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心里是欢喜的,跟从前在乡下的劳累全然不同,她也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轻快着,痛快着,似乎打开了新的世界,发现了从前不曾知道的,别样的活法。
杨桃还骑着马,她性子活泼,一会儿往前去追邵七,一会儿又往后来陪她,明雪霁望着她,早晨就有的疑问越发强烈了:“浮洲岛那边,姑娘家都和你一样吗?”
“什么呀?”杨桃没听明白,忽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就是,像你一样可以骑马可以做事,”明雪霁恨自己嘴笨,说不清楚心里的意思,“像表哥那样,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杨桃模模糊糊听明白了,笑了起来:“是呀,岛上就那么多人,不像内陆这么多麻烦,姑娘家也跟男人们差不多,骑马打猎种田跑买卖,还有带船出海的呢!”
带船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神往,邵七说海很大,说那些能穿洋越海的海船有几层楼那么高,一次能带上百人,说海上无边无际,常常走上大半个月都看不见陆地,这些,都让人觉得神往,又觉得害怕,驾船出海像是男人们,像邵七,像元贞那样强大的男人们才能做的事,浮洲岛的姑娘家,居然也能做吗?忍不住问道:“你也带船出过海吗?”
“没。”杨桃皱皱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就跟船去过几次近海,好多事情像看海图观察天气预测风浪什么的我都还不行,要学的还多着呢,咱们岛上最厉害的除了海爷爷就是七哥,还有清姐姐。”
清姐姐又是谁。明雪霁试探着问道:“清姐姐是谁呀?”
“她是,”杨桃下意识地看了眼邵七,明雪霁跟着看过去,邵七似是听见了,忽地加上一鞭,飞快地跑了出去,杨桃低了头,“清姐姐是七哥没过门的妻子,去年她带船出海遭了风浪,一直没回来。”
满心的欢快突然沉下去,明雪霁看着邵七越走越远的背影,再一次想起元贞。这大半天里要学的太多要看的太多,让她有阵子没再想他,此时突然想起来,思念惆怅,又有浓浓的忧伤,再看这开阔的天地,突然生出一种苍茫无常的感觉。
变数太多了啊,这一去四五个月,等再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眺望着无穷无尽的旷野,在沉重中,又隐隐生出一股别样的念头,从前虽然不曾深想,但本能地觉得为了某件事打拼乃至出生入死都是男人们的事,原来浮洲岛的姑娘家,也可以这样。
等上岛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也可以这样呢?
往义县去的大道上,元贞快马加鞭奔着。
先头哨探的亲兵并没有发现明雪霁的行踪,但是越往这边走,直觉就越强烈,元贞很确定,她走的是这个方向。
“主上,”哨探的快马迎面奔来,“义县总共三家客栈,都说昨天没有女客。”
义县偏僻,此时又即将入冬,便是客商也比平时少了一大半,带着女人的就更少,但他的直觉不会错,多少次沙场之上,都是靠这直觉,一次次化险为夷。元贞加上一鞭,箭一般地冲出去,一天一夜没睡,此时精神有种异常的亢奋,像在沙场之上,等着收割最后的胜利。
纵马越过县城大门,早有哨骑接应,三间客栈一间是几进的院子,宽敞整齐,一间是车马店,到处都是牲口,另一间离衙门不远,也是干净整齐的院子。
是第一家。邵七带着她,不会选那种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邵家做的生意半黑半白,自然也不会选离衙门近的。
店老板早被带了出来,口口声声只说没有女客,元贞一脚踢开,马鞭指向打杂的小厮:“昨天的女客住在哪间?说!”
沙场悍将,一怒之威几人能敌,小厮一个哆嗦,脱口说道:“东院,他们都住在那里!”
他们,自然是邵七带着她,还有那个丫头红珠。元贞大步流星往东院去,亲兵押着小厮跟在后面。邵七行事周密,这住处只怕是早就安排下的,就连店东,也未必跟邵家没有关联,自然会替他隐瞒行踪,但那些打杂跑腿的伙计,却不可能全都封口。
踏进院里,直觉越发强烈,元贞向主屋走去,刚一进门,先闻到淡淡的香气。是她。昨夜她就住在这里。心脏狂跳起来,留恋和渴望霎时强烈到了极点,元贞盯着小厮:“昨天住这屋的女客什么模样?”
