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暗笑,既然阿兄这么急着知道,那方才还装什么淡定呢。
他娓娓道来:“那陆家主君从前是一个下县主簿,估计不怎么有上进心,或者考评太差,扑腾了十来年,在中县县令的位置上递的辞呈,告老还乡。”
“但陆家女君可不得了哇,祖上是胡人,姓豆卢的,从上上辈起做生意就很拿手,传下来的家业应该不少。只是这两位成亲七八年都未有子嗣,听人说抱养一个就会带来子嗣运,他们就抱养了如今的元娘来。结果还真有用!没过两年陆家女君就有孕了,生了大郎,就是骆娘子的夫婿。”
说到这里,傅七抬眼瞧了下他阿兄,还行,没恼羞成怒,不像昨晚,一整个绿云罩顶面色铁青。
傅七喝了口汤,继续说:“大郎之后就是二郎,俩人读书都用功,长大后一个经商一个参加科考打算走仕途。哦,他们家元娘不是抱养来的吗,陆家老夫妇人挺好呢,大郎出生后也没厚此薄彼,反而送元娘去学堂读书,后来还给元娘招婿,生的两个小娃娃都姓陆,现在生意上的西域一线,也是元娘在掌管。”
“阿兄,这打听下来感觉陆家从上到下都挺好的,我甚至都没听说什么苛待下人的事情。就连下人的孩子成亲,陆家都会包一个大红封,那可抵得上小半年的工钱呢。”
傅七觑了眼霍连,低声说:“陆大郎更是被街坊连连夸赞,说他从小就是好心肠,捡到受伤的狸奴都会抱去医馆。”
霍连敛目打断他,“说重点。”
“好吧,说重点。”傅七无奈,“我就和人聊啊,这陆家的生意不是在西域,就是在长安、洛阳,怎么跑南方去了。街坊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两年陆家大郎病了一场,好起来之后就被陆家女君带着游山玩水去了。这一回来就带了个媳妇,许是缘分。”
傅七强调,“人家原话说的缘分,不是我添的。”
又说:“阿兄你不是说骆娘子在咱们尹州的寺里帮工吗,说不定陆家母子就是在寺里遇上骆娘子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你别看尹州地方不大,那个觉来寺挺受欢迎的,四处游历说不定就会去拜拜佛。”
傅七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因见霍连的神色越来越差,像是暴雨来临前不断酝酿积聚的浓云。
霍连看他一眼,叩了叩桌面,“不够再点。”
说罢便提着酒壶往外走,寻了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坐下,一口一口地灌酒,尝不太出什么滋味。
觉来寺。
骆云今这个人,怎么前世今生都和寺庙脱不了关系。
前世他阿娘就是去尹州觉来寺礼佛的时候,结识了云今。云今常去寺里帮手,温温柔柔的小娘子,个头只到他胸口,力气却不小,觉来寺办法会的时候,搬来运去的大件,她都能搬动。
那时阿娘急着给他寻个家世普通的媳妇,听闻云今性子好,家里也简单,遂定了她。
那对陆家母子,打的也是一样的主意吗?
霍连想不通陆家图云今什么。
商人重利,生活重心又明显在北方,突如其来讨一个普普通通的南方媳妇,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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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人丁兴旺,又素来富裕,再加上家里元娘、大郎刚从京城回来,这中秋节更是要好好庆祝。
陆母问云今在寺里是不是吃得少,人都瘦了一圈。还提议节后再去干活的话,让家仆送饭过去。
长姐也笑着说:“现在有的食肆送餐都有温盘了,到时给云今也弄几个可以保温的食盒。天渐冷了,吃点热腾腾的。”
云今连忙摇头:“一来一回耗费太多时间了,寺里有香积厨,做的斋饭很好吃,阿娘长姐不用担心。扩修的工程离结束还早,但佛造像……我的部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就能完成。”
她拉了拉陆显庭的袖子,小声问:“显郎,你从长安回来了,我却还得住在寺里赶工,你会介意吗?”
陆显庭给云今布了一道她喜欢的菜肴,笑着回:“你我要做一辈子的夫妻,何必在意这短时的朝暮别离。到时扩修结束,净因寺可以对外开放的时候,我领欢儿时儿去看看你制成的塑像,可好?”
