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明雪霁抬头,看见他微红的眼皮。这话,他也对她说过,成亲后计清的第一个忌辰,他跪在计清灵位前,断断续续说了这番话,他还说眼下一无所有,洗冤之事遥不可及,唯一的出路便是凭着一身学问读书科考,考中得官之后,才有可能为计清翻案。
她被他一片孝心打动,想起了自己早死的母亲,所以那三年里,她再苦再难,也咬着牙供他读书。
却换来这个结果。
计延宗定定神,继续说了下去:“先父膝下只有下官一个,如今过继后的母亲对下官也有再造之恩,将来若是能够沉冤得雪,下官自然不能忘恩负义回归本房,只是那样一来,先父的香火就无人承继,是以下官不得不再娶一房平妻,到时候才能兼祧两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冠冕堂皇,挑不出丝毫毛病,他从来,都那么有道理。明雪霁觉得不对,觉得愤懑,只恨自己蠢笨,竟挑不出错处,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说话:“你想延续你父亲的香火,多生几个,到时候过继一个回去不就行了?或者像你一样,从近支宗亲过继一个,何需另娶?”
明雪霁猛地抬头,是的,这才是正经人的做法!
计延宗呆了一下,没想到元贞会这么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在家中反复推演过许多次,这话挑不出毛病,也是他的真心话,他苦心经营这么久,以状元之身依附元贞,都只为得到助力,亲手洗清父亲的冤屈,在他预想中,只要向元贞说明他拳拳一片赤子之心,必能打动元贞,动用权势帮他。
可元贞,却提了这么个刁钻的问题。计延宗急急分辩:“内子至今不曾生育,两房香火都后继无人,下官实在不敢冒险。”
明雪霁心头蓦地一酸,于痛楚中,生出熊熊的愤怒。她那可怜的,没机会来到世上的孩子,如今竟成了他另娶的借口。昨夜元贞的话仿佛响在耳边,想不想把你所受的耻辱一一报复回来?
想。太想了。
计延宗焦急地等着元贞回答,半晌,元贞反问一句:“如果你娶了平妻,还是生不出来呢?”
“不会!”心里咚的一跳,计延宗觉得害怕,又急急否认,“不会。先父一生为国为民,下官以先父为楷模,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老天必不会如此待我。”
不会的,他如此殚精竭虑为父亲讨公道,孝心可感动天地,他已经闯过了那么多劫难,老天怎么可能不帮他!
元贞笑了下,明雪霁看出来了,嘲讽的笑,大约他心里又在说,狗屁。
厅中有片刻静默,计延宗定定神,今天的谈话并不在他的预期,他有点看不透元贞的想法,但元贞至今还不曾逐客,应该还是眷顾他的吧。“下官将新娶的夫人也带过来了,她是内子的妹妹,她们姐妹一向亲密,相处也极好。”
明雪霁都能因为茶艺得了元贞的赏识,明素心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眼界又广,应该更有用处。计延宗思忖着:“如今她还在外面等候王爷召见……”
“不见。”元贞淡淡说道。
计延宗怔了怔,满心里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看见他看了眼桌上的茶,向廖延问道:“什么茶?”
“剑南的蒙顶石花,”廖延道,“水是随着茶船一道送来的长江水。”
元贞摇头:“喝茶而已,这么麻烦。”
廖延笑了下没说话,计延宗心中一动,忙道:“内子于烹茶一道有些心得,若是王爷有兴致的话,不如让她烹给王爷试试?”
