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明雪霁找出最后一本账, 一页页翻看着。
刚嫁给计延宗时她认的字很少,记账多是用符号,圈圈画画的只有她能看懂。后来慢慢学认字,学记账, 学着怎么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卖了当了贴补这个家,六七个账本, 记着她失去的一件件东西, 她愚昧窝囊的三年。
找出纸笔,把那些曾经属于母亲, 后来属于她,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东西一件件记下,哪年哪月在哪里当掉,当了多少钱,换了什么东西,要记的账目这么多,密密麻麻写了两页还没写完,手写得酸了时, 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明素心打发了丫鬟过来取账本。
明雪霁认得那丫鬟,银荷,明家的家生子,明素心的贴身大丫鬟, 从前在明家时比她还有脸面, 如今进了门依着规矩行了礼, 语气却不见得多恭顺:“我家姑娘让来取账本。”
还剩下十来页没有抄完,明雪霁道:“你等我抄完再说。”
“还要多久?”银荷依着从前在明家的习惯, 催促道,“我家姑娘急等着呢。”
明雪霁还没说话,边上侍立的青岚早已沉了脸:“放肆!夫人什么时候写完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催的?你算什么东西?”
银荷大吃一惊,从前在明家时都知道这个大姑娘不受待见性子又软弱,下人们都习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乍然被骂,就好像当头被甩了一耳光,臊得脸上脖子上都火辣辣的,分辩道:“我没敢催,我就是传我家姑娘的话……”
“夫人面前,谁许你你呀我呀的乱说?”青岚冷冷说道,“这要是在王府,早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她说得严重,况且元贞以军法治家世人也都知道,如今元贞就在隔壁住着,元贞近来很看重明雪霁,万一被他知道了……银荷再不敢犟,低着头福身行礼:“奴婢知罪,请夫人饶奴婢这次吧。”
明雪霁知道,眼下,该自己发落她了。心砰砰乱跳,脸上发着烫,这是她头一次处理这种场面,常年任人欺压的人突然要去发落别人,连嘴都张不开,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怂,如果这时候怂了,她就要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谁都敢踩一脚的明家大姑娘,枉费了青岚待她的一片好心。
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平日里计延宗的口吻:“念在你是头一次初犯,先饶你这回,去边上等着。”
死死掐着手心,不让声音发抖,不让银荷看出她的紧张,短短十几个字说完,就像干了一场极重的体力活,手脚发软额上出了细汗,余光瞥见青岚平静的脸,想来她这番话,是说对了。
心里安定下来,看见银荷谢了恩,老老实实去边上等着,青岚帮她蘸了墨,换了张新纸:“夫人别着急,慢慢写。”
明雪霁听懂了她的暗示。虽然不曾惩罚银荷,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要磨磨她,杀杀气焰才行。提笔慢慢写着,她写字并不熟练,本来也快不起来,这剩下的十几页,足足抄了小半个时辰才罢。
银荷在边上站得腿都麻了,也不敢催,好容易看见明雪霁抄完了合上了账本,心里一喜,忽地又听青岚说道:“夫人这个账本,是不是先交给翰林?”
银荷一阵懊恼,这又是怎么说?
明雪霁也没明白青岚的意思,但她知道元贞既然挑了青岚过来,必定是青岚有这个能力,这两天青岚处理各样事都比她高明得多,她既然不懂,那就先听着。点了点头:“好,先交给相公吧。”
“那么婢子和这个妹妹一道送过去吧,”青岚叫过银荷,“走吧。”
她拿起账本当先走了出去,银荷讪讪地跟在后面,明雪霁拿着抄好的单子翻来覆去苦苦思索,为什么要先交给计延宗呢?