两个小娃啥也没听懂,只知道改日舅舅要领他们出去玩,高兴地欢呼起来,结果被他们的阿娘一人赏了一个爆栗。
用过丰盛的暮食,一大家子逛灯会。
这一夜同样不设宵禁,七十八坊可以互相走动,人声鼎沸。
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云今和陆显庭牵着手,心里很踏实。
陆显庭对云今来说,真的很像完美的夫婿。
他比她大个几岁,读的书见的人也比她多多了,却从不摆年长者的架子,也许与他的家庭氛围有关系。
公爹、婆母,长姐、姐夫的相处方式都有点女强男弱的意味,不像平常印象中那样妻子一切听丈夫的……再具体的以云今的阅历就说不上来了,她只知道嫁到这样的家庭是她赚了的,要好好珍惜,以真心换真心。
单就他们同意她抛头露面,赞成她去干“男人的活”这一点来说,云今就特别感恩了。
“显郎。”云今挽着陆显庭的臂弯,嫣然而笑,真诚地说:“谢谢你。”
陆显庭一怔,在灯月交辉下,云今清亮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脸庞,明明是妍丽柔美的长相,却给人一种格外坚韧的感觉。
这是他的妻。
陆显庭微微一笑,温柔且舒展。他抬手为她理顺发丝,又将方才买的簪子插到发髻上。待调整完簪子,陆显庭长指抚摸着簪上的小宝石,低声对她说:“很美,很适合陶陶。”
云今讶异地檀口微张,两颊登时升了温,含羞带怯地回视他。
陶陶是她的小名,他只在两人亲热的时候叫过。
陆显庭笑意更深,托起她的下巴,欲吻上去。
云今的脸红得彻底,睫羽轻颤,看着夫君的俊脸越来越靠近,不由闭上了眼。
却在下一刻,听陆显庭闷哼一声,还十分痛苦地捂着肋下。
“怎么了?显郎?”
云今慌了神,赶忙扶着他,又高声唤走在前头的长姐,却见陆显庭疼得弯了腰,“显郎,你哪里疼?胃疼吗?是不是因为吃了酪浆?都怪我,你本就不爱喝,我还让你尝。”
“不是。”陆显庭摇头,看父母和长姐都朝他奔过来,他摆了摆手,“不碍事。”
他低头,从脚边捡起一枚石子。
陆家人围着陆显庭看伤,猜测许是中秋夜人多,某家小郎调皮,拿弹弓打人玩。陆父提议去医馆给陆显庭看看,陆显庭只说不碍事,“石子击中的位置巧了些,不然不会那么疼。”
耳边萦绕着家人的关切声,陆显庭和煦地笑着,不愿他们担心,却见妻子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这边。
“云今,怎么了?”
云今回头,神色有些仓皇,“没、没什么。我是看看哪家小郎伤了你。”
长姐笑着打趣,“我们云今还要去为大郎报仇不成?算啦算啦,不和小孩一般计较了,欢儿时儿也很调皮的,只要大郎没事就行。”
“嗯,对。”云今点了点头,扶着陆显庭的臂弯,继续往前走。
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方才她环顾四周,见酒肆二楼站着一个人,穿着身石青色素面夹袍,在万家灯火下明明很不起眼,云今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
那人不躲不避甚至挑衅地直视她,微微挑了眉。
是霍连。
第六章
陆显庭的伤不严重,回家涂些药酒就行,只是肌肉内里还是酸痛。
云今清楚,这是霍连的手笔。
他十来岁时就是打猎的好手,知道如何出手不会伤及猎物的完整皮毛,也知道寻找角度使得猎物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当天夜里,云今就做了个噩梦。
梦里裹着风都吹不散的浓雾,隐隐绰绰。云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见一身材单薄的女子小腿勾起,被体型大她很多的男子压在一方竹榻上,任意施为。竹榻不甚结实,吱呀乱响,扰乱云今的心弦。
而这场景的一角,遗落了一张略有些眼熟的弓,云今谛视片刻才恍然意识到,这是那年霍连打猎回来,收获颇丰,他体内热血还未平静,将刚沐浴完的她拖到榻上,行动间还撞翻了落地屏风。
云今啊一声从梦里醒来,心口砰砰乱跳,迷境太过真实,她现下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动得疼了起来,实在是很不想承认那纤弱欲折的人是她。
再一看身侧的人,陆显庭捂着肋下,明显睡得不踏实,眉头是皱着的。
云今轻叹一声,泪眼汪汪地抱住他,一直到快天明才迷迷糊糊睡着。
再之后的两日,云今仍忘不了霍连那深蕴寒潭的眸子。
她犹如惊弓之鸟,哪怕风大一点将屋顶的瓦片吹落一块,都忍不住怀疑:会不会又是霍连?
他功夫了得,爬个墙上个屋顶许是难不倒他的。
又过去几日倒是风平浪静。长姐和夫君要去商铺盘账,两个小家伙上学堂去了,家里顿时安静下来,云今就在婆母屋里学看账本。
霍连的母亲齐氏也教过云今,前世成婚后齐氏就让云今来管家,但霍连一向不喜欢过多家仆跟来跟去,人口倒是简单。
复杂的是各种明面上不显的进项,云今也是那时才知道,霍连不光从武,脑子也好使,光是改良烟墨,和药材商合作弄了个什么药墨,再由人捎到京畿去卖,就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家用不奢,外人看不出来。
有着这些积累,云今上手很快,只是她心不在此,算账容易走神。
豆卢氏在榻上斜倚着,啜了一口酪浆,拿银匙的柄在纸上点了点。
云今怔忪,旋即红了脸,“我算错了。”
“歇歇吧,老低着头脖子也会酸的。来,到阿娘这儿来。”
豆卢氏拉着云今的手,闲话了几句家常,如普通人家母亲关怀女儿一样,不会让人觉得像隔了一层的婆媳。
之前有一回长姐喝多了,和云今打趣说:“你别看阿娘现在的性子平和,见谁都笑吟吟,跟没脾气似的。其实啊,阿娘年轻时可不这样,和人谈个价能先把人气得直吹胡子,也能让人气完之后心服口服地让价。你要是那时候嫁进来,说不定会被阿娘气哭。”
云今倒是想到自己被齐氏气哭过几回。
那时霍连外任,每隔一个月互通一回家信,云今不好意思把这样的事拿来跟他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云今,”豆卢氏笑意盈盈的声音打断了云今的思绪,“你也知道,你长姐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你觉得她平日里待我如何?”
