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告诉西洋人,这天下是满人的天下?”石小诗问。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钦天监研究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是那些八旗老顽固和老儒生喜欢听的,比如那些祥瑞征兆,”胤礽细细地解释道,“而汗阿玛更看重他们科学实用的一面。你知道吗?《几何原本》他至少读了二十遍,从前还总拉着南怀仁说测算、物理和实验,甚至是人体检剖学。”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连汤若望和南怀仁的新历都不能接受的保守派,怎么能理解汗阿玛的用心良苦。”
石小诗点了点头,没说话。
康熙好学又开明,这是历史上无人可以否认的事实,可是他也让科学牢牢把握在皇权手中,不给平头老百姓任何实践考察验证实测的机会,两百多年后的被动挨打,还今天的政策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啊。
但眼下没法跟胤礽抬这个杠,她只能抿了下唇道:“我明白了,旁的不说,我们就只能等待,直到下一次天象出现。”
——
戈枚这一早上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从毓庆宫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完全升起来,正是人间百姓吃早饭的节点。他早起赶着上朝,本想着等回家用膳,可没踏出乾清门便被太子请到了毓庆宫,这还没走出东华门,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远远瞧见夹道上候着的一群红衣太监。
为首的公公年约四十,面白无须,含笑朝他和两位英国监副打了个千儿道:“戈大人,徐大人,安多大人,万岁爷有请。”
戈枚心头发麻,直念叨今儿是什么倒霉日子,万岁爷从前极少召见他,太子爷更是一年也见不上一两回,这会倒好,齐齐见了个遍。
“张公公,”他躬身往乾清宫走,拱着手朝那太监套近乎,“万岁爷也是为了太子大婚那日的天象?”
那太监名叫张鸿绪,正是御前传事大太监,万岁爷跟前除了梁九功的第一得力之人。他朝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小太监和两位监副离得较远,便含着笑朝戈枚低声道:“还能为了哪档子事呢?”
“哦,”戈枚咽了口唾沫,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到张鸿绪手里,“请张公公指点一二。”
“使不得!戈大人这就生分了!”张鸿绪嘴上这么说,却笑嘻嘻地将那银票攥得更紧了,“等戈大人进了乾清宫,万岁爷必然要问,钦天监分明挑选了吉日成婚,怎么当晚却闹出这么大动静,到时您只需说先前未监测到任何异象,想来是太子爷和太子妃的结合啊,不那么吉祥,有些事儿就是这样,前头的算卦都是不准的,唯有这一男一女碰了面,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我懂了,”戈枚揉了揉眼,回想方才见到的太子爷,似乎比从前更吓人了。他斟酌了一下道,“这样说能骗得了万岁爷吗?”
张鸿绪有些不高兴,“这是惠妃娘娘和大阿哥的意思,你是想得罪延禧宫和明府吗?”
戈枚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正好到了乾清宫跟前,于是赶紧扫了扫衣袖,躬着身进去了。
日影横斜,大好的光亮从窗外透过来,照在穿着便服的康熙身上,给这位九五之尊周身镀上一层鎏金色。
康熙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一支长筒望远镜,戈枚瞧出来了,是南怀仁从前常用的东西。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戈枚偏过头,示意两个监副上前跪安。
“起来吧,不必拘礼。”康熙扬着下巴朝地上的几把椅子一点,叫他们坐下,“听说散朝后你们几个上毓庆宫去了?”
