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掌柜出来,是个五六十岁的生面孔。母亲去世后,茶叶铺里里外外,掌柜伙计账房全都换了一遍,如今这个,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换上的。明雪霁把方才的话又说一遍,还没说完,已经被掌柜打断:“岂有此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家上好的龙茶紫笋,到你嘴里怎么就不好了?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或者同行拆台?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生意?”
明雪霁怔住了,她从来良善,并不知该怎么跟人争斗,只认认真真解释道:“龙茶的颜色气味,还有脂膏都不一样……”
“你必是同行来拆台的,”掌柜怒冲冲叫伙计,“还不赶紧打出去!”
边上人影一晃,青霜闪了出去,明雪霁被青岚护在身后,也没看见青霜怎么动手,下一息,掌柜已经惨叫着摔在地上,四仰八叉。
伙计早吓得躲去后面不敢出来,明雪霁被青岚扶着出门,震惊之外,更多气怒。这就是明孟元经营的铺子?母亲当年那么公道做生意,店里从不会以次充好,从没有这样动不动打骂客人的掌柜,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一顶小轿飞快地抬到近前,轿夫放下轿杆,恭敬说道:“明夫人请上轿,送您去明家。”
是王府的人。明雪霁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元贞不知道去了哪里。
定定神坐进轿子里,元贞要她回明家,她也正想回去,好好问问明孟元。可以想象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元贞不在,她需要独自应对,她总得学会独自应对所有的一切。
轿子走远后,周慕深从对面酒楼里走出来,遥遥目送。
方才她刚从车上下来,他就认出来了。从明素心成亲那天见到她以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张脸,这副身段。明明从前是个灰头土脸的瘸子,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周慕深紧走几步,看着那顶轿子顺着大街往前,似乎是往明家去的,想跟上,又想起这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他跟过去,又算什么?
沉吟着望着越来越远的轿子,明明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旧衣,隔得老远都能看出简陋,可为什么此时看来,却和婚礼那天那身红衣一样光彩耀眼呢?
还有那辆车,车门开合的刹那,影影绰绰似乎里面有人,是谁?
轿子抬到明家门前,看门的上前拦住正要问,轿帘一动,明雪霁露出半边脸:“让开。”
看门的认出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睁睁看着轿子直接抬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扶着,明雪霁款款下了轿,这是怎么说的,这个谁都能踩两脚的大姑娘,几时竟有这个派头了?
明雪霁慢慢走过照壁,手还有点抖,方才那短短两个字耗费了太多勇气,然而有了第一次,下次她应该能做得更好些。
腰身挺得更直,微微抬头,回忆着杨龄教的仪态,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正堂内,明睿正跟计延宗说话:“姑爷啊,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家里那个生药铺,唉,遇上对头,生意不好做啊!”
计延宗不动声色。这事他早就听说过,如果不是这一茬,大约明睿这老狐狸也未必那么痛快把明素心嫁给他。“愿闻其详。”
“牛守备家去年新开了一个生药铺,就在我家铺子斜对过,真是太不地道了!事事都要跟我作对,咱家卖十文,他就卖九文,硬生生让他挤兑得我做不下去!”明睿唉声叹气,“我也托过人说和过,像周家、黄家都托过,那个牛守备愣是油盐不进,我是真没辙了。”
计延宗也知道这事。牛守备实权在握,早就存心打掉明家的药铺,一人独大,周家、黄家所谓的说和,其实就是周慕深和黄新与牛家的子弟说过一声,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们都瞧不上明家,给钱也不会趟这趟浑水。抿一口茶:“然后呢?”
“姑爷那么得王爷器重,要么跟王爷说说,给咱们主持个公道?”明睿热切地看他,“或者翰林院那些人也行,听素心说前阵子陛下还点明让姑爷陪驾,姑爷肯定有办法,对吧?”
