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看见她一闪而逝的笑容,尖尖的小虎牙露出一点,孩子般单纯的欢喜。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让他连呼吸,都有点忘了。
沙沙的纸响,她在往后翻,嫁妆太多,写了满满三张纸才写完,她没再细看,翻到了最后一页的婚书,不很熟练地念着:“兹以吉日,缔结良缘……”
“念这些没用的干嘛,”元贞从她手里抽出来,手蹭到她的手指,软软的痒,“直接看姓名籍贯。”
最后几行是成婚人的名姓:衢州明玉成子明仰峰,海州邵筠之女邵英。
明仰峰。赵氏说,你名字都改了。明雪霁看着那陌生的三个字,就连衢州她也从不曾听过,她从出生就在京中,一直以为京中便是家乡,也许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婚书被塞回手中,元贞低声嘱咐:“收好了,别让计延宗发现。”
他拿起缰绳,催着马儿又往前去,夜风微微吹着,明雪霁在他怀里,伤痛愤懑之外,又有一丝安慰。
不管是真是假,是绝路还是生机,至少眼下,身后还有这个男人,在帮她。
“明天别去明家了,让计延宗跟他们掰扯,还有你那个好兄弟,”元贞在耳边吩咐着,“狗咬狗,一定很有趣。”
不回去了,她本来也不想再去,母亲所有的东西都被烧了,眼下婚书和嫁妆单子在她手里,那个家,她还回去做什么。
马儿在别院后门停住,元贞并没有送她回荔香苑,反而一路拉着,往偏院去,明雪霁急急问他:“去哪儿?”
“去看看计延宗,”他看她一眼,嘲讽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这会子,多半在审你那个妹妹。”
偏院灯还亮着,计延宗低沉的声音隐约能听见:“……出嫁从夫,你对我尚且不说实话,让我如何信你?”
明素心哽着嗓子:“我说的都是真的,邵家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门开了,计延宗沉着脸走了出来,明素心追在后面:“我没骗你啊英哥,我娘真的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屋顶上,元贞伸臂将明雪霁搂进怀里,向屋脊趴伏下去,隐藏住形迹。
身下一半是坚硬的瓦片,一半是柔软的身体,她身上热得很,能感觉到暖暖的热气,体香被温度烘着,无孔不入往鼻子里钻。
假如不是这两个败兴的东西在下头……元贞慢慢调匀呼吸,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
计延宗面沉如水:“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些年里你姐姐事无巨细从不对我隐瞒,你我才刚新婚三天,你就开始对我隐瞒,长此以往,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我真的没瞒着你呀,”明素心急得要哭,死死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对了,我想起来一件,有次我听见我爹跟我娘说邵家有条船专门跑婆罗!”
婆罗,属于南洋地界了,能跑婆罗的必是海船——邵家很可能,是海商。元贞低着声音:“你外公可能是海商。”
说话的气息蹭在耳朵上,酥酥麻麻的痒,明雪霁吸着气。她不曾听说过海商,十九年的人生永远圈在后宅的方寸之间,锅碗瓢盆,做不完的家务活,海商,是跑海的商户吗?海,是不是很大?
心中油然生出向往:“是海上做生意的吗?”
庭院中,计延宗顿了顿,心中隐秘的欢喜。邵家居然有船,而且是出海的船,若非大商巨贾,怎可能有这个实力?万没想到竟有这个奇遇。“还有呢?”
“没了,我知道的都说了,真的,”明素心紧紧抓住他,“英哥,我真的没骗你,你今晚别,别走……”
“真没有了?”计延宗回握她的手,“那么那个单财家的,她会不会知道?”
