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万丈悬崖,突然有了柔软的托底, 不想松手。松手了, 她就要逃。他上哪儿再去找她。
“雪娘。”脚步越来越清晰,计延宗唤着,越来越近。
明雪霁开始挣扎,然而她的力量比起他的简直不值一提, 怎么都挣不脱, 双臂箍死了, 头脸身体都被他紧紧按在怀里,嵌得那么牢, 像头顶的野草,嵌进沉沉的石壁。
脚步声近在咫尺,计延宗一只脚踏进洞中:“雪娘。”
头脑有刹那空白,听见元贞生涩喑哑的骂:“滚。”
他抱住她急急转身,他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她的,他双手环抱头低下来,下巴搁在她发心里,明雪霁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听见计延宗错愕的唤:“王爷!”
被发现了吗。紧张到了极点,骤然有种解脱的快感。发现了,就发现吧。他不肯和离,那么这种情形,他也不离吗?
计延宗急急退了出去。脸上火辣辣的,说不清是因为突然挨骂,还是因为撞破这么尴尬的场面。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方才元贞转身时他看见了雪青衣衫的一角,元贞怀里,有个女人。
深宫内苑,这狭窄阴暗的假山里,元贞独自离席,怀里抱着个女人。是谁?
计延宗猜不出,然而他知道,这种高位者的秘密都是不可窥探的,弄得不好轻则丢官,重则性命不保,脸上维持着镇定,快步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外面,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明雪霁瘫软地倒在元贞怀里。
额头带了薄薄的汗意,元贞的手抚上来,指间带着粗糙的触感,一点点抚过她的头发,脸颊,托住后颈,他再又吻了下来。
唇是凉的,呼吸是热的,冷与热的交替中,明雪霁战栗着,思绪一时清楚一时混乱,他的吻不同于先前的强硬,柔软而耐心,像是要把她一点点拆开,细细观察,品尝,眼角有泪,明雪霁无力地拒绝:“别,不能这样。”
他没有停,喑哑的声线在亲吻的间隙里:“我不定亲。”
他在跟她解释吗。他似乎也没必要跟她解释啊。这混乱的,看不到前路的关系。明雪霁在亲吻中沉沉浮浮,眼角的泪始终没干,他停了下来,嘴唇蹭着皮肤移上去,他在吻她的泪。
明雪霁低低啊了一声,躲闪着,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他突然停住,抬手,向左边头颅用力砸下。
砰一声响,接着是第二声,明雪霁觉得怕,觉得担忧,方才就是这点担忧促使她去而复返,如今又让她情不自禁,去拉他的手:“别。”
很疼吧。他那么有气力,她两只手都扳不住他一只手,砸在头上该有多疼。
元贞觉得舌根也开始麻痹,不听使唤,让他连亲吻,都开始变得困难。他能忍疼,但忍受不了这种头脑身体脱离控制的感觉,这样活着,与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下一下,用力捶打着,疼痛短暂地压倒麻痹,听见她一声声劝着,柔软的语声像一缕清泉,流进他焦灼的心。
模糊的思绪理出一点清晰,这个兔子般胆小的女人,居然敢回来找他,居然在这时候,还没有丢下他不管。她不是最害怕被人发现吗?元贞想不清原委,动作有片刻停住,她柔软的手指突然移上来,按在他太阳穴两边。
肌肉的本能反应让他立刻拧住她,她有点怕,眼睛眨了眨,声音打着颤:“我,我帮你揉一下。”
模糊的思绪想不清,元贞看着她,她试探着挣出来一点,细细软软的手指按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揉了一下。
几乎没什么力气,像蝴蝶的翅膀或者什么轻软的东西拂过去,元贞怔怔看她,许久,松开了手。
现在他明白了,她想帮他。可笑她这么点子力气,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胆子,居然还想帮他。可为什么,会让他觉得心里发着酸发着胀,这么古怪的感觉呢。
明雪霁慢慢揉着。手指都酸了,他身上没一处不是坚硬,让人吃力极了,揉了太阳穴,又慢慢从眉头按压着向眉梢,从前她睡不好头晕时便这么揉揉,她猜他应该是头疾犯了疼得厉害,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让他缓解。一点点揉着,手抬得很有些吃力,他个头太高,她需要踮着脚才够得着,四周安静极了,能听见露台的方向隐约的鼓乐声,提醒她现在还在宫里,还在皇帝眼皮底下,计延宗还在外面找她。
她实在不应该回来的,她已经离开了太久,就算不被计延宗发现,若是错过前面的活动,御前失仪也是很严重的罪过。
然而他这样子,又实在让人担忧。挣扎着,迟疑着,喃喃地央求:“我得走了。”
元贞慢慢看她,迟钝的思绪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等反应过来时,立刻紧紧抱住了她。
她走了,谁来陪他。便是被人发现了又如何,有他在,谁还能把她怎么样。他刚才就不该遮掩,就该让计延宗看见的,那样的话,她现在就哪里也去不了,只能陪在他身边。
外面突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明雪霁一个激灵,着急躲避时,听见杨龄压低的声音:“王爷。”
她怎么找来了?明雪霁挣扎着,想要摆脱元贞的拥抱,洞口处晃过人影,杨龄没有提灯,在黑暗里低声催促:“快走,前面就要散了,陛下要进殿。”
心里砰砰乱跳,明雪霁极力挣扎也挣脱不开,杨龄紧皱着眉头闯进来:“胡闹!”