计延宗笑了下。明家有钱,但上头没人,明睿又只是个小小的贡生,京中大把有权有势的随便踩他一脚,就够明睿喝一壶的,所以明睿,很需要一个有官身的女婿。这也就是这桩婚事这么顺利做成的原因。“我知道了。”
他并不往下说,明睿猜到他在等什么,忍着肉疼:“如果能办成,我肯定不会亏待姑爷。”
门外有小厮回禀:“老爷,大姑娘回来了。”
“她来做什么?”明睿顿时翻了脸,“素心回门,谁让她来?”
“我。”计延宗淡淡说道,站起身来。
内院,明素心扑在赵氏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我在她家连个丫鬟都不如,当牛做马伺候那两个老太婆!还有姐姐,他们都抬举她向着她,都说我不好!”
赵氏冷笑一声:“上次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个会咬人的狗,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机深着呢。”她拍着明素心,低声安慰:“你别怕,只要你能抓住延宗的心,以后有的是法子对付她,你看你娘,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英哥也向着她!”明素心哭得越发厉害了,“英哥前天夜里还去她院里找她,昨天也是,他根本不去我房里……”
“你说什么?”赵氏一下子立了眉,“你跟延宗,不会还没有圆房吧?”
明素心涨红着脸,老半天才点点头,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赵氏咬牙:“反了她了!”
“夫人,”丫鬟在门外回禀,“大姑娘回来了。”
“来得正好,”赵氏笑一声,“我还正想会会她。”
院中,明雪霁穿过垂花门,向正房走去。
第36章
计延宗走出正堂, 眺望着明雪霁可能出现的方向。
丈夫迎接妻子于理不合,这种举动在过去他是绝不会做的,但今天不一样,他还记得上次回来时明家对她的践踏, 方才明睿的态度也很不善, 他出来迎一迎她,也算是给她撑腰。
这样体贴的心思, 待会儿悄悄告诉她, 她今晚肯定不会再锁了门不放他进去。
计延宗带了点笑意,遥遥看见明雪霁时, 心底突地一跳。
跟临别时不一样了,妆容那么柔美,发髻也是,鬓边簪着一朵烟笼也似的白莲,可她的人,竟比莲花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惊艳的感觉他近来时时会有,从前总觉得她们姐妹两个中明素心的容貌风度更加出众,如今才发现, 所谓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她这种天生丽质的美,比明素心那种后天学出来的风姿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紧走几步迎上去:“簌簌,你来了。”
“来了。”明雪霁稍稍一让, 与他保持距离, “杨局正教我梳妆, 后面听说二妹今天回门,就派了轿子送我也回来。”
都是谎话, 她现在对着他说谎,真是熟练极了。
计延宗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颜色黯淡的旧衣服上。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梳妆,却只能穿这样破旧的衣服。明家那么有钱,明素心的衣服十几个箱笼都装不完,凭什么这样苛待她?
伸手来拉她:“我带你一道进去。”
明雪霁闪身躲过:“这样不合适。”
是不合适,今天毕竟是明素心的正日子,但他就是要挽着她进去,给明家这些人一个警告。计延宗再来拉,又被她躲开,只得叹口气:“你呀,就是太贤惠了,什么时候能多替自己想想就好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那个良善贤惠,从不知道替自己考虑的人早已经被他们逼死了,如今的她,只想把自己该得的东西讨回来。低声唤他:“相公。”
计延宗连忙凑近:“怎么了?”
