,她这段时日闲着无事,去绣坊的次数是有些多。
裴闻倒没再说什么,盯着她直勾勾看了半晌,沙哑的嗓子里挤出几个清冷的字眼,“你想好了?”
乍然间,姜云岁尚且还未领会他这句问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睁着懵懵的双眸回望着他。
裴闻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酸酸涩涩,万般滋味暂且都只能往自己的嗓子里咽下去,连肉带血,再疼也得忍着。
他在她开口之前,淡淡道:“没什么,好好养身体,想吃什么就和小厨房的人说。”
裴闻已经不太想从她口中听见回答。
她虽然天真,性子纯的像是从来没吃过亏。
可有时候倔强的让人十分恼,犯起轴来就像撞了墙也不怕疼的小兔子。
裴闻记得自己已经问了她许多回了,她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
她就是喜欢阮洵期那样的人。
“好。”
裴闻离开之后,姜云岁就又将他抛到脑后。
又过了两日,花灯节的前夕,衣铺的绣娘到府里和郡主裁剪新衣。
姜云岁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胖了一些,尤其是胸前,从前的肚兜穿起来愈发的紧了。
她看起来浑身都没什么肉。
纤弱、细瘦。
偏偏这一处倒是一直都很柔软圆润。
新裁的衣裳也要过段时日才能好,量完身形姜云岁知道自己长高了些许还高兴了很久。
衣铺的绣娘刚走不久,姜云岁才想起来问宜春:“我先前是不是做了那几身新衣裳还没穿过?”
宜春想了想:“是,郡主都没来得及穿。”
姜云岁不太想穿旧衣裳去过花灯节,她抿了下唇角,轻轻笑了下:“那你帮我找出来吧,我挑挑看。”
衣裳都是宜春亲手叠好收进柜子里的。
她很快就将衣柜里的新衣裳找了出来,先前以为郡主不会再拿出来穿,还十分可惜。宜春说:“都是江南那边送过来的好料子,很难得的。绸缎又薄又轻,花样还好看。”
姜云岁从前从没注意这个,“是吗?”
宜春说:“是啊,郡主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侯夫人让嬷嬷送过来的料子,十分难得,除了侯府,便是宫里的贵人才有。”
姜云岁笑了笑:“侯夫人待我一向都很好。”
宜春刚想接下去,硬生生止住了话。
她听说这些料子都是侯夫人从世子那边要过来的。
世子倒也大方,御赐的贡品全都送了过来。
*
花灯节这日。
姜云岁先是让宜春去打听了裴闻的去处,知道他早晨进宫上朝就没出来过,就放下了心。
这样也好。
便是一会儿碰见了他,也不用找借口敷衍应付他。
姜云岁穿了身水蓝色掐腰烟罗衫裙,交领宽袖,微露锁骨,腰带将她本就盈盈一握的细腰衬得更纤瘦。
临出门前,小姑娘特意画了个精致的妆容。
姜云岁望着镜子里气色红润,眉眼动人的自己,不禁红了脸,她有些不大好意思,转过身来问宜春:“我这样是不是太隆重了?”
宜春望着郡主明艳的小脸,认真想了想:“可是今晚,别的女子也都是要特意打扮的。”
只是她家郡主,上了妆格外好看。
明艳动人,活色生香。
尤其让人挪不开眼罢了。
宜春有时望着郡主这张美得惊心动魄的精致脸庞,也会怔怔走神,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性子还这样的好。
难怪…难怪每次世子望着郡主的眼神,都是那般幽深。
若说一点儿男女之情都没有,宜春是不信的。
姜云岁显然被宜春的话哄住了。
少女小脸微微泛红,眼睛里都是期待,“也不知道今晚的花灯好不好看。”
宜春望着郡主已然陷进去的小女儿情态,心情复杂,想要叹气,又忍不住为她高兴。可一想到世子每回望着郡主的眼神,这点高兴很快就烟消云散。
天才刚黑下去。
姜云岁就出了门,她和往常一样,悄悄地走了后门。
她和阮洵期约好了今晚要在桥头碰面,街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灯笼的烛火点缀了整个夜色。
长街的上方挂了整排整排的圆灯笼。
沿街都是支起小铺卖灯的商贩。
姜云岁好不容易跟着人流挤到了桥头,目光四下寻了一圈,却不见阮洵期的人影。
她倒不会觉得他失约了,反而更担心他是不是被挤丢了。
他那样不急不躁的好性子,怕是被人撞开也不会说什么。
姜云岁正纠结要不要再往桥上走,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岁岁。”
姜云岁闻声回头,视线里撞进一张清润俊秀的脸庞,她的唇角缓缓绽起浅笑,“你是刚挤进来吗?”
