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老张垂眸,把手里的泥桶搅拌了两下,没再说话。
云今的笑有些勉强,“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看你不够机灵,别被哄骗了也不知道撒手。天上掉馅饼的事有哇,但少,他们陆家又是生意场上来去的,个顶个的鬼灵精,你啊……”
师父继续手上的活计,云今的心却砰砰跳,陷入了一种莫须有的恐慌。
她知道师父嘴硬心软,不会没来由的说这些话。
可是就像师父说的,陆家和她的差距太大了,他们能图她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陆家的每个人,明明都很好啊,与她相处时都是不作伪的,云今可以感受到。
而且云今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陆家看上她、要她做媳妇,显郎说在尹州觉来寺对她一见钟情,又觉得她是个有善心的好姑娘,诚心要娶她。
婚后显郎特别照顾她,凡事都依她,就算显郎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来不会像霍连那样硬邦邦说一句“不可”,而是会拉着她的手,跟她并肩坐着,说出他的想法,告诉她现状和道理,再问她如何看。
尊重和在意。
这是云今很难从霍连那边获得的。
“行了行了!”
老张清了清嗓,“我就随便一说,当不得真,我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别拉着个脸,待会儿谭丫头见了又要背地里骂我。”
“说起谭丫头,她是寡妇,丈夫没了之后,她就搬回娘家,这是人家的退路。你这万一有个啥,总不能退回尹州去吧?”
老张回头一瞥,淡声说:“一日为师,终身那啥,反正你要是受欺负了,我看情况给你撑腰。知道吧?”
云今:“……”
老张疾呼:“不许掉眼泪,要感动回你屋去,滚吧滚吧。”
云今嗔笑了声。
慢慢行在阳光下,却是心念百转。
一个转弯,路过木匠作坊。修建一座佛寺,所耗最多的怕就是木材了,因此作坊分了好几间,每间都格外宽敞。
嘈杂的人声传出来:
“哎黄六你说的是真是假,她夫家真有那么富?那怎么还坐个牛车,而不坐华盖马车、八抬大轿哈哈哈!”
“就是说啊,要是家里真有几百个奴仆,那她还出来干这种活?每天脏兮兮不说,怕是手都糙了,还怎么伺候她夫君啊!”
第七章
黄六是个老实的,一听这话就急了,拍着大腿说:“我骗你们干什么,陆家还请我进去饮茶吃点心了呢!连上茶、上点心的侍女都不同,可讲究!”
话音落下,不少人的注意点都被转移到富户家里的侍女究竟有多漂亮勾人。
先前说话那人嘁了声,“这种人家最会装大度,你以为他们稀得招待你?指不定背后骂你吃没吃相。”
一旁有人插嘴:“嘿你还真别说,我先前就见陆家给老张头送财帛来着,老张头是真不客气,两箱子的好东西都收下了。”
“箱子?多大的箱子?”
作坊里顿时讨论开来,一会儿是臂长的宝箱,一会儿是官皮箱。至于里头的物什,有人说是金银财宝,有人说是西域来的稀罕物件,总之大家都默认陆家为了把云今送来当学徒,给了老张头不少好处。
一人道:“住东片那几个坊的,非富即贵,拿点东西送给师父怎的了,你们眼红啊?眼红自个儿挣去啊。”
先前喊声最大的工匠刘田呸了声,“不就是商户么,不就是有俩臭钱么,有甚了不得的!也不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兴许来路不正!都给老张头送东西了,那平时肯定没少贿赂衙门的官吏。”
云今再听不下去。
她推开了门,吱呀动静惹得工匠们静了一瞬,纷纷侧目。
云今直视他们,厉声道:“你们有多少人见过我夫家,认识我夫家的人?毫无凭证竟敢在此胡吣!”
刘田上下打量着云今,痞里痞气舔了舔唇,道:“骆小娘子不说夫家,我倒忘了你是个嫁了人的,可今儿打眼一瞧,这水灵劲儿说是待字闺中我也信啊。”
霎时间,作坊里哄笑一片。
男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像是将逗弄小娘子看作午后休闲的调剂,邪笑声不断,直污云今的耳。
窗外立着一人,听了这些话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刚欲迈步进去,却听得云今道:
“我若是靠不正当手段才得以进扩修工匠名单,那贿赂我师父一人哪里足够?你们怎没有人去请教请教负责扩修的工部程侍郎,问问程侍郎收了几箱宝物?而非在此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人群中顿时有涌现不少嘘声。
刘田脸皮涨得通红,拍案道:“老子真是给你脸了,不就是有夫家撑腰么,你个臭商户!”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说:“是啊是啊,出嫁从夫,你就算来做工匠也还是商户的身份!士农工商听过没有?咱们当工匠的最厉害可以做到将作大匠,从三品的官儿!你们商户呢?再厉害的见到县令都要行礼吧!”