计延宗收到账本后翻开一看,吃了一惊。
他知道家里不宽裕,知道这些年里明雪霁一直在变卖东西贴补家用,但如今对着这一张张白纸黑字,才对这件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竟然默默地填进去了那么多。他的俸银大半交给了蒋氏,还有些米粮之类交给了张氏,蒋氏给过几次钱,都是为了办父亲的忌辰,张氏几乎从不曾往公中添过银钱。
整整三年,都是她一个苦苦支撑,她竟然从不曾抱怨过。她对他,真的是没有丝毫私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计延宗觉得愧疚,心里酸胀着,听见青岚又道:“夫人说账上如今一文钱都没有,外头还赊欠了许多东西,都记在最后两页。”
计延宗翻开最后两页看了看,有些赊欠的米面油粮之类,最后的记录中断在七月,那时候他在禁她的足,最后一个当掉的是他买给她的鎏金银钗,那是他唯一买给她的东西,当了一钱多银子,买了鸡、鱼和酒,那天他借了西花园摆酒,因为嫌酒菜太简陋,便都撤下来了,他一口都没动。
这些年里,实在是苦了她了。计延宗合上账本。如今他刚刚摸到门路,各处来往打点都还需要钱,很多钱,就算满心里想对她好,却也是没法子。再等等,等他功成名就,等他洗清了父亲的冤屈,他一定好好补偿她。
“还有一件事需得禀报翰林,”青岚指了指边上的银荷,“这个丫头方才去取账本时态度很不恭顺,还敢当面催促大夫人,婢子觉得不像,就斥责了她几句,大夫人宽宏大量,并不曾罚她。”
银荷吓了一跳,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又揭了出来,眼看计延宗冷冷看过来,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了:“婢子不敢,婢子只是一时说错了话,已经向大夫人认过罪了,求爷明鉴!”
计延宗冷冷看着,他也认得银荷,明家的一等大丫鬟,明家上上下下怎么对待明雪霁的他都看在眼里,银荷敢做这种事并不稀奇。耳听着青岚把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计延宗沉声道:“有劳青岚姑娘,是我一时不查,让这刁奴钻了空子,不过姑娘放心,计家家风清正,规矩严整,绝不容这等欺主的刁奴。”
唤过书童随安:“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银荷哭喊着求饶,随安连拖带拽把人弄了出去,不多时外面响起板子声,计延宗转向青岚:“家中新近娶妇,带进来的人良莠不齐,让姑娘见笑了。”
宰相门人七品官,他堂堂状元对个婢女原不用这么客气,然而青岚是元贞的人,这事迟早会经她的口传进元贞耳朵里,他得尽量弥补,免得元贞觉得他不能齐家,因此看轻了他。
青岚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笑了下:“翰林不必客气。还有一件事,大夫人说历年来所有的账目都记在这里,请翰林核对一下是否有误,如果没有出入的话请翰林转交二夫人,这些赊欠之类的也请翰林向二夫人说明一下。”
计延宗向来过目不忘,方才匆匆翻那一遍心里已经有数了,忙道:“不曾有误。”
话音刚落,明素心冲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急恼:“英哥,好端端的姐姐为什么要打银荷?就算她一时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也该告诉我来罚,姐姐凭什么让人打她?”
啪,计延宗重重放下账本:“不是你姐姐,是我命人打了那个刁奴。”
明素心怔了怔,她原是听说银荷在明雪霁那边吃了瘪,想着过来问问明白,结果一进来就看见银荷挨打,满心里便以为是明雪霁的命令,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做什么打她?”
“放肆!”当着青岚的面一再闹出岔子,计延宗有些烦躁,“我罚个刁奴,还需要跟你交代吗?”
明素心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眼泪想流,强忍着没流,听见外头板子停了,银荷一瘸一拐进来谢恩,计延宗沉着脸:“银荷,把你刚才在大夫人屋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告诉二夫人。”
有青岚这个证见在,银荷也不敢隐瞒,哭着说了一遍,明素心脸上火辣辣的,虽然不占理,到底还有些不服,从前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行了呢?
忍着气吩咐银荷:“你下去吧。”
“不,计家从不用这等欺主的刁奴,”计延宗叫过随安,“看着她收拾东西,打发她回明家。”
“你!”明素心气极,“她是我的丫头,这不是给我没脸吗?”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身为管家主母,越发应该严于律己。”计延宗冷冷说道。
银荷哭哭啼啼被拖走了,明素心又羞又气,看见计延宗拿起那摞账本递过来:“这是家里的账目,你好好收着,以后也要像你姐姐一样仔细记好账目。”
明素心顿时再顾不上银荷,急急忙忙翻到最后一页,立刻急了:“怎么一文钱都没有?这不可能!”
