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办,”康熙也没给爱新觉罗氏再次张口的机会,“明儿就让内务府拨几个嬷嬷先上你家去,等石文炳父子回京,朕就让礼部和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行纳采之礼。”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爱新觉罗氏回头看了石小诗一眼,示意她跟着拜下去谢万岁爷恩旨。
起身时,石小诗惴惴不安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是了解额涅的,在原主的记忆里,爱新觉罗氏因为出身好长得美,嫁到石家后一直被石文炳宠着疼着,家里连个练手的妾室都没有,安逸的江南生活让爱新觉罗氏成了个全心全意为了石家大好前程奋斗的家庭主妇。
察觉到额涅唇边隐现的笑意,石小诗明白了,方才一番推脱只是客套话,在没拿剧本的爱新觉罗氏眼中,这桩婚姻于石家实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毕竟那二大爷保成从生下来就是富贵无边的东宫太子爷,自家闺女成了太子妃,往后捎捎,可不就是未来的皇后吗?
石家不比寻常旗人,成分复杂啊,虽说从龙有功,是“汉军勋旧三十三家”里的一员,但是祖上任过前朝大将,又长期驻扎江南,如今石将军和大儿都在漠北,连带着爱新觉罗氏在京城里过得也不大如意,若是能出一个皇后,便能把说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清扫殆尽,从此过上未来皇帝岳母的滋润生活。
望着额涅眼底越来越浓的喜悦,石小诗急得冒了一头冷汗。
她清楚明白的记得,太子胤礽不仅在九龙夺嫡中输得彻底,还要经历二立二废,拖着一大家子被囚禁在咸安宫里直到嗝屁,给他当太子妃,这是怎样哀痛惨淡的人生!