工匠们人多势众,和这些人呛声,云今原是有些紧张的,连声音都有点抖,但听这人所说,显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工与商时常一起被提及,同样被视作不入流的存在,而前朝严苛时甚至工商不得与士同席。
她想到了前世霍连外任县令的那三年,要给他写信时提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因她自幼没读过什么书,认识的字不多,有的字放在招牌上能认出来,轮到落于纸上时,便不确定笔画是否正确。
而有些话是不好意思让文书先生代劳的,云今只得去书肆买了些书回来自学,学着学着倒得了趣,有不懂的就去问齐氏。
齐氏出自高门旁支,读的书大多为妇容妇德、管家算账一类,有些内容齐氏也拿不准,便对云今说“又不考状元,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云今的好奇心却是旺盛,亦想在霍连回家时多些和他能讲的话题,便琢磨出一个主意,搬了胡床去后院墙根那儿听隔壁的讲课。
隔壁的小童正是开蒙的年岁,家中长辈本就是教书先生,便在家里办了私塾,小童时常被责打手心,云今倒是借由这个机会学了不少。
此刻,云今在脑海中略略回想了一遍,心下倒是大定了。
她正色道:“《管子》曰士农工商可不是让你这样理解的。”
“先不提那时的‘士’指的是军士,而非读书人,便说《管子》原意是将四民分业,既可专业分工,相示以巧,像木匠、塑匠、画匠等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经验,分辨质量的优劣,提高自身技艺,带动整个行业的发展,又可使民众安于本业,不‘见异物而迁’。”
云今看那人张着口欲言,便继续讲:“也就是说,你们有在这里窥探他人私隐的时间,不若讨论讨论如何提高效率,别把工期拉长,影响临川大长公主清修!”
一口气说完这些,云今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手指也略略有些发麻,索性转身,尽量从容地离开。
待走远些,云今的步速越来越快,径直回了自己的作坊,将门扉快速阖上,后怕地喘息。
真怕有人追上来揍她!
但那些男子其实也就是喜欢过个嘴瘾,实际上怂得很。
听谭卉说,上月末,有好事的工匠嘲讽一个刚剃度的小沙弥,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带头的工匠就被一群武僧堵在了门口。武僧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匠人绕路走,武僧便堵到更前面,匠人没法,只得挠着头向小沙弥道歉。
柿子都拣软的捏,云今也是难得硬气这么一回,心想着实在不行就去请程侍郎帮忙。前世她可是听过程侍郎盛名的,刚正不阿,心怀百姓,想必不会容忍手底下的匠人颠倒黑白。
想到这儿,云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看看是否有人跟来。
还好没有。
小娘子顿时眉头舒展,哼着小曲儿干活了。
门外,霍连隐没在暗处,盯着方才合拢的门扉出神。
工坊里的事他尽收眼底。
云今,真的和前世有很大不同。
阿娘曾跟他讲过,他外任的头一年,阿娘带云今去宴游时,有一位贵女对云今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云今瘦兮兮,再好的衣服料子都撑不起来,见云今吃不惯长安的食物时,又明里暗里冷嘲热讽。
云今当场没说什么,回去后却是哭了一场,阿娘还不知此事,转日见云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才明了。
那一年探亲假,他特意问起此事,云今只说“是我不好,给阿娘丢脸,给夫君丢脸了,我下次一定想个办法,得体地回应她们”。
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霍连回忆了很久,才记起来。
他说:“那就别去什么宴会了,不适合的地方为何要去。”
当时云今的脸色很难看,煞白着一张脸,显得唇色和指甲蔻丹更鲜艳。
霍连又仔细瞧了瞧她的脸,似是涂脂抹粉了,他素来不喜这些,认为女孩子还年轻,天然去雕饰最好不过了,何必糊一脸东西。
他有些失望,但因她年纪小,便猜测:“这也是从长安贵女那儿学的?你不能来了这里就失掉本心,做你自己不好吗?”
而云今回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没听清,也没心思去问,就这么不了了之。
过去的种种层层叠叠地浮现在霍连的脑海中,他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作为丈夫和儿子,他在外奔波,云今和阿娘在家好好的,互相照顾就行了,在长安在尹州其实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去做无意义的交际。
家中凡事以他为主导,云今总是温驯懂事的,同个没脾气的泥人一般。可今日,他窥见了许多陌生的力量。
阳光斜斜照进走廊,静立许久,霍连的后背都被晒得有些发烫。
风吹叶动,他眼底掀起浪花,终是抬手,叩响门扉。
第八章
叩门声响起,云今喊了声进,却没见人影。
下一刻,走廊上响起咚咚的足音,谭卉一脸担忧地跑进来。
也不顾云今衣袍上沾染的泥浆,只抱过来说:“那些混账东西的话你不要放心上,他们就是嫉妒你,嫉妒你长得好看,手也巧,还嫁了个好夫家,他们就算转世投胎也及不上半个你!”