明雪霁抬头,看见元贞漆黑的眼睛看住她,带着她熟悉的嘲讽,许久:“好。”
这么迫切地推她出来,他又如何能不笑纳。
侍婢送上茶灶茶釜等物,明雪霁净了手,打开茶桶。
是团茶,须得以茶碾碾碎后过筛,才能烹煮。在蒲团上坐下,用茶刀切下一块放进茶碾中,拿过青礞石的碾子细细研磨起来。
计延宗站在旁边看着,她两手握着碾子的轴,手腕微沉,低眉垂眼,静谧得像一汪泉水。在乡下时太穷,舍不得买茶,平常都是泡些她自己晾晒的金银花、淡竹叶之类,进京后虽然买了好茶,但他上进心热,一天到晚不在家中,是以从不曾见过她烹茶,原来她烹茶时,竟是这般模样。计延宗专注地看着,躁动的心境一点点安稳下来。
元贞也看着,她跪坐在蒲团上,脚从裙底露出一点,灰鞋白袜,踝骨微微鼓起一点,柔柔的圆。手心突然有点痒,想起昨天夜里握着的感觉,心里一荡。
明雪霁很快碾好了茶,拿过茶罗开始筛茶。细碎的茶末雪花似的从孔眼里落下,不多时便有了薄薄一层,收集起来,恰恰够几盏的分量。侍婢拿松萝炭点了火,明雪霁放上茶釜,倒入坛中水。
“也是长江水,”廖延解释道,“特意从上游取的,上个月的新水。”
“江水、泉水、雨水、雪水乃至寻常井水都可烹茶,”火苗舔着釜底,明雪霁观察着水色,“差别是有,不过饮茶无非是心境,心境佳时一切都好,也不必太计较用的什么水。”
“这样么?”廖延若有所思,“古人道最适合饮茶的乃是月下松前,闲适之时,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计延宗唇边不觉带了笑,原来她的见地连廖延都赞同,从前总觉得她无知无识,倒是小看她了。
釜底动荡起来,水快开了,明雪霁专注地看着。她已经许久不曾弄过这个了,眼前仿佛看见了母亲,守在茶灶前,带着茶香含笑看她。
水面渐渐起了鱼眼泡,水开了,明雪霁倒入茶粉,水面翻腾着变成泉涌连珠,第三沸时茶成,四个建盏一字排开,明雪霁拿着银勺舀出茶汤,缓缓注入。
泠泠的响声,建盏光影变幻,衬得茶色越发清亮,明雪霁心中一片静谧。
时隔三年,这技艺她依旧不曾忘,她虽无用,却也有一件足以自傲的本事。先前就有的模糊念头此刻一点点清晰起来,和离之后,她或许,可以凭这点本事养活自己。
四盏茶都已倒好,明雪霁捧起第一盏,奉于元贞。
手上一紧,他握住了她。
第28章
大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明雪霁惊得几乎叫出声。
像被滚茶烫了,在他手里迅速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脸上耳朵上甚至被连衣领掩住的皮肤上都发着烫,明雪霁压抑着声音:“别。”
不敢松手也不敢挣扎, 她手里拿的是滚烫的茶水, 稍不留神就会烫到他,她又怎么敢烫到他。紧张恐惧中, 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他稍稍直起腰,高大的身量即使坐着也跟她站着差不多高, 于是说话时的呼吸,便几乎拂着她的唇:“稳住,别让人发现了。”
指腹细细碾过,指间的薄茧刺痛着皮肤,明雪霁喘不过气,看见他锋利的薄唇勾起一点,几分戏谑,几分顽劣, 身后几步, 计延宗正在给廖延奉茶,只要他一回头,就会发现他的妻子,正跟别的男人纠缠亲昵。
茶水的热气透出建盏, 指尖热得发着红, 他微凉的手慢慢抚过, 终于接在了手中。
明雪霁长出一口气,余光瞥见计延宗已经让完廖延, 端起了自己那盏,耳边听见元贞低低的问:“烫到了?”
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微凉的唇裹住了她的指尖。
惊叫声噎在喉咙里,几步之外,计延宗转过了脸。
要被发现了吗。眼前发着黑,恍惚到极点,又有种淡淡的,报复的痛快。这桩婚姻里,不止他变了心,她现在也不清白了。他从来都告诉她女人的贞洁比性命还重要,现在他马上就会发现,她已经把他说的那些狗屁,统统扔在了一边。
袍袖一晃,元贞另一只手抬上来,遮住两人纠缠的身影,明雪霁听见计延宗越来越近的声音:“这茶,王爷尝着怎么样?”
元贞松开了她。
指尖残留着温热的湿意,元贞在笑:“不错。”
是说茶,还是说人。明雪霁不敢细想,如梦初醒般急急退了下去。
计延宗走到了近前,茶盏在元贞手里拿着,氤氲的水汽,他唇上一点湿,想是刚刚尝过,另一边明雪霁红着脸低着头,手缩在袖子里,不自觉地绞着。
计延宗想,她到底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奉茶是不可以离得这么近的,有失分寸,奉完茶更应该立刻退在边上,像她这样傻呆呆地站在元贞面前不走,极容易触怒贵人,还好元贞看在他的面子上并不曾跟她计较。连忙上前想要拉她:“内子不懂规矩,还请王爷海涵。”
手还没碰到,她已经躲开了,计延宗看见元贞微笑的神色兀地一冷,重重放下茶盏。
盏中茶是七分满,他只抿了一口,剩下的都没动,计延宗思忖着:“这茶还合王爷的口味吧?”