“二十来岁,生得很好,手上戴着个红戒指。”
都对上了。元贞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她戴着那枚戒指,从他给她戴上后,她就再没摘下来过,让他心里,稍稍觉得安慰。
飞身上马,向着利安郡的方向奔出去。快些,再快些,他会找到她,他再不会让她离开半步,天上地下,她只能在他身边。
入夜时,明雪霁赶到利安郡,入海的码头在城西郊外,还有七八十里地,邵七道:“明天一早出发,赶快点的话,两个多时辰就能到,阿爹亲自驾船来接咱们。”
舅舅也来了吗?明雪霁欢喜着,鼻尖发着酸。很快了,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能见到舅舅了,还有大海,她会坐着船,穿越她想象过无数次的大海,回家。
这一晚睡得还是极不踏实,朦胧中总觉得元贞就在旁边,搂着她抱着她,吻她的唇咬她的耳朵,一遍遍问她为什么要走,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邵七叫她:“妹妹。”
明雪霁一个激灵醒过来,邵七守在门口:“快走,元贞追过来了。”
第87章
明雪霁在黑夜中飞奔着。
车子已经弃了, 那个太慢,赶不得速度,邵七骑马带着她,匆忙说着前后:“留下断后的人看见元贞了, 从义县追过来, 速度很快。”
明雪霁紧紧抓着马鞍上的凸起,稳着身子。起得太急, 这时候心跳都是慌的, 杨桃催马狂奔着在前面领路,一人一骑快得像一朵红云, 她单手举着火把,照出不大一片光晕,冲不破黑夜,越发显得伶仃。
明雪霁远远看着那朵红云,羡慕,向往,惆怅。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明明筹划得那么周密, 却挡不住他, 于紧张中,又有隐约的安慰,到底是他,那些复杂的筹划, 所谓的障眼法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如此敏锐, 如果戎狄真的起兵,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少主, ”有快马从后面追上,“追兵离咱们还有四五十里!”
这么快吗?明雪霁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听见邵七沉稳的声线:“张武带人返回拦截。”
一个汉子带着七八个人应声而去,明雪霁稍稍放下心来,听见邵七低低的声:“元贞带的都是真刀实枪上过沙场的老兵,真要交手,我的人不行,咱们得抢这点时间差,只要能上船就不怕了。”
马匹越跑越快,带起的冷风吹得脸上发着疼,心里是热的,激荡着,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如此想念他,却又不想被他追上。她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只剩下最后几步了,她快要看见大海,看见舅舅,回到母亲的家了,她走了,一切都能暂时平息,又何必再节外生枝。
可如果他追过来,他那么固执,说一不二的脾气,她不想惹他生气,更不想让他伤心,那么,她要不要跟他回去?
“坐稳了。”手下牵过来一匹生力马,邵七低声嘱咐着,一跃跳过去,又探身抱她过去,交换的一瞬间,明雪霁是自己坐在马上的,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眨眼功夫不到,但这一小会儿的颠簸,紧抓着缰绳的极力控制,却让她无法抉择的纠结突然找到了答案。
她要走。这短短几个月,她从死到生,几乎是改头换面,每一个决定都那么艰难,但她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样,既然已经决定要走,既然知道离开对他最好,那么,就坚持下去。
极远处隐约有不寻常的响动,邵七凝神听了一会儿:“交手了。”
他催着马跑得更快,明雪霁听见极远处杂沓的马蹄声,很快由模糊变得清晰,越来越近,哒哒哒哒,像踩在心上,不是邵七的人,是元贞。
他马上就要追过来了,他真的好快。
夜还黑得很,任何一点光亮都那么扎眼,杨桃不敢再打火把,遥遥问道:“七哥,灭了火吧?”
“好。”邵七答应着。
明雪霁看见杨桃从马背上闪身弯腰,手中火把在地上一摁,火光熄灭,霎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在黑暗中不停地敲打着,身后另一道马蹄声,近了,越来越近了。
“他来的太快。”邵七在说。
他催着马飞一般地往前冲,明雪霁突然闻到一股不一样的气味,潮湿的,微微带着咸涩,还有点腥气,夹杂在马蹄扬起来的灰土中,让人觉得不适应,又觉得新奇。
身后邵七微微抬身向前望着,语声热切了点:“快到了。”
快到海边了吗?这古怪的气味,是海的气味吗?心里一下子涌出渴望,不由自主紧紧抓着马鞍,快点,再快点,她马上就要到了。
马蹄踏在路上,不再是蹄铁敲击泥土的闷响,而是时而脆,时而软,也许是踩到了石头,也许是沙子,听说海边大多是碎石或者细沙,明雪霁努力向前望着,太黑,看不见什么,模模糊糊觉得很开阔,那股咸腥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唤声:“簌簌!”