“是的。”戈枚有点紧张,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天下之主的眼睛,“太子爷就是想问问大婚那日的五星连珠天象。”
“朕也想知道,”康熙将手中的望远镜转了转,却指向徐日升,“你来回答,戈枚,老实给朕翻译。”
戈枚登时心头松懈下来,还得是万岁爷啊,否则不是得罪东宫,就是得罪延禧宫,他一个小小五品监正,还想留着这颗脑袋回家吃玉米饽饽呢。
徐日升和安多又不是满人大臣,人技术工,仰仗的是自身学识和万岁爷的信赖,不吃宫斗这一套,于是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毓庆宫中所说重述了一遍,并加上了自己的评价,“皇上,太子如今连英文都能听懂,已不需要戈枚大人翻译了。”
戈枚正要张口反驳,然而细细想来,太子揭穿他乱翻译之后,的确没过他口,直接更徐日升和安多对话了几句——太子此人,表面上说自己不懂,实际果真深不可测啊,幸亏方才硬扛下了张鸿绪的威逼利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康熙慢慢听着,听到太子会用英文交流时,一点惊奇之色从他眼中短暂流过,很快又平静下来,只“嗯”了一声道:“此事就按照太子的意思吧,徐日升、安多,你二人继续观测,完善天文历法……戈枚,此事不必再传,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事朕的意思。”
虽然万岁爷金口玉言不必再传,但是这一日乾清宫的对话还是被人听在耳底,记在心中,偷偷传到了延禧宫中。
惠妃一拍桌子,叉着腰问大阿哥:“老二是什么时候学的英文?你怎么就不能像他偷偷用功,叫你汗阿玛赞赏一番呢?”
“额涅,儿子一直不明白,您干嘛总要我跟胤礽比呢?”胤褆面对自己母亲时丝毫没有在战场上的嚣张,更没有对着胤礽等众兄弟的阴阳怪调,气焰儿被压得低低的,“他从生下来就是汗阿玛心中唯一的太子……难不成您真想让我取而代之?”
惠妃冷哼:“他若继承皇位,你、我、大福晋和科尔坤尚书一家子、还有一直站在我们这边的明相都能有好下场?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命运如此,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还能由你意愿?”
“我不想害他性命!再怎么说,他也是我手足。”胤褆声如蚊讷。
“你把他当亲兄弟,可问过他是怎么想的?”惠妃刻薄的脸蛋被气得毫无血色。
胤褆咬住嘴唇,站起身道:“额涅,您再想想吧,我相信胤礽他不像您说的这么无情寡义。”他垂下了头,“儿子先回府了,大福晋还在等我用午膳。”
胤礽却行着退出延禧宫,快步离开这处让他感觉压抑的宫殿。
他没听见片刻后殿内传出来好大一声脆响,是花瓶被打碎在地。廊下的小宫女吓得发抖,哭丧着脸伏贴在地,整座延禧宫瞬间寂静无声。
然而此时,朱红门槛外却迈进了一双高高的花盆底鞋,石青色虫草暗纹的旗袍越走越近,能看清袍脚滚了一圈镶金线的花边。
小宫女抬起脸来,原来是荣妃,从袖中递过来一张帕子,柔和地替她擦去眼泪,笑着问:“惠妃又生气了?”
第18章 敬茶
高耸宫墙隔开了喜乐悲欢,延禧宫的沉闷之气并不会影响到毓庆宫喜庆洋洋的氛围。午膳前,德住带着古庆等几个小太监将宫殿四处重新洒扫了一遍,正殿里移开了紫檀木插屏,地面铺上莲花纹地毯,墙面挂起山水图轴,案头摆了珐琅盆景——这是大婚后太子爷、太子妃头一回接受侧室敬茶,少不得还有阿哥和福晋们上门送贺礼呢!
廊后于嬷嬷肃着脸教导小丫头:“如今这毓庆宫只有太子爷和太子妃是正经主子,无论旁人给了多少好处,也要守着咱们毓庆宫的规矩,说话办事都要有分寸,太子妃主子自然不会苛待。”
淡月睁大了眼问疏星:“茶房的雅头公公呢?一早上没看见了。”
疏星朝她使眼色,“主子说了,别问。”
“哦,太子妃主子真是个厉害的,”淡月扁扁嘴,“昨儿流言传了一天,侧福晋她们闹那么大动静,今儿还能笑吟吟地等着旁人来敬茶。”
“……淡月疏星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于嬷嬷厉声道,“都听清楚了,往后在毓庆宫当差容不得你们三心二意,若是出了吃里扒外的脏心货,都不用主子出面,我头一个领着上内务府去!”