“我有点怕。”明雪霁慢慢往前走着,“我爹总打我,二妹的娘也不待见我,待会儿我想问问我娘的事,就怕惹他们不高兴,又打我。”
她想问问茶叶铺的事情。那是母亲亲手打理的地方,留下她那么多珍贵的回忆,现在竟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元贞说那铺子应该是母亲经营的,她很了解明睿,那么爱财又虐待母亲的人,绝不会拱手把铺子让给母亲经营,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蹊跷。
这些年里一提起母亲,明睿总是发脾气打骂,不知道是因为厌憎还是有别的内情。她想了一路,有孝字在头上压着,她不能让青霜像教训掌柜那样直接对明睿动手,那就只能利用计延宗来对付他们。
计延宗看见瘦得伶仃的下巴,觉得怜惜,又觉得熨帖。她那么可怜,在这世上只有他可以依靠,他又怎么能不帮她?放柔了声音:“别怕,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有我在,绝不能让他们欺负了你。”
明雪霁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相公。”
“谢什么,你我夫妻,世上至亲的人,我自然要向着你。”计延宗带着笑,伸手想摸她的头发。
明雪霁躲开了,笑了一下。现在她有点理解元贞为什么总是带着那种嘲讽的笑了,这世上许多事情实在太可笑。从前她掏心掏肺对他,他从不放在眼里,如今她对他说谎,骗他算计他,他反而觉得她是世上至亲的人,开始护着她了。有的人,可真是贱骨头啊。
跟在他身后走进堂中,明睿沉着脸:“你妹妹回门,你来干什么?”
明雪霁没回答,看了眼计延宗。
计延宗立刻替她出头:“我让她来的,她跟我成亲时诸事仓促,也从不曾回过门,岳丈应该还记得吧?”
一句话点出了三年前那桩事,明睿觉得心虚,连忙陪着笑脸:“既然是姑爷定的,那就没事,没事了。”
因为明雪霁在,生药铺的事情没法再说,明睿随口说了几句闲话,忽地听见明雪霁问道:“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不是我娘的?”
明睿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关你什么事?”
“我娘的事情,我问一问,也是应该的吧。”明雪霁道。
“放屁!”明睿开始发怒,“一个嫁出去的赔钱货,老子的事几时轮得着你问?”
明雪霁看见他吊起的眉梢,几根长眉毛耷拉下来,看起来异常凶悍,他每次打她的时候总是这样,他马上就要动手了,这让她习惯性地害怕,又掐着手心死死撑住。不能怕的,以后要面对的事情只会比今天更难,她必须学会自己对付。
定定神,一口气把想问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我要看我娘从前管茶叶铺子的账,还有茶叶铺的契书。”
明睿绝不可能放手让母亲管茶叶铺子,也许那铺子,本来就是母亲的。
“我娘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她有那么多衣服首饰,肯定也有陪嫁,我要看嫁妆单子。”
母亲死后,赵氏把最贵重的东西都搜刮走了,但光是母亲剩下的衣服首饰还支撑了计家三年的吃穿,可以想象母亲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有很多财产。
门外,匆匆赶来的明孟元脚步一顿,连忙躲去边上仔细听着。
“我娘离开海州那么多年,我外公和舅舅肯定给她写过不少信,我要我娘的信。还有我娘的丫头红珠,我要知道你把她卖去了哪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这些天翻来覆去才能想出来的,每天夜里直想到三更天还不能睡,哪怕做梦时突然想出来一条,也立刻醒来记下。从前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被打了太多次太怕他们,这些模糊的念头便都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问出来。
现在她不怕了,她死都死过一次,她要给自己,给母亲讨公道。
计延宗在边上听着,带着点惊讶看着明雪霁。她一向软弱,性子也不够聪敏,可这些话问的,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事实上他也对邵英嫁过来的内幕早有怀疑,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前程,是给父亲洗冤,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这里,但她能在他不曾点拨的情况下问出这些话,倒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你给我闭嘴!”明睿大吼一声。
他怒到了极点,额头上青筋暴跳:“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问?”
“我娘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明雪霁死死撑着,一步也不肯退。
“我让你问,让你问!”明睿抓起桌上的石头盆景便要打,“老子打死你!”
计延宗刷地起身,正要喝止,边上青霜已经冲了过去,也看不清她怎么动作,下一息盆景丢回桌上,明睿啊啊地叫着,两只手都被拧转,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垂下来。
“疼,疼!”明睿嘶叫起来。
“爹,爹你没事吧?”明孟元一个箭步冲进来扶住明睿,“快找大夫,快!”
丫鬟飞跑着出去了,明睿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两只手扭不过来,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奴才拖出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