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延宗看见明雪霁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发如云雾,后颈里一点白,柔细的光,看见元贞深紫的袍袖微微一动,几乎要碰到她玉色的衣袖,计延宗心里咚的一跳,下一息,元贞抬头撤身,迈步走了出去。
计延宗连忙跟上相送,突兀的心跳慢慢平复。明天,来找我,好古怪的说辞怪,但当着他的面,况且这人,又是元贞。都道他桀骜不驯,无视礼法,这小半年里他暗中观察,元贞确实是这种脾气,方才的情形虽然有点暧昧,但应该只是叮嘱明雪霁明天早点过来学习宫规礼仪的意思吧。
毕竟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与他那没什么见识的妻子,实在没任何瓜葛的可能。
深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计延宗回过头,看见明雪霁涨红的脸,她似乎怕得很,连耳朵上脖子上都红透了,计延宗心里生出一丝怜惜,她是个老实女人,平常极少见外面的男人,更别说在元贞面前,元贞刚才,又离得那么近。
走近两步低声安慰:“不要怕,王爷只是叮嘱你明天记得过来学宫规礼仪,到时候我陪着你,有什么你不懂的我会提点你。”
明雪霁点点头,余光瞥见廖延温和的脸,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只是不做声,脸上烫得厉害,明雪霁慢慢吐着气。
时候不早了,再待下去就失了分寸。计延宗笑向廖延说道:“王爷平易近人,对仆如此关照,真让仆感激涕零。”
“翰林不必客气,”廖延笑了下,目光看过他,在明雪霁身上一顿,“我也极少看见王爷跟人说这么久的话,心情还这么好。”
明雪霁脸上越发觉得烫了,他会不会在心里嘲笑她,甚至看不起她?然而走到这一步,便是嘲笑,便是看不起,也都是自己选的路,哪怕是死路一条,她也必须走下去。
“当真?”计延宗眼睛一亮,欢喜到了极点,元贞待他,果然与众不同,如此,他更该抓住机会,博个更好的前程,“明天仆送内子过来学规矩学烹茶,但愿明天,还能得见王爷。”
“应该会吧。”听见廖延笑着回答。
心里热烘烘起来,仿佛看见自己封侯拜相,看见父亲沉冤昭雪,计延宗沉声道辞,踌躇满志走了出去。
明雪霁跟在他身后,走出几步突然心里一动,回头看时,元贞站在窗前,窗户开着,他带着笑,手指点了点嘴唇。
第29章
明雪霁落在计延宗身后几步慢慢走着, 脸红心跳。
元贞手指那轻轻一点,就好像不是点在他自己唇上,而是她唇上,让她直到现在, 还觉得嘴唇那处一阵阵发烫发涨。
“快些。”计延宗停住步子, 回头催她。
明雪霁回过神来,快走几步跟上, 听见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过来这里?”
他能看出她心神不宁, 脸上红红的,嘴唇上也是, 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指尖,揉过来搓过去,她胆小得很,平常又不怎么出门没见过世面,王府这样的气派,元贞那样的威势,必定把她吓得不行。
然而为了他的前程,以后与这边的走动只可能越来越多, 她是他的妻, 为了他吃点辛苦也是应该的,计延宗带着点怜惜,缓和了声调:“你不要太害怕,王府虽然规矩大, 但王爷看重我, 廖长史也是个和气的人, 再说还有我陪着你,一次两次, 你就习惯了。”
明雪霁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意料之外,又觉得可笑。从前总以为他聪明绝顶,现在才发现,他也不过如此,方才里面的情形稍稍留神就会发现不对,他是有多自负,竟还觉得元贞器重他?点了点头:“好。”
计延宗对她这种恭顺的态度很是满意。前阵子那个疯了一样寻死觅活的女人就像是写文章时一不留神跑了题,亏得他及时发现纠正,才将一切拉回正轨。慢慢向前走着:“你虽然得了皇后赏赐,又能为王爷烹茶,但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王爷看重我,顺带抬举你的缘故,你万万不可因此生出骄傲浮躁的心,今后反而更应该谨言慎行,听从教导,这才是你为人妇的本分。”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前那些模糊的念头,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类似的话从前他也说过很多次,每当她有什么事情做得好些,他总会稍微夸她一夸,再告诉她并不是她做得好,而是因为他教得好,或者是别人看他的面子。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强化这个印象,让她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一切都是仰仗他。
也许他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个懦弱不自信的妻子,才会彻底依附于他,任由他搓圆搓扁。
“英哥!”门外传来明素心的唤声。
明雪霁抬头,看见她急急忙忙走到近前,被卫兵拦住后就隔着门槛一脸委屈地抱怨:“我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你怎么才出来呀?”
