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有点热。从前觉得他高不可攀,然而在对母亲的孺慕之情上,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
“今日趁着老尚书和国公都在,朕来给你们做个和事老,松寒啊,”祁钰向山道上走着,语气温和,“都道叶落归根,国公夫人孤零零的一个在这里也不合适,别执拗了,让国公迁走吧。”
明雪霁低着头,因为离得太远,元贞的神色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隐约听见他冷淡的声音:“不会孤零零的,将来臣死了,也埋这里。”
祁钰笑起来:“年纪轻轻的,说这丧气话做什么?况且你也是元氏子弟,百年之后自然也要归入祖坟,快别胡闹了,别让老尚书一把年纪了还为你担忧。”
他看了顾铭翀一眼:“老尚书,你也劝劝松寒。”
顾铭翀是一把苍老低哑的嗓子:“既嫁之女,坟归夫家祖茔,你娘是元家的媳妇,自然要入元氏之墓,今日我来,就是代表顾氏一族,与你父亲一道把你娘的坟迁回燕北。”
明雪霁情不自禁地抬头,远远望着元贞,他唇边再又显出她熟悉的嘲讽笑容:“是么?哪怕元再思践踏她冷落她,哪怕元再思害得她年纪轻轻就一病不起,你作为她的亲生父亲,也还要她回燕北吗?”
“放肆!”顾铭翀低斥一声,“为人子者,岂可直呼父亲名讳?你如今越来越没规矩了!”
嗤一声,元贞笑得很响:“我一向都没规矩,外公应该不是头一回知道吧。”
四周鸦雀无声,明雪霁情不自禁地张望着,看见顾铭翀随风颤动的白发,祁钰肃然的神色:“松寒,不得对老尚书无礼。”
计延宗顺着明雪霁的目光望过去,廖延站在元贞旁边不远,若说她是看廖延的,似乎也说得过去。怀疑与信任天人交战,计延宗凑近了:“簌簌。”
明雪霁回过神来,抬眼看他,计延宗低着声音:“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这些天廖长史是不是经常去杨局正的铺子帮忙?你时常跟他说说话,打听打听王爷近来在忙些什么,跟哪些人走得近。”
明雪霁心里一跳,本能地拒绝:“男女有别,我很少跟廖长史说话。”
计延宗觉得失望,她果然干不了这种事,然而心头又莫名轻松,跟他观察的一致,她对廖延,其实生疏得很,怎么可能有私情。改口说道:“那么你就委婉点问问杨局正,你也知道我现在不同以往,陛下也器重我,有许多事必须小心谨慎,不然一个不留神犯了什么忌讳,我最怕的就是连累你。”
明雪霁看他一眼,他神色诚恳,仿佛是真心为她考虑——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想要打听元贞的事,嘴上却说得好像都是为她好。听见远处冷冷一声笑,元贞道:“不迁。”
他转身往陵园走去,元再思在身后叫:“你站住!”
他快走几步拦住:“陛下面前,休得无礼。”
祁钰摆摆手:“罢了,朕与松寒自幼相交,不论这些虚礼。”
“大哥,”一直没说话的元持走到近前,极瘦高的身量,尖尖的下巴,容貌是带着点阴柔气的秀美,“于情于理,母亲都该迁回祖坟,为着劝你,父亲千里迢迢从燕北赶来,外祖父一把年纪也赶过来了,如今还惊动了陛下,人伦天理都摆在眼前,大哥难道真要执迷不悟?就不怕朝野议论,激起众怒吗?”
计延宗心里一动。元持年纪虽小,说话却如此狠辣,尤其是朝野议论——难道皇帝想要的,就是这个?
明雪霁望着远处,看见祁钰温和的脸:“松寒,别任性了,迁吧。”
“迁吧。”顾铭翀也道。
“迁吧。”元再思低着头。
元持一个眼色,几十个卫士从队伍里出来,循着道边想要绕过元贞往陵园去,铮一声,元贞拔剑。
日色照着剑刃,寒光一闪,明雪霁不由自主闭了闭眼,听见元再思焦急的音调:“快收起来,陛下面前,怎么能拿这个?”
元贞没收,长剑一挥,最前面的卫士头上盔应声碎裂,带着几缕头发一起掉在地上,元贞握剑:“都让我迁?”
目光冷冷看过众人,落在钟吟秋身上:“皇后呢?也要臣迁吗?”
钟吟秋迟疑着,许久:“历来都是如此规矩,你又何苦勉强。”
明雪霁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仪仗和侍卫,从无数人中找到元贞,他独自仗剑站在山道中,顶天立地,如同韦陀:“我偏要勉强。”
“今日谁敢动一铲土,我剑下从不留人!”