“是。”小丫头们都低下了头,不敢多言。
宫门外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是侧福晋带着庶福晋和两个格格来了。于嬷嬷正了正神色,朗声道:“我说的话都记好,散了吧,忙各自的去。”
淡月拉着疏星去正殿伺候茶水点心,却看见叫她们十分好奇的厉害角色太子妃正歪在炕桌边看书,而历来极少主动亲近女色的太子爷却倚在正殿门边,脸上写满了期待。
“太子爷今儿这么开心?”淡月在梢间里看茶炉火候,歪着头问古庆,“上回你不是跟我说主子对侧福晋没有眷顾么?”
古庆耸了耸肩头,“别乱说,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淡月撅着嘴,扭身去了正殿,恭恭谨谨地向石小诗跟前递茶点,“主子爷,侧福晋到前星门了,今儿茶房备着鸡头米廖糟,还有绿豆冰糕,您看待会上哪个?”她又添了一句,“侧福晋主子喜欢鸡头米廖糟。”
“那就上这个吧。”
石小诗很好奇宫里的女人喜欢什么吃食,却听后面冷冷传来一句,“我喜欢吃绿豆冰糕。”
淡月为难地朝后头看了一眼,这位太子妃还真是个敢呛声的主啊!
石小诗叹气:“听太子妃的,去吧。”
淡月应声退下了,门外张三朗声报:“侧福晋李佳氏、庶福晋林氏、格格程氏、格格王氏来了!”
不同种类的香薰像猛浪,不由分说地涌过来,石小诗只看见一排齐刷刷的靓丽人影列着方阵往门那迈,忙一顾三回头地走到南炕边拉了把胤礽,“别看了,快起来,她们进来了。”
胤礽不耐烦地把手中书卷放下,袖着手往殿中椅子上一坐,“还有正事呢,让她们敬完茶赶紧走。”
“使不得使不得,”石小诗的好奇心爬到嗓子眼儿了,她压低了嗓子提醒胤礽,“等换身回来我还得跟她们相处呢,你我说好的,要给彼此打掩护。”
“成吧。”胤礽不情愿地站起来,心里暗暗盘算着要给石小诗布置的功课。走到椅子边,想起上回气焰无比嚣张的李佳氏,又仔仔细细理过衣袍,方清清嗓子端正坐下。
他穿了石小诗最华丽的一套衣袍,戴上了宜妃送来的首饰,手腕套了七八个叮当作响的镯子,浑身珠光宝气,自觉宛若天仙下凡。
于是侧室们走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副极为匪夷所思的场景,若是不看脸,太子爷一身素衣,仿佛寻常街头书生,而太子妃呢,遍体绮罗,比宫中任何一位娘娘都要华贵。
好在这两人一个天生贵气,即使素衣也难掩清嘉,一个沉静大气,架得住这满头浮夸的珠翠。
李佳氏怔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奴才……给太子爷请安,给太子妃请安!”
林氏、程式和王氏也惶惶然跟着拜下去。
“都起来吧,”石小诗眉开眼笑地抬了抬手,示意她们挨次在下首椅子上坐下,“这两日忙着大婚,直到今儿才有空相见。”
俗话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细细端详起来,二大爷这四位侧室果真长得很好看。
坐在最前头就是侧福晋李佳氏,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口,穿了件水粉色的纱袍,细腰若隐若现。进宫前于嬷嬷跟她说过,太子的嫔妾都住在阿哥所,路途遥远,加上他本人政务繁忙,因此与这四位并不算亲近,这李佳氏先前是在毓庆宫伺候茶水的丫头,跟着胤礽的时间最长,因此也比旁人更得宠爱些,前年便擢升为侧福晋。
李佳氏捧着茶娇滴滴张口:“请太子爷、太子妃用茶。”
她款款站起身,向主座挪动碎步。
这熟悉的动作叫石小诗想起来了,这可不就是昨夜等在前星门外,鬼魂似的哀嚎“太子妃把我赶出门了”,祈求太子爷为她作主的那位么?