“那,那我明天问问她?”明素心迟疑着,“英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我们回屋去吧。”
她软着声音,拉着计延宗进门,吱呀一声门关了,明雪霁挣扎着,想要挣脱元贞的怀抱,瓦片那么滑,怎么都逃不脱,他嗤笑着,低声问她:“你猜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第40章
屋里, 计延宗低着眼皮,看着明素心。
她红着脸低着头,手圈在他腰间替他解腰带,她声音粘得很:“英哥, 我们成亲都三天了……”
屋顶, 明雪霁被元贞搂在怀里,听见他低低的嗤笑, 脸涨得通红, 想逃,又被他紧紧按住, 他凑在她耳朵边上:“你这个妹妹,可比你放得开。”
明雪霁低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
屋里。计延宗低着眼,任由明素心一点点解开。是啊,成亲三天了,还没有圆房,可即便是现在,竟也觉得圆不圆房都没什么要紧, 身体的欲望低到几乎没有, 竟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明雪霁。
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呢?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与她在一起了。
屋顶, 元贞还在笑, 嘴唇蹭着明雪霁的耳朵:“我早说过, 不要脸的人比要脸的活得痛快,你看看他们。”
明雪霁死死闭着眼睛, 依旧挡不住屋里暧昧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明素心声音黏得很:“英哥,今晚别走了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
计延宗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真是奇怪,成亲前明明还有几分期待,可他这会子,满脑子想的竟都是明雪霁。
想他们紧张窘迫的第一次,想她床笫之间永远害羞生涩的反应,想她红着脸告诉他有了身孕时,那亮闪闪的眼睛。从前以为天下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到这时候,才发现太不同了,简直是天差地别。
腰带解了下来,外袍也脱了,明素心红着脸垫着脚尖去解他的中衣:“英哥,睡吧。”
屋顶,明雪霁挣扎着,极力想逃开:“我不要看,你让我走!”
“为什么不看?”元贞轻嗤一声,声音一瞬间阴冷下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掐住她的腰,忽地抱起放在边上,明雪霁惊慌着睁开眼睛,看见他沉着脸,飞起一脚。
屋里,明素心仰着脸,看着计延宗:“英哥……”
啪,一大团泥灰突然从天而降,正正好砸在她头上,明素心惊叫一声,计延宗急急抬头,啪啪,屋顶上接二连三又掉下几大团泥灰,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迷住,几乎没把人呛死,计延宗大声咳嗽着,拔腿想逃,咔嚓!屋顶突然掉下一大块,啪一声砸在他脑门上。
额头顿时见了血,明素心尖叫着往外跑,计延宗紧紧跟着,丫鬟婆子全都惊醒了,一窝蜂涌进来,就见新房里土灰腾腾,喜烛灭了,喜被上一片狼藉,头顶上冷嗖嗖一个破洞,月亮光冷清清地照了进来。
明雪霁被元贞带着走远了,看见荔香苑一带粉墙,元贞并没有停步的意思,胳膊横在她腰间,烙铁般地烫,明雪霁嗫嚅着,小声提醒:“王爷,我到了。”
所以,用完了他,就要赶他回去?元贞垂目看她,她如水的脸上泼洒着如水的月光,嘴唇越发觉得红了,很香,很软。他那时候,真的应该坚持拿到他的奖赏。他又不是什么白白做善事的好人。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青岚候在里面,元贞抬眼,明雪霁用力挣脱,逃也似的跑了回去。
元贞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拈了拈手指,指尖指缝,到处都是是软的暖的,是她残留的感觉。
第二天明雪霁醒来时,别院来接的人已经候在外头,匆忙洗漱了出来,计延宗也来了。
他头上包扎着,脸上有明显的懊恼:“昨晚屋顶不知怎的塌了一块,砸破了头,我已经找了匠人过来,待会儿挨屋检查一遍,你以后千万当心些,别伤到你。”
不会伤到的,王府别院是宗正局监造,各样材料都用的最好,若不是元贞动手脚,又怎么可能塌了屋顶砸了他?明雪霁点点头:“杨局正要我过去呢,怎么办?”
“说好了回你家去的,”计延宗皱皱眉,“算了,你去王府吧,那边的事情更要紧,我一个人去你家也行。”
明雪霁要走,又被他叫住:“簌簌,你今天过去时问问杨局正,或者能见到廖长史的话问问他也行,就说中秋宫宴,能不能顺便让你去觐见皇后?”
他热切地望着她。那天廖延说过这事后他就一直惦记着,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元贞入宫时带着他去,但他知道不太可能,元贞并没有看重他到那个地步,他得找个别的,更合适的理由,譬如让明雪霁入宫觐见皇后。
元贞与她孤男寡女,自然不好直接带她去,那么他就能名正言顺陪着一道,饮宴之时最讲究仪态风姿,言谈得趣,这些都是他擅长的,他有把握通过这次宫宴,让皇帝牢牢记住他。
明雪霁看他一眼,几乎要露出元贞那种嘲讽的笑。她能猜到他的目的,她现在没那么笨了,只要多想想,他的心思并不难猜:“这样不合适吧,王爷怎么好带我去?”