鼻尖突然有点发酸,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人一剑牢牢把着山道,他要凭一己之力,维护他的母亲。心里生出强烈的爱恨,她是明白他的,这么久了,她从不曾像现在这般理解他仰望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明知道尊卑分明,却如此想要靠近,安慰。
“朕知道你一向固执,轻易劝不动,不过松寒,此事关乎人伦纲常,就算朕再信重你,也得按着规矩来,”祁钰忽地点了计延宗,“计爱卿,你说呢?”
计延宗猝不及防,心里惊讶着,脸上却不露出分毫:“陛下英明!老尚书和国公也都是出于爱护镇北王之心,都是一家人,臣相信只要好好商议,必有圆满结局。”
嘴里说着,偷眼看着祁钰,他神色莫测,不知对他这番说法是否满意,计延宗忐忑着,突然听见祁钰又道:“那么明夫人怎么看?”
怎么会问她?计延宗吃了一惊,拼命向明雪霁使着眼色。
山道上,元贞看了过来。她沐着阳光,像朵莹润剔透的花,她突然被点到名字,脸上明显有些慌乱,她开口了,低柔的,孤单的声音:“臣妇的母亲当年死得凄凉,若臣妇能有王爷万分之一的本事,也盼着能把母亲单独安葬。”
笑意从眼中传到心里,元贞握着剑柄远远望着她,太阳光照得她浑身都像是发着光,这个胆小得像兔子一样的女人,她可真是,疯了啊。
明雪霁说完了。脱口说出的话,此时反应过来,觉得腿都有点软,寂静中看见计延宗泛着灰白的脸,看见祁钰审视打量的目光,看见钟吟秋眉头紧锁。她不该这么说的,她算什么,怎么敢跟元贞相提并论。然而都已经说了。她这辈子软弱无用,她总算有一回,当着这么多人,为了该帮的人,为了母亲,说了该说的话。
她不后悔。
“陛下,”一片寂静中钟吟秋开了口,“此事以后再慢慢商议吧,臣妾很想念国公夫人,想去给国公夫人上柱香。”
祁钰沉吟着,许久:“也好,朕陪你去。”
一行人沿着山道往上走,明雪霁腿还软得很,用尽全部勇气后的虚脱,手心里攥着凉凉的汗,边上计延宗灰败的脸:“你可真是坑死我了!”
坑死他了么。活该。明雪霁低着头没说话,心里忽地一动,抬头时,元贞正从前面回头,刀锋似的薄唇向她一扯,明亮的笑。
酒窝一闪而逝,没有嘲讽,没有审视,像风吹过松林,带着轻快的声响和清爽的气息,明雪霁不敢看,忙忙低了头。
计延宗只顾着紧张懊恼,并没有发现,人群最前面祁钰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那天回来后计延宗生着气,一连许多天都不曾再往荔香苑来,明雪霁乐得清静,每天早出晚归,只在铺子里打点,掌柜伙计都选好了,也定了第一批货,选在九月初一开张。杨龄时常进宫,于是明雪霁从她口中得知,元贞始终留在圆山没有下来,元再思和顾家几次交涉并没有如愿,坟没有迁,但是事情已经在京中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言官纷纷上书祁钰,弹劾元贞忤逆不孝,有悖人伦,请祁钰严加惩处。
忤逆不孝,当初明睿也是这么骂她的。他们连说辞都是一样的,如果元贞听见了,是不是又要嘲讽地笑着,骂一声狗屁。
明雪霁独自在后堂检查着新到的茶叶,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吱呀一声门开了,轻快的脚步走近来,鼻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第56章
来不及转身, 就已经被抱紧,日渐熟悉的男人气味铺天盖地包围上来,灼热的唇印在后颈上,让人的呼吸一下子就收紧了, 明雪霁挣扎着, 压低声音:“你先放开我,外面还有人。”
身后的人只是紧紧抱着, 不松手, 不说话,薄薄的唇一点一点, 吻着舔着咬着,沿着后颈向前,他吻住了她。
呼吸都被夺走,明雪霁瘫软着,无依无靠倒在他怀里,脑中模糊想到,他们已经整整十天不曾见面了啊。
元贞闭上了眼睛。从一开始的用力疯狂,想用牙齿咬甚至想吞下她, 到后面一点点轻柔, 怕她疼,怕让她太羞耻,思绪是片段凌乱的,原来亲吻这样让人着迷。这让他隐约生出警惕, 然而还是情难自禁, 低低唤她:“簌簌。”
明雪霁听见了, 像微风轻颤着划过心尖,带起一丝丝让人晕眩的迷醉。她从来不知道, 他这样的人,可以把她的乳名,叫得这样缠绵。
他终于放开了她,但又没完全放开,紧紧抱着,下巴搁在她肩上压着,带着点慵懒的调笑:“怎么知道是我?就不怕是什么登徒子来轻薄你?”