计延宗一下子沉了脸。
他没有回答,保持着原有的速度走出院门,明素心凑上来还想再说,见他脸色不善便也不敢再说,跟在后面走出老远,再看不见卫兵了,这才哽着嗓子问道:“英哥,你怎么不理我?”
“王府何等所在,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计延宗低声训斥,“若是传到王爷耳朵里,不免让王爷误会我内宅不严,从此看轻了我。”
明素心瘪了瘪嘴,想哭又不敢哭:“英哥对不起,是我没留神。”
明雪霁默默看着。三年前不是这样的,三年前他们在一起时明素心从不会受他的委屈,她从小娇养着长大的,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哪有她跟别人赔不是的。
现在的明素心,开始像不久前的她了。计延宗把驯化她的那一套,同样用在了明素心身上。
计延宗点点头:“下次不可再这么无礼,要多向你姐姐学学。方才在里面你姐姐给王爷烹了茶,王爷很欢喜,已经说定了明天你姐姐过来学习宫规礼仪,为以后觐见皇后做准备。”
竟然还要学宫规,觐见皇后?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从生下来到如今,一直都是她牢牢压明雪霁一头,相貌学识见闻,从来都是别人夸她,明雪霁连陪衬都算不上,为什么现在,情形整个颠倒过来了?
红着眼看了眼明雪霁:“姐,你烹茶的时候,难道没跟王爷提起我也会吗?”
明雪霁能听出她的不满,淡淡答道:“相公提了。”
假如方才对明素心还有一丝怜悯,那么此时,一丁点儿也没有了。一切都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便该她自己受着,不是么?
“不错,我跟王爷提过几次,”计延宗含糊着说辞,“王爷日理万机,一时顾不到这里,过阵子就好了。”
明素心这才稍觉安慰。
穿过花园走回小院,已经是辰时光景,张氏一见面就开始抱怨:“等着你敬媳妇茶,让我死活等了大半个时辰,饿得肚子都疼了。”
新婚第二天新娘子要向公婆敬媳妇茶,张氏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她有胃疾的老毛病,吃饭是断断不能迟的,平常都是卯正就吃,今天一直等到现在,满肚子都是不痛快。
明素心连忙分辩道:“不是我的错,是英哥要我先去王爷那里谢恩,然后再回来敬茶。”
张氏没想到她会反驳,有点惊讶。当了三年婆婆,早已经习惯了明雪霁什么事都顺着敬着,如今被做媳妇的当面反驳,让她这婆婆的面子往哪里放?看了明雪霁一眼:“雪娘啊,你听听,有这个规矩吗?当着婆婆的面哥呀弟的叫自家男人,大户人家的闺女有这么不讲究的吗?”
明雪霁低着头没说话,明素心一下子涨红了脸:“我……”
“住口。”计延宗打断她,“为人妇者当孝敬公婆,顺从恭敬,岂有与婆母顶嘴的道理?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明素心忍不住想哭,知道哭了必定又要挨训,咬着嘴唇硬生生忍住。
张氏心里稍稍痛快了些,拉着明雪霁的手:“还是雪娘懂事,你以后呀,多向你姐姐学学。”
明素心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眼看计延宗还盯着自己,不得不说了声:“是。”
丫鬟送上茶水,张氏坐在正中,明素心低头躬身双手奉茶,张氏迟迟没有接,眼看茶碗烫得她手指都红了,这才拿过来刚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拿去吧。”
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打开来一看,一支空心的银镯子,看着大,轻飘飘的不值几钱银子,明素心涨红着脸又生气又瞧不上,强忍着没说话。
明雪霁想起当初张氏给她的见面礼,一对小丁香的银耳坠,没多久张氏说走亲戚没有体面的首饰戴,又要了回去。也不知道明素心这只银镯子能留多久。
“伯娘那边,也要过去敬茶。”计延宗吩咐道。
明素心知道他家的底细,也没反驳:“是不是现在请伯娘过来?”