明雪霁身子一颤,是元贞,他到底,还是追上来了。
马蹄声像急促的鼓点,一声声砸在心上,明雪霁不由自主使着力气,就好像控制马匹的是她,就好像她现在攒着劲儿,马儿就能跑得更快些,然而下一息,身后掠起一道黑影:“簌簌!”
瞬间冲到近前,即便在黑暗中,依旧是那样熟悉的轮廓,那样熟悉的气息,元贞。他终于还是追上来了。
一刹那眼睛发着热心里发着烧,本能的反应还是那么贪恋他,可是不行,都已经想清楚了,又何必前功尽弃。明雪霁努力大着声音:“松寒,你回去吧。”
“不行!”乍然听见她的声音,心绪一下子激荡起来,元贞俯身催马,猛一下冲到前面,于马背上起身,两脚勾住马镫,一把拉过邵七的辔头。
邵七口中呼叫着安抚着马匹,用力勒住缰绳,长嘶声中马匹猛然停住,四蹄乱踢,明雪霁感觉到掀起的碎石细沙打在腿上,闻到带着海风送来湿润咸腥的气味,她离海已经很近很近了,只差一点点,另一边苍茫看不清楚的苍灰色,也许就是大海。
“松寒,”放柔了声音,在黑暗中望向他的所在,努力劝着他,“回去吧,我先回家一趟,明年春天就回来,到那时候我们再成亲。”
“不行!”元贞咬着牙。黑暗中影影绰绰,看清了她的轮廓。她跟邵七同骑一匹马,那么亲密,这让他生出强烈的嫉妒,不安,“过来!”
长臂揽住她的细腰,邵七犹豫一下,到底怕拉扯起来伤到她,便没有拦,元贞一把带过,牢牢将明雪霁箍在怀里,放在自己马背上:“跟我回家。”
鼻尖有些发酸,许是听见了回家两个字,明雪霁攥着拳,压下那些不舍贪恋:“松寒,这一次,让我决定好不好?”
“不行。”元贞紧紧搂住,不许她有丝毫挣扎,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着,恨不能把她嵌进顾肉里,让她再也不能离开分毫。
身后乒乒乓乓,他的人和邵七的人斗在一起,不远处有陌生的女人点起火把,高声叫着:“七哥,船来了!”
元贞回头,远处苍苍茫茫,夜色中的海,他目力极好,能看见高大灰色的影子往岸边来,是邵家的船。
怀里的她开始挣扎,扭着头往海边看,元贞能觉察到她的向往,这让他越发不安,生出强烈的,独占的欲望。船到了,一旦上船,局势就未必能够控制,须得快刀斩乱麻。
搂紧明雪霁,铮一声,拔出腰间长刀。远处火把的光照着,身后交战的情形看得很清楚,元贞猛冲过去,当当当!
兵刃相撞的声响如此刺耳,明雪霁闻到血腥气,看见很多人一瞬间倒下去,恐惧着,尖叫着,拼命来拉元贞的胳膊:“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身后邵七挥刀赶来,终是顾忌着明雪霁在他怀里,只向他马腿上来劈,元贞提缰躲过,冷冷说道:“死不了。”
他拿捏着分寸,只是让那些人受伤不能再打,不会伤到性命。他对敌时从不手软,但这次是她的家人,他终归不能太狠。
邵七借着火把的光迅速扫了一遍,那些人倒下去后挣扎着又站起,显然性命无碍,但伤的不是腿就是手腕,也不可能再打,元贞这人,下手快狠准,沙场上杀出来的悍将,与他们这些江湖上的路数完全不同,更何况元贞带着的是一整队精兵,他人手有限,除非船能快些靠岸,不然这场仗注定是输。
回头望向码头,船影子迅速向岸边靠,但要停住,至少还得一刻钟功夫。
明雪霁也在看,血腥气压倒海风的咸腥气,熏得心头发着呕,前所未有的恐惧害怕。她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没想到元贞竟然真的动手,那些人即便没死也受了伤,都是因为她。负罪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眼看元贞再又举刀,拼命抱住了,哽咽着:“别打了,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