她低着薄怒,向着元贞:“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王爷不怕人看见,她呢?还让不让她活?”
明雪霁再没想到她居然敢当面叱责元贞,怔忪之时手被她抓住了,她急急催促:“走。”
另一只手还被元贞抓着,明雪霁仰着脸,哀求地看他,元贞垂着眼皮,半晌,松开了手。
心口一块巨石轰然落下,明雪霁急急忙忙离开,走出几步再回头,元贞大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唯独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越过黑暗,紧紧盯着她。
“就说你跟我一直在一起赏月,”杨龄走得很快,“有人问的话我来答。”
明雪霁默默点头,脸上热辣辣的,见杨龄往她脸上看了看,语声顿了片刻:“把口脂擦了吧。”
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擦,指尖染了斑驳的红色,才突然反应过来,大约是口脂被元贞弄得花了,所以才要她干脆都擦掉。
一下子连耳带腮都涨得通红,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杨龄望着前面,并不看她:“王爷发病时脾气有些古怪,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他是男子,与你的境况并不相同。”
明雪霁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然而此时心慌意乱,根本来不及细想,跟着她穿过小路赶过去,听见露台上说笑的声音,看见众人簇拥着祁钰正要返回殿内,人群边上计延宗急急迎上来:“你去哪里了?”
语声突然中断,他看见了她新换的衣服,雪青的褙子低垂着,轻柔的颜色,山洞里那匆忙一瞥突然晃过眼前,计延宗变了脸色。
“她与我在一处,”杨龄不动声色接过话茬,“我们谈谈讲讲,不觉走得远了。”
是这样吗?那雪青衣衫的一角,她这么久不曾露面的可疑。计延宗带着温雅的笑容:“原来如此,有劳杨局正了。她初次进宫,在下担心她不认得路,方才还特意去找了她,你们没有听见么?”
是的,她知道,她方才差点就被他当面撞破。明雪霁看见计延宗探究的目光,他脸上有笑,眼睛里却没有,难道有哪里露出了破绽?极力镇定着,摇了摇头:“没听见。”
没听见么。计延宗沉沉的目光一点点看过,她头发有点乱,嘴唇有点肿,口脂的颜色比方才浅了些,这又是为什么?眼前不停闪过狭窄的山洞里元贞的白衣,圈在怀里一闪而逝的雪青色,疑心呼啸着几乎要跳出心口,然而这是她。
他一手教养,只知道女诫女训的贞洁妻子。平日里连外男都不曾见过几个,方才宴席上不是没有男人偷偷窥探她,可他留心看着,她连一次都不曾看过那些男人,她那么老实贞洁,与那山洞里那个藏在元贞怀里的放□□人,怎么可能有任何牵连。
“快进去吧,”杨龄在边上提醒,“我得先过去了。”
她的位置在前面,按着次序需要先进门,明雪霁目送她离开,边上计延宗低声说道:“簌簌,方才我在花门那里,看见……”
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明雪霁极力维持着镇定:“什么?”