阮洵期摇头,随即将刚买来的冰糖葫芦递给了她:“你吃。”
他早早就到了,只是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忍了半晌还是被吸引了过去。
今晚糖葫芦的生意是极好的,还要排队才能买上。
只是排在他前头的男人嫌价格贵,费劲唇舌讲了好半天的价。
摊主半个铜板都不肯少,男人被气得翻了脸。
阮洵期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等到他们吵完了架,才付上钱,拿着糖葫芦急匆匆往回赶,好在没让她等太久。
姜云岁咬了口糖葫芦,山楂外边裹得这层糖衣很薄,入口即化。
吃进嘴里明明很酸涩,她的心里却觉得分外的甜。
她给阮洵期留了两颗,递到他面前,圆圆的、乌黑的眼睛在烛火下映得分外澄澈,她问:“你吃吗?”
阮洵期怎舍得和她抢这口吃食,他摇了摇头,“我不吃。”
姜云岁也不好意思吃独食,想给他也尝尝,“你就咬一口试试嘛。”
几瞬过后,阮洵期很听话的弯腰低头,咬了口山楂,他当即皱了眉头:“好酸。”
早知道就换一家买了。
姜云岁笑了出来,也不知她的脸是被烛火照得那么红润,还是她本来就红了脸,她说:“我觉得很甜呀。”
阮洵期咽下山楂,还是觉得很酸。
不过既然她说甜,那可能真的是很甜吧。
阮洵期压下唇齿间的酸苦,望着她姣好的面容,他咽了咽喉,低声同她说:“走,我带你去买花灯。”
姜云岁乖乖跟在他身后,仰着脸望着少年的背影。
一袭月白的衣裳,清辉如月。
人实在太多。
阮洵期怕她走丢,他又像个老妈子反反复复叮嘱她:“岁岁,你一定要跟紧我。”
姜云岁点头,随后又在他身后小声提议:“不然我抓着你的袖子好了。”
阮洵期的身影微微僵住,耳根又麻又红。
姜云岁的脸也有点发热,她小声抱怨:“人好多,不抓着你,我肯定要被挤丢的。”
阮洵期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下一瞬间,他主动把手递到了她面前,姜云岁得寸进尺般,小心翼翼勾住了少年的小手指头。
穿过石拱桥,桥底的湖面一派浮光跃金之色。
姜云岁原本以为阮洵期这般性格内敛的人会不大好意思牵着她的手,意料之外,少年也轻轻的勾住了她的手。
长街喧嚣。
往前走了一段路,总算到了稍稍空旷些的主街。
阮洵期是会做灯的,他去沿街支起的小铺子旁买了些做花灯的材料,摊主乐呵将他要的东西递给了他,报上了价钱。
姜云岁摸了摸腰上的荷包,正准备付钱。
阮洵期却比她更快一步,付好了银子,她看着少年怀中抱着的一堆花纸,“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阮洵期闻言羞涩的笑了笑:“就…琢磨着赚钱的时候学的。”
家里穷,就得想办法谋生。
姜云岁想说往后不会再让他过苦日子了。
可这句话说出来好像很伤自尊,她就咽了回去。
阮洵期对她笑了笑:“我们找个空旷的地方,我给你做花灯。”
姜云岁用力点点头:“好啊!”
两人还真的很快就找到了个无人的草坪。
靠着临湖的酒楼,他们蹲坐在地,那堆在姜云岁看来就是废纸的玩意,很快就在阮洵期的手里变成了一只只漂亮的圆灯笼。
他又用买来的颜料和毛笔,在灯笼画上了她喜欢的图案。
姜云岁拿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抱着花灯,对着阮洵期傻笑了起来,少年望着她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宋砚璟坐在窗边,这一幕尽收眼底。
男人漫不经心收回目光,不言不语,像是没看见这刺眼的一幕。
纪南最先发觉宋砚璟变了脸色,沉默寡言的宋大人,只有每次从大理寺的刑讯室里出来,脸色才这么难看。
“看见什么了?”纪南随口一问。
包间内的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了看,一个两个都瞧见了小郡主和她传闻中喜欢的那个小郎君。
裴闻的眸光停在她灿然的笑脸上,面不改色端起酒杯抿了口,想起来前不久她才在自己面前说她身体不舒服,花灯节出不了门。
她又骗他。
她现在好像习惯了把他当成傻子来欺骗。
一点儿都不在乎。
谎言在他面前被拆穿。
裴闻觉得她的笑很刺眼,天真且不谙世事,眉眼娇憨纯态,一览无遗。她这种开怀、又满眼都是别人的眼神,像在他心口戳了个血淋淋的洞。
裴闻指间的酒杯已经碎了。
陶瓷碎片割伤了他的指腹,锋利的瓷片在他的掌心划出几道密密麻麻的血痕,鲜血顺着掌心的脉络缓缓往下滑。
裴闻好像不会痛一样。
神色不变,收拢起五指。
刺进肉里的碎片,越陷越深。
裴闻以为这样他的脑子才会清醒一些,可是那种很想将阮洵期杀之后快的念头,反而愈发深刻了起来。
他真的把阮洵期杀了。
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把阮洵期剁成肉酱送到她面前,不是喜欢看着他吗?不是喜欢对他笑吗?