堂堂翰林府,平日里那么风光,又有元贞接济,怎么可能穷成这样?“叫姐姐来,我跟她对账!”
计延宗脸色越发难看:“账目我都看了,没有错。”
怎么可能?这如何可能?明素心瞠目结舌。知道计家不宽裕,但计延宗好歹也领着翰林院的俸禄,住着王府的房子,怎么能穷得到处赊账?急急忙忙又翻了几页,在家中赵氏教过她管账的事,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英哥,你的俸银禄米都交给了伯娘和母亲,这应该算是公中的钱啊,怎么她们都不曾拿出来家用?”
青岚还在跟前,计延宗就算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尴尬,先向青岚说道:“姑娘请回吧,家中这些琐事,不好耽误姑娘的时间。”
青岚一走,计延宗立刻拍了桌子:“你简直没有规矩!这些事岂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尤其还是王府的人!”
明素心一下子掉了泪,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放肆!岂有跟父母计较银钱的?”计延宗恼怒着,“你也读过书,女子四德,贞孝卑顺,你都不记得了吗?”
明素心捂着脸哭了起来,计延宗觉得烦躁,转身离开。心里头一次对这桩婚事起了疑虑,钱财人脉是有了,但这个娇纵无知的妻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忍不住往荔香苑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家里,只有她不计得失,一心一意向着他,如果不是父亲的冤情,如果不是进京这半年里始终受制于穷困,找不到任何上进的路子,他是真想,只守着她一个。
入夜时,荔香苑。
明雪霁卸了晚妆,叫过青岚:“我还是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要先把账本交给翰林?”
她想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的原由,然而从结果来看,青岚的做法很高明。
青岚抿嘴一笑:“若是夫人直接交给二夫人,一旦有什么二夫人不认可的,难免纠缠不清,还需要夫人自证清白,那就不如先交给翰林,一来让翰林对府中的开支心里有数,二来只要翰林认下这个账目,二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以后再有什么事,也就是翰林与二夫人之间的事了,不消夫人再费心。”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些模糊。这么多年里从不曾有人教过她心机手段,她从来都是实心实意待人,到如今才发现,有许多人许多事,必须多留几个心眼,才不会把自己逼得没活路。
青霜悄无声息地走近:“计翰林来了。”
敲门声很快响起来:“簌簌。”
第31章
门从里面闩着, 推了推没人理会,灯还没熄,她还没睡,身影映在窗户上, 安静柔和。
计延宗心里无端热切起来, 轻轻敲门,低着声音:“簌簌, 是我, 你开下门。”
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答:“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怎么可能睡这么早?她从来都是全家最后一个睡的, 有时候他都躺下很久了,才听见她做完活轻手轻脚进门。计延宗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不想放他进去,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加渴望能见到她:“簌簌,你开开门,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其实真进去了,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只是想见见她罢了,为着账目的事明素心跟他闹了整整一天, 一定要他今后把俸禄交给她掌管, 他劝了训了脸也翻了,明素心还是咬紧了不松口,商户出身这种锱铢必较的刻薄劲儿真真让人厌憎,她明明不缺钱, 却把钱看得比天还大, 就像, 三年前那样。
那时候他们明明家财万贯,却不肯退还他的聘礼, 以至于父亲含冤惨死在狱中。
计延宗不觉攥紧了拳,许久,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计延宗怔了下,失望之外,几丝甜蜜。她不放他进门,因为他还在新婚,她顾全大局,自然不肯跟明素心抢人。她跟明素心,跟明家那些人截然不同,对他全心全意,从不藏私。心里柔软到了极点,计延宗低低唤着:“簌簌,我只想看看你,你开下门好不好?”
明明是新婚燕尔,可这一整天却毫无新婚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厌倦懊恼,现在他只想看看她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让疲惫的心歇一歇。
灯突然熄了,屋里的人再没有回应他。
计延宗知道,她今晚不会放他进门,她一向懂事得很,绝不会抢亲妹妹的夫婿,她不是明素心那种人。
秋夜的风寒浸浸地凉起来,计延宗独自守在门外,叹了口气。
要是她不这么懂事,再自私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