计延宗看着她,她懵懵懂懂一双眼,似乎根本不懂世间肮脏,笑了下:“没什么。”
他不再多说,领着她往殿中去,丝竹管弦再又响起,宫宴下半场开始了。
散场已是三更,元贞不知去向,只留下车轿送他们回别院。明雪霁坐在轿子里,隔着半卷的帘子,听见计延宗唤她:“簌簌,我们尽快找个房子,搬走。”
第46章
天快亮时, 明雪霁还没有睡着。
计延宗那句话反反复复,一直响在耳朵边上:我们尽快找个房子,搬走。
当时她以为计延宗发现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着胆子追问, 他却说这些事她不懂,要她不要多问。这样看的话, 又好像他并不曾发现。
所以为什么, 他赖在这里这么久,又突然要搬走呢?明雪霁想不通, 她还是太笨,这些天里虽然对于人心世故有了些了解,然而老于谋算的计延宗,很多时候她还是看不透。
晨光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明雪霁知道今天不可能再睡了,慢慢坐起身来。
累得很,眼睛涩得几乎睁不开,心里乱糟糟的。
搬走。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这样在夹缝中挣扎, 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慌张,搬走后,至少这点不用再担心。他们孤男寡女,非亲非故, 元贞没有什么理由再来找她, 只是这样, 又让人心里隐隐有些慌张。
说到底她如今的底气,一大半都是元贞推着逼着, 硬生生塞给她的,没有了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
外间窸窸窣窣,青岚青霜都起来了,吱呀一声院门开了,计延宗在外头唤她:“簌簌。”
明雪霁连忙掩住衣襟,听见青岚拦住了:“翰林稍待,夫人还没洗漱。”
“无妨,”计延宗在笑,“夫妻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
“翰林还是等等吧。”青岚坚持着。
计延宗没再纠缠,明雪霁匆匆忙忙收拾好出来时,计延宗坐在外面喝水,闻声抬头。
探究的目光一寸寸碾过她,像昨夜那样,明雪霁压着心里的异样:“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计延宗答非所问:“昨晚你穿那件衣服,怎么不穿了?”
他也一整夜都不曾睡着,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片雪青的衣襟,晃来晃去,让人心神不宁。明知道不可能,她那样贞洁老实,元贞又是个眼高于顶的,怎么可能跟一个嫁了人的女人有什么瓜葛,然而心底深处,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
说起来这段时间,她去那边的次数的确很多。计延宗向卧房里看了眼,隔着帘子其实看不清楚:“昨晚你跟杨局正在哪里说话?”
明雪霁下意识地也跟着往卧房里看了眼,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然而心里生出了警惕:“我也不知道,我不认得路,就是跟着她走。”
计延宗转过头来,看见她眼底下淡淡的灰色,眼白上有些红血丝,她昨夜也不曾睡好,是为什么?“没睡好吗?”
“没睡着。”明雪霁揉了下眼睛,“昨晚跟做梦似的,还有点回不过神。”
梦魇一般,光怪陆离。狭窄的山洞,让人窒息的生涩的吻,一墙之隔,她的丈夫。这混乱的,看不到前路的关系。不知道能走到哪里,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计延宗审视着她,判断出她说的是实话。假话不会这么自然,况且她老实巴交的,能说出什么假话。只是越看她,越觉得与昨夜那一瞥之间的雪青色有些仿佛,她这样娇小柔软的身量,若是被元贞那样身材高大的人抱住了,是不是也挡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见面目?
心里陡然一慌,刻意否定似的,摇了摇头。真是荒唐,好端端的,居然想到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抱着。怎么可能,这么老实贞洁的人。况且元贞也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念头,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元贞连戎狄六公主都不要,又怎么可能跟有夫之妇有瓜葛,自毁声誉。
应该只是衣服颜色接近罢了,雪青色,又不是什么罕见的颜色。计延宗站起身来:“走吧,该去母亲那边吃饭了。”
他含笑看过青岚、青霜:“两位姑娘请留步,我有些事情要单独跟她说。”
毕竟他们才是夫妻,青岚两个也不好强行跟着,明雪霁跟着计延宗出了门,他走得很慢,低着声音:“昨晚我打听了一下,杨局正并不是什么普通女官,当年皇后和王爷在宫里时多得她照拂,就连陛下也曾受过她的恩惠,难得她对你青眼相加,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应对,跟她维持好关系,对你对我都大有裨益。”
明雪霁惊讶着,又觉得厌恶。惊讶的是杨龄竟有这样的背景,怪不得昨夜她敢当面叱责元贞,厌恶的是所有美好的东西在计延宗看来都只不过是利用来往上爬的梯子,明明杨龄那样的好人,哪怕知道她跟元贞不清白,也并不曾因此看轻她,耻笑她,让她在迷茫惶恐中,每每想起来也觉得温暖。
可在他嘴里,只不过是需要维持好关系,对今后有用的棋子罢了。明雪霁低着眼:“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