怎么会认错,他的拥抱,他的身体,他的吻。脸红到不能再红,明雪霁不敢抬眼,她不会认错。他靠近的那一刹那,她就认出来了。
腰身一紧,元贞抱起了她,他走去椅子上坐下,却不肯松手,只是抱着她,明雪霁挣扎起来,方才已经很不应该了,现在更不能。可挣扎有什么用呢?他低低笑着,他那么有力气,紧紧按着她坐在腿上,胳膊横过她的腰,牢牢将她钉住,她越是挣扎,他越是按得紧,明雪霁徒劳地央求着:“别,你放我下来。”
元贞在笑,她挣扎的那么凶,可她力气那么小,只让他觉得有趣。掐住腰压住腿,只把她往身上按,她还在挣扎,柔软的身体摩擦着他的,陌生的冲动突然崛起,急切,燥热,空虚,只想用什么来填补,声音突然喑哑下去:“别动。”
明雪霁不敢动了。她不是没出阁的女子,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羞耻,害怕,突然想起那个紧张陌生的夜,她去找他的那个夜,他在她领口那一点。
从不曾让别的男人看见过。从不曾让别的男人摸过。如今,他打破了一切。
那些从前含糊着拖延着,不想正视的问题突然全都推到了面前。她需要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帮了她这么多,他推着她一步一步,从死地走到如今,他从来没提过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然而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吧。
腰里又是一紧,元贞双手握着,把她挪得远了些。碰不到了,就不那么紧张,明雪霁低着头不敢看,余光还是瞧见他低垂的眼,他没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明雪霁觉得窘迫,胡乱找着话题:“那天在山上,计延宗让我打听你的动向。”
那天在山上。元贞下意识地,又将她搂回来一点。那天在山上,那么多人,黑压压的站得满坑满谷,唯一一个,为他说话的人。
真是古怪啊,明明胆小得跟兔子一样,皇帝,国公,尚书,哪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把她碾得粉碎,偏偏她敢站出来,当着那么多人,支持他。
心里发着酸发着胀,元贞又把她抱紧些,忽地一低头,向她脖子上咬下去。
听见她低低的嘶声,她不敢动,僵直地坐在他腿上,避开那里。这让他生出一丝不甘,一丝愠怒,该死的计延宗,明明该是他的人,却让他抢先一步。牙齿咬紧些,听见她慌乱着叫疼,元贞没有松口,舌尖轻轻舔一下。这样,就不疼了吧。
脸上突然被推了下,元贞睁开眼,看见明雪霁涨红的脸,她挣脱不开,用力推他的脸:“别,能看见。”
能看见,又如何。他就是想让人看见。该死的计延宗,他是一天也忍不下去了。倒不如捅开这层窗户纸,就算是背上犯奸的名声,有他护着,谁敢把她怎么样。元贞又咬了一下,慢慢松开,她细细的脖子上一个红红的牙印,因为皮肤白,显眼得很。手指慢慢抚了一下,满意了,勾着唇。
明雪霁急急往上拉着领子,他咬的地方不高不低,再怎么遮掩都还是会露出来一点,这让她疑心他是故意。耳边听见他不满的声音:“遮什么?”
他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遮掩,明雪霁抵抗着:“不行,让人看见了……”
“让他们看,”元贞扯开,“谁敢怎么样?”
那个窝囊废,利欲熏心的东西,知道了说不定还要把她献给他。
“不行,”明雪霁死死抓着领口,“要,要等和离以后。”
他要报酬,她也知道应该给他报酬,但也要和离之后吧。现在这样子已经很不应该了,跟她所有的认知都不一样,让她每次一想起来,就羞耻得没地方躲。
元贞攥着她的手,她太软,力度不好拿捏,细细的腕子上一圈红红的手印。真是,软弱,迂腐,又固执。可他却舍不得,慢慢松开了手。原本就有的警惕无声无息滋长,这段关系,原本该由他来掌控方向,现在,她却能轻易化解他的意志。这不对。“要是离不掉呢?”
“不会的,总会有办法,”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柔软,又坚持,“我想了很久了,肯定有办法。”
元贞忍不住去摸她的唇,揉捏着她咬出来的,浅浅的牙印:“说说看。”
“我娘的婚书上写的是明仰峰,可我爹叫明睿,我问过杨姑姑,如果成亲的一方故意隐瞒身份,是骗婚,可以不做数的。”她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希望,“还有我跟计延宗,我们没有婚书媒聘,一切都是嘴上说的,我爹那么偏心我妹妹,只要他改口,这婚事就不能算。我爹那么怕我外公跟舅舅,只要能找到他们,肯定能让我爹改口。”
她微微仰着脸,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就算找不到我外公,肯定也有别的办法,肯定行的,我能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