元贞盯着他的左手,方才他就是用这只手去碰她,眉压下来:“你说呢?”
计延宗说不出。方才他明明和颜悦色夸赞说好,转眼之间,他又翻了脸。急急思索着:“内子技艺浅陋,若是烹得不合王爷的口味,等回去后下官好好教她。”
“教她?”元贞顿了顿,“你懂?”
他的确是不懂。计延宗能感觉到元贞突然阴沉的气势,让人心惊肉跳,忙道:“下官不怎么懂,不过下官新娶的夫人略通茶艺……”
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元贞凉凉的目光,计延宗猛地反应过来,元贞对于他娶平妻这件事并不赞同,又如何能在他面前提起明素心?硬生生改了口:“昨日听闻皇后殿下或将召见内子,下官不胜惶恐,内子见识少,对于宫中礼仪更是一无所知,下官又僻处孤陋,对此也不是很通,下官斗胆想请王爷府中的内官指点指点内子,就连这烹茶的技法也想请廖长史好好教教她,免得她不省得眉高眼低,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
低着头极力抬着眼,看见元贞向椅背上靠了靠,阴沉的神色褪去,露出极淡的笑:“好啊。”
计延宗松一口气,额头上薄薄一层冷汗。从前几次见元贞,他虽然冷淡,对他却还算客气,方才突然露出威压,竟让人隐隐觉得风雷震动,果然是百万大军之统帅,一怒之威,竟至于此,幸亏他反应快及时圆上了这一环,也顺利把人塞了过来:“承蒙王爷不弃,那么下官明天就送内子过来。”
元贞点点头,唇边一个嘲讽的笑。果然是个善于攀附的,只是随口一句皇后或许会召见,就能顺着杆子爬上来,嘴上说着送妻子来学礼数,到时候他必定也要陪着一起,如此,又与王府多了许多来往走动的机会,说不定有什么机遇也未可知。
机变隐忍,又确实有些才能,换了别一个,怕是真让他爬上去了,不过计延宗碰见的是他,注定只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余光瞥见边上的明雪霁,她垂着头攥着手,脸颊上眼皮上都有点微微的红,是在为刚才的事情害羞,还是在怕?她该不会以为他生气发怒,是真的不满意她烹的茶吧?
这个老实的女人,于这些心机手段真是一丁点儿都看不透。元贞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向着明雪霁的方向:“这茶没什么不好,只是本王不爱喝茶,尤其是团茶。”
换做别一个,他绝不会解释,但她太老实,若是不说明白,只怕她又要琢磨老半天,怕得要死。他也没必要难为她。
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眸子,他看着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鼻尖上突然酸得厉害,到此之时,才确定他特意解释这一句,是为了她。明雪霁慢慢吸着气,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不喜欢,便是嫌弃叱责又如何?可他居然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专程解释了一番。
从母亲过世以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感受。明雪霁低下头不敢再看,眼睛发着热,这些天凄苦的心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原来如此,”计延宗松一口气,原本还怕是茶烹的不好触怒了他,没想到是他不喜欢团茶。可除了团茶就是叶茶,那是普通百姓喝的,高门士族并不推崇,以元贞的身份,总不至于喝叶茶吧?一时间也想不透,试探着说道,“内子也会做叶茶,王爷不嫌弃的话,改天也可让她试试。”
半晌,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回答:“好呀。”
他起身往外走,计延宗知道他是不耐烦再待下去了,以往每次求见都是这样,他似乎没什么耐心,总是听他说一两句话就径自走人,像今天这样坐了大半个时辰,跟他说了这么多还喝了茶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也许他也听说中元节的时候皇帝夸赞了他做的诗写的字,近些天还召他随侍了一次吧。他上进得快些,反过来才能更得他器重。
心里热切着,连忙跟着起身恭送,看见元贞一步步往外走,路过明雪霁时忽地停下,低下了头。
高大的男子身形笼罩着纤细的女子,袍袖低垂,露出握惯了兵刃的大手,离她的手很近。心中蓦地闪过一丝异样,计延宗屏着呼吸,听见元贞低沉浑厚的嗓音:“明天,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