“你伯娘刚打发人说没胃口,不吃早饭了,”张氏道,“早起到现在都还没露面呢。”
计延宗知道,蒋氏不是没胃口,只怕是讨厌这桩婚事,不想见明素心,吩咐道:“你跟我去波娘屋里敬茶。”
他先往外走,明素心也只得跟上,张氏拉住明雪霁:“雪娘又不用敬茶,我们娘儿俩先吃吧,我饿得肚子疼得很。”
经过明素心这一场,她现在看明雪霁,怎么看怎么顺眼。
若是以往,明雪霁必是不敢的,计延宗说过,做媳妇的,决不能不等丈夫吃饭便自己先吃,但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狗屁。握着张氏的手看计延宗:“相公,娘都这么说了,你看?”
计延宗犹豫一下,她这么懂事了,破例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好,你先服侍娘吃饭。”
他带着明素心走了,明雪霁像以往那样站在桌边给张氏布菜,不多时小满回来,说着蒋氏那边的情形:“老太太不开门,二夫人现在还还端着茶在门外头等着。”
张氏呵呵地笑了起来:“雪娘啊,别看你妹妹阔气得很,在娘心里你比她强一百倍,你放心,娘心里只向着你。”
拍拍旁边的椅子:“你快坐下吃吧,怪可怜的,这会子没外人,娘不用你伺候。”
明雪霁没有拒绝,坐下吃了起来。计延宗说过,做媳妇的必要先伺候完公婆,才能坐下吃饭,但现在她要和离了,她不必再守这些规矩。
又过了几炷香功夫,饭菜都凉透了明素心才回来,红着眼圈委委屈屈的,蒋氏到最后也没放她进门,没吃她的茶。
蒋氏才从岭南回来时也不肯接她的媳妇茶,她惶恐害怕,在门外等了整整一天。她那时候,真傻。明雪霁起身向计延宗说道:“我先回去了,青岚还要跟我讲王府的规矩。”
计延宗点点头,一早晨的烦乱不顺到此时才有了一丝安慰。果然还是她最好,一心为他着想,也不会像明素心那样娇纵不懂事,时时需要他费心应付:“你去吧,好好学,别出岔子。”
“姐!”明素心急急叫住。
明雪霁停住步子,明素心上前一步,满脸急切:“我既然进了门,就不能让姐姐一个人操劳,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我跟姐姐一起照应吧,我好歹多认得几个字,算账什么的也都会,管管家事应该还行。”
这是出嫁前赵氏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过的,道是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抢管家权,捏住了这个,就不怕明雪霁翻天。
明雪霁听懂了她的心思,笑了下。
她大概以为,是什么日进斗金的好家产吧。却不知从来都是没有进的只有出的,都是她卖了当了补上的窟窿。解下腰里的钥匙串递过去:“我不怎么认字,账也算得不好,妹妹什么都比我强,以后管家的事就交给妹妹吧。”
十几把钥匙,每天早晨她第一个起,各屋叫早,再去厨房做饭,每天夜里她最后一个睡,各屋查看灯火门禁,免得走水失盗。
从今往后,就都是明素心的事了。
“账本在我房里,待会儿送过来给妹妹。”
说是账本,其实只是计延宗用过的字纸裁成的一个小本,背面上圈圈画画记着开支,当一笔卖一笔,计延宗的俸禄从来不会到她手里,柴米油盐却都要她去张罗。
从今往后,也都是明素心的事了。
明素心接过钥匙,惊讶疑惑。原想着明雪霁绝不会轻易放手,赵氏为此还教了她许多对付的法子,哪能想到明雪霁一句话也没反驳,直接就交过来了?明素心本能地觉得不对,一时又猜不透,将钥匙系在腰间:“姐姐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拿着,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看见明雪霁浅淡的笑,竟有点像是怜悯:“妹妹拿着吧,从今往后,这些,就都是妹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