如此这般,她还会喜欢吗?还能笑得出来吗?
裴闻都不知道自己的戾气怎么会如此深重,他闭了闭眼,随后缓缓睁开,男人低下头,面无表情收拾掌心的伤口。
将碎片一个个拔了出来。
“裴闻,你真舍得松口了吗?”
作者有话说:
快了
再铺一点就到火葬场了
第48章
◎年关一过,就是春天。◎
裴闻听着从宋砚璟口中问出来的话, 脸色倒也还是很平淡,他缓缓抬眸,朝他看了过去。
深深的一眼, 带着几分嘲弄。
他舍不舍得不要紧, 宋砚璟倒不像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裴闻微微抿了抿唇,他说:“我随她高兴。”
宋砚璟垂下了眼, 挡住了眼底晦暗的情绪, 他淡淡笑了声, 似乎是不信的。
这样也好。
裴闻松了口。
他可不会松口,咬断她的脖子也要把人弄回去。
宋砚璟没再作声,漫不经心喝了杯中的温酒,烈烈的浊酒过了喉咙,烧得心头发麻。
宋砚璟在大理寺审过那么多案子,最擅长查人。
阮洵期的家世早就让他查了个底朝天, 世代清贫,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他这么个读书上有些天赋的。
阮洵期在宋砚璟眼里, 简直就不堪一击。
悄声无息搞死了他,比碾碎蚂蚁还要容易。
只不过阮洵期的老师那里不太好应付,到底是传世大儒, 想要糊弄过去,不大容易。
宋砚璟也摸不透裴闻对他这个师弟的态度。
故而这段时间才没有贸然出手。
宋砚璟心里想了许多, 其实最好的法子是等阮洵期考中了功名, 入朝做官, 光明正大的用罪名将他拿捏至死, 反而比私下悄然弄死了他要省去麻烦。
宋砚璟原以为裴闻会忍不住要出手, 等了这些日子, 裴闻好像真的放下了, 舍得将他自小叼着娇滴滴的小郡主放了。
也有可能,裴闻是等着他们来动手。
坐收渔翁之利。
人不是死在他手里,小郡主往后也不会恨她。
宋砚璟不会在乎这个,到了手的才是自己的。
便是恨也只能在他身边恨。
“从前她在你身边也不见得多高兴,你怎么没随她去?”赵景淮冷冷出声。
方才瞧见姜云岁对着阮洵期笑,脸都变绿了。
她见了自己只知道跑,原来对别人倒是能笑得这么高兴。
赵景淮说完这句,怒气冲冲走到门口,用力推开了门,绷着张冷峻的脸庞吩咐门外的随从,咬了咬牙:“你们去!把郡主和她身边那个人给我请上来。”
“是!”
姜云岁这边刚放完了花灯,湖上飘着的小花灯都没有她这只好看。
阮洵期画技精湛,纸灯上的图案像是要变成真的一样,用火折子点亮了灯芯后,透着光的纸灯像一幅漂亮的画,她还有些舍不得放手。
阮洵期答应了往后还给她做,她才勉勉强强的松了手。
姜云岁蹲在湖边,依依不舍望着花灯漂远。
身旁的少年望着她的侧脸,稍有些失神,她忽然回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了一起。
姜云岁好像没发现他在偷看自己,她托着下巴有点傻兮兮地问:“你说我们许下的愿望会实现吗?”
阮洵期默了半晌,他问:“你许的什么愿?”
姜云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要告诉他,却又害怕说出来就不灵验了而止住了声音,“我怕不灵。”
阮洵期本想告诉她本来就不灵的。
不忍心她丧气,他想了想,往前凑了凑,“你偷偷的告诉我,就不会不灵了。”
姜云岁眨了眨眼睛:“你不要骗我。”
阮洵期不擅长撒谎,尤其对上她这双干净的眼睛,他心虚的躲开了她的目光:“真的,我不骗你。”
姜云岁对他招了招手,“你往前一点。”
阮洵期依言照做,乖乖近上前了些,少女猝不及防在他的脸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掠过,温软的触感,让少年浑身僵硬在原地。
一张清俊好看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