云今笑出声,“我就那么好呀?”
“嗯嗯!”谭卉抱着云今不撒手。
“也就是我不在,不然我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哼。不过还好,我听工友说了,你那番话讲得他们一愣一愣的,你走之后那个姓刘的还想发作,被大李他们几个给说了一通,很痛快的。”
云今点头,她就知道,有个别害群之马,不代表个个都是不安好心的。
随后问谭卉:“上工的时间你不在,又去后山开小灶了?”
谭卉这才一拍脑袋说:“我都忘了,过来找你的路上,遇上知客小法师,他要我转告你一声,你夫君来了,这会儿在山门呢。”
“我夫君?!”
云今急匆匆跑去山门,路上见到几个眼熟的脸孔,像是陆家的家仆,果不其然,他们还停下给她问好,说是少君吩咐的,运粮食到净因寺来。
云今只管点头,让他们自去忙。
山门处的犊车边,陆显庭穿一身团花圆领襕衫,笑着朝她伸手。
“又不急,怎还跑过来,都出汗了。”
陆显庭带云今入犊车说话,还不忘叮嘱:“这会儿日光盛,待到晚间凉下来,你可得多添件衣。”
“我知道。”
云今嘿嘿笑着,但觉得这样太傻了,便略收了收,问他怎么突然过来。
“你走得太急,东西都落家里了。”陆显庭拿出身后的包袱,里头是一个熟悉的绣缎包袋,袋里装着平安符。
云今一惊,“我还真忘了。”
十多年前,阿婆捡到小云今的时候,襁褓里便有这么一枚平安符,上头写了个小小的“陶”字。云今不知这是否为她的姓氏,但既然阿婆捡到她,给了她新的生命,她便想跟阿婆姓骆,陶字就作为小名。
每次陆显庭用很温柔的语气唤陶陶时,云今总觉得又与他亲近了一分。
云今将护身符和背袋收好,倚在陆显庭怀中,牵起他的手嗔道:“让仆从送来就行了,显郎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对了,那些送到寺里的食材……”
陆显庭道:“以陆家名义捐给净因寺的,有新鲜蔬果也有米面这些能放得住的品类。还准备了些西域来的香料,我想着寺里茹素你可能会觉得味淡,西域的香料最适合提味,这样每顿兴许可以多进些,不至于将我的陶陶饿瘦了。”
“显郎,斋堂又不会给我单独开小灶,我知道你想让我吃得舒心些,但不必这般……”云今不免想到今日那些木匠说的话,眉间染上些愁绪。
陆显庭没多想,只笑着说:“你想吃也吃不了,蔬果米面寺里的法师收了,香料却是不收的,一会儿还得原样运回城里。”
“嗯?为何?”
“佛家戒荤腥,这味道过重的调料也属于其中一种。是我欠考量了,险些冒犯了寺里的法师。”
云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夫妻两人在一起很是絮叨了一会儿。
车外小厮十分懂事地站远了些,只当自己难得欣赏甘望山的风光,却没注意到暗处身穿僧袍,目光深沉的一人。
今日的活儿还没做完,云今不好在外久呆,最后抱一抱夫君便要走。
陆显庭的身材颀长清瘦,今日这身襕衫穿起来很文质彬彬,但稍有些弱气。云今感叹地看了眼,道:“显郎平日里不管是去铺子还是庄子上,最好都要带着家丁,紧跟随你,不然又遇到顽皮的小童,将你欺负了,擦药酒都擦不过来。”
属实是云今惦记在心头的顾虑,霍连那家伙,跟不稳定的炼丹炉似的,讲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炸裂开,伤及他人。
但这话落在陆显庭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他微眯了眯星眸,将云今拽到怀里,很是说了番让人耳热脸红的话。
云今往回走时,两腮仍像上了一层脂粉似的,晕着淡淡的绯色,鬓边的碎发也垂落了几缕,勾勒出秀逸面容。
见到前世的妻子这般娇羞模样,霍连忽然觉得自己的步子沉重了些,五内之中也蓄起怒火,这火气一会儿翻腾,一会儿横冲直撞,而她一无所知还欢快地哼着小曲,便是给这火添柴加料了。
“骆云今。”
霍连这声压得极低,却让原本愉悦形于色的小娘子吓得惊叫了一声。风吹动碎发,露出男子光洁饱满的前额,那双漆黑冷冽的眸更是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你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立马离开!不然我就告诉侍卫了!”
她眼睛红红的,像一只气鼓鼓的兔子,在虚张声势。
霍连却笑不出来,他面沉如水,一步步向云今靠近,视线紧锁着她,“净因寺确实暂不接待香客,但若游僧、游方居士云游至此,可以留下,修持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