她接过茶,拿盖碗挡着脸,斜眼去看胤礽脸色,他倒是一脸坦然自若,仿佛当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放下杯子,李佳氏楚楚可怜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石小诗,“太子爷,其实……奴才昨日来拜过太子妃,可太子妃她……奴才在前星门跟前站了一宿,您当真没看清是我么?”
哦这就开始表演了吗?石小诗很激动地挺了挺肩背,诚恳地回答:“夜色浓重,真的没看清。”
“好吧,”李佳氏咬了咬下唇,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那您如今知道了,就不问问奴才为何在毓庆宫外候着呀?”
“为什么呀?”石小诗顺着她给的台阶下。
“因为奴才听说太子妃大婚头一日不等太子爷就擅自传膳,便好心带着姐妹几个来提醒太子妃,太子妃却……却将我四人教育了一顿。”李佳氏泫然欲泣。
刚喝完茶就开始进入宫斗环节了吗?石小诗简直想给这位敬业的侧福晋鼓鼓掌了。
她摸了摸下巴,反问后面三位:“昨日当真是这样吗?”
庶福晋林氏自从坐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配上她的俊眉修眼,很有些孤高冷傲的气质,这会拿帕子蒙在脸上,只道:“你们说你们的,别搭上我。”
嚯,还是位有个性的御姐呢。
石小诗朝一脸娇憨模样的程格格发问:“那你说。”
程格格可没林氏这般聪慧,眼中浮现出一股清澈的愚蠢,指着太子妃道:“太子妃一进宫便拿身份压我们,太子爷,奴才虽是侧室,可也并非任人欺凌……您不知道,侧福晋姐姐昨晚在风口站久了,夜里发起了烧,这一夜几乎未能入眠呢!”
如今快到仲夏,就算在夜里站着等人,哪能被风一吹就倒了,还真当自己是林黛玉啊?更何况,这位李佳氏看起来神采奕奕,施过薄粉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就算是装病也要讲究基本法嘛!
石小诗心头发笑,妾室装可怜这种戏码也算是宅斗宫斗范畴的老套路了,再加上李佳氏和程氏的演技也不太行,放在学生作业都不够格,这么堪堪地表演出来,配上一旁无动于衷的胤礽,简直毫无信服力。
兼听则明,石小诗又点了点坐在最下首的王格格,“那你来说说。”
这王格格年岁最小,刚满十三,连身量都没长足呢,仰着一张圆墩墩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道:“回太子爷,奴才,早上只吃了一块糕,饿昏了头……什么都不知道呀。”
李佳氏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程氏拿手指隔空点一点王格格的脑袋,嘀咕一句,“真不成器!”
“好了!”这出戏因为侧室们的拙劣演技而不够精彩,石小诗兴味索然,决定速战速决和稀泥,“昨日的事便罢了,从今儿起你们要记住,太子妃才是毓庆宫的正经主子,往后侧室均不得指摘太子妃所作所为,都听清楚了么?”
李佳氏大受打击,一面梨花带雨的哭泣,一面小声咕哝:“听清楚了。”
石小诗最见不得美人落泪,登时有些心软,“李佳氏,你既然受了风寒,便好好将养身体,这几日便不用到毓庆宫给太子妃请安了,”她不去看胤礽扔过来的眼刀子,柔声道,“今儿的水粉色衣裳和胭脂都很抬人,过几日我上你那处去,给我看看你用的胭脂可好?”
李佳氏大受鼓舞,抬手擦去眼泪,奉上一个甜美的笑容,“太子爷,奴才一定精心打扮,恭候您来。”
侧室们欢声笑语地去了,胤礽按捺住脾气,紧抿着嘴角问:“你对侧福晋很不一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