“嗯?”
云今一时没反应过来,“长姐…长姐对阿娘阿耶是极孝顺的,出门在外也想着你们,阿耶早年做了不少文书工作,手腕受累,长姐还从胡医那儿购得良方,为阿耶调理。我想着,长姐是将阿娘阿耶当做亲生父母来对待的。”
豆卢氏颔首,又听得云今说:“阿娘阿耶对长姐也很好,两位尊长都是心善的人。”
豆卢氏笑了,转而提起两个儿子,“大郎还好,懂事。二郎的话小时候还吃过元娘的醋呢,觉得我偏心,分饼都给元娘多些,我就说你比姐姐小这么多,肚里能装下多少饼?结果你猜怎么着?二郎直接拉着元娘的袖子撒娇,讨了饼来还跟我耀武扬威的,说姐姐疼他。”
云今听了直笑,很难想象小叔子有这么稚气可爱的时候。
末了,豆卢氏道:“就算不都是我生的,他们姐弟三个情谊倒是深厚,就算龃龉也是小打小闹,没有真正红过脸,实在难得。”
云今应了声,夸赞豆卢氏教养有方,得了三个能干又孝顺的儿女。
直到走出房间,云今总觉得豆卢氏今天话里有话,好像在暗示什么。但她实在天资有限,没能领悟。
也许是上了年纪,喜欢看儿女团结和乐?
正想着,在抄手游廊上遇到了匆匆而来的小厮。
“少夫人,门房处有个叫黄六的人,说是您师父遣来的。”
云今眉心一跳,面色微窘,“快将他请到偏厅稍坐吧,我随后就来。”
黄六也是在净因寺干活的工匠,这次跑腿绘声绘色地转达了云今师父的话:
“懒丫头要在家里窝多久?!多大的面子,是非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云今汗颜,拖着不出门也有怕霍连在暗处观察的意思,但师父都这样催促了,云今只得向豆卢氏说了声,收拾包袱坐车往甘望山去。
云今的师父年近四十,大家都叫他老张头,听说年轻时伤了腿,至今还跛着,没成过婚,平时也是独居。谭卉时常说可能就是这一点,导致老张脾气暴躁,整天这个瞧不上,那个看不起的。
但不得不说,老张的手艺是一绝。
经过他手的佛塑像,堪称惟妙惟肖,就算是外行过来粗粗一瞧,也定能从一堆的塑像中指出某一个最出彩,而那一个,定然是老张的杰作。
这样的人,时常被称作恃才傲物。但云今知道,师父和她一样,是真心热爱塑像的。
别的不说,单说那佛像脚边相对较小,甚至不起眼的供养人像,师父也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甚至供养人手中擎着的莲花都特别讲究细节,毫不糊弄。
因此就算师父言语上不客气,云今也毫无怨言,能学一点是一点。
当然,云今也知道怎么讨好,或者说安抚气鼓鼓的师父,例如这会儿她双手奉上的月团,就很得老张的欢心。
“哟,这口味,怕不是西市如意点心坊的吧?”
老张咽下月团后,抿了口清水,觑她,“你夫家不是在东边?如意点心坊又每日都要排队,这不是今天新出炉的吧。”
“这是家仆今早去西市买的,徒弟还给您带了其他的点心。”
云今将食盒递过去,老张打眼一瞧,哼了声,“伸手不打笑脸人,就不追问你为何赖在家里了。吃完就干活,你这丫头,面部塑像做得稀烂,多学着点!”
“知道啦。”
云今在一旁给老张打下手,老张却慢悠悠说:“云丫头,等做完净因寺的活,你有什么打算?”
老张的手艺有口皆碑,却只收了云今这一个徒弟,云今当然不假思索地说:“能跟着师父学东西是最好不过了。”
老张懒懒散散嗯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不含糊,“你夫家没催你生娃啊?”
“啊?”
云今有些尴尬,但知道师父随性惯了,说话直来直去的。
难道师父猜她呆在家是想多和夫君亲近?但这个也不好解释。
云今不自在地垂着头,“没,我才嫁过来多久啊,夫君也年轻,不着急要孩子。婆母也没提过。”
老张啧了声,“那你这丫头撞大运了,陆家在晋阳是数得上的殷实人家,儿女们又个个有出息。这就罢了,他们还同意媳妇出来干活,还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非但没有微词,过节了还驾车来接你。哦,差点忘了——不催你生娃。嘿,你说我老张怎么就摊不上这样善解人意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