“不妨事的,既带了你,必定我就要陪着,不会让你一个人慌张。”计延宗低着声音,“簌簌,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你一向腼腆脸皮薄,但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问问,只要能入宫觐见,你立刻就身价百倍,连你父亲从此都得高看你一眼,你再想查你娘的事也方便得多。”
多么会说话啊,都是为了她好,他丝毫不曾掺杂私心。明雪霁点头:“好,我问问。”
她并不打算问,更不想入宫赴宴。光是想到要和元贞相处就足够让人紧张,更别说还要见皇后,见皇帝。
这天明雪霁跟着杨龄学了饮宴时的礼节忌讳,乃至常见的酒令酒筹等等,要学的东西太多,一整天都不得闲,而元贞,始终不曾出现。
傍晚出来跨院时,明雪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元贞的院子。他极少这样一整天都不露面,是太忙,还是出了什么事?
“簌簌,”计延宗赶来接她,“那件事你问了吗?”
“问了,”明雪霁转回头,不动声色撒着谎,“杨局正说她不很清楚。”
“廖长史呢?”
“没见到。”明雪霁迈步往前走,“婚书那些找到了吗?”
“没有,”计延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指望着廖延突然出现,“什么都没找到。”
他絮絮地说着经过。明睿拿不出婚书,连账目之类也一概没有,红珠卖是卖了,可经手的人牙子早些年就搬出了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把红珠卖去了哪里,一切都很麻烦。“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追究到底。对了,我给你带了许多衣料,你做些新衣服穿吧。”
明睿心虚理亏,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他临走时,便从明家的绸缎铺里把最好的料子各取了几匹:“都放在你房里,裁缝也来了,待会儿你量量尺寸,让他们尽快做起来。”
明雪霁很快意识到,他拿的是明家铺子里的料子,只要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脱离了从前的仰望爱慕,他也并不是很难看透。点了点头:“多谢你。”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计延宗心里热切着,紧紧跟在她身边,“簌簌,我至今还不曾与素心圆房。”
明雪霁怔了下,快走两步甩开距离,极力压下恶心发呕的感觉。谁要听这些,便是昨夜折腾他们也并不是她的意愿,只是元贞看不惯罢了。他要如何便如何,一切,早就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簌簌,”计延宗满腔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以为她会欢喜甚至感激,可她这个模样,怎么觉得不像?眼看她越走越快,计延宗紧走两步跟上,摸了摸头上的伤,“我头上的伤得尽快调养,不然就怕中秋宫宴时有失观瞻,素心年轻不会照顾人,我去你屋里住吧。”
按理他该再安抚安抚明素心,才能让她更加听话,可有时候情感并不服从理智,也许是受了伤,情绪有些低落的缘故吧,他很想她,想念从前那无数个日夜,有她陪身边,安稳笃定的感觉。偶尔放纵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她的回应,她还在飞快地走着,走出花园,穿过角门,计延宗急急追在身后,她越走越快,径直走去偏院,叫住了单财家的:“姑爷头上有伤,快扶姑爷进去。”
单财家的眼疾手快,带着另个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搀住往院里走,计延宗沉着脸回头,看见明雪霁站在院外,笑容淡淡的:“回去吧,总要给素心一个机会,让她学学怎么照顾你。”
计延宗失望到了极点。她怎么这么傻?天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找人照顾,他只是,想她罢了。
明雪霁回到荔香苑时,屋里果然堆了许多簇新的衣料,裁缝在边上等着量体,青岚试探着问她:“夫人,量吗?”
“量。”明雪霁伸开手臂。
软尺一点点量过,明雪霁低眼看着。为什么不量呢?都是明家的东西,甚至也许,都是母亲的东西。该是她的,她都要拿回来。
新衣服紧赶慢赶做着,明雪霁每天一早出门晚间才回,一日三餐都跟杨龄在一处用,忙碌得很,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每天晚上回来时,手脚腰肢无一不是酸软,然而自己也能感觉到言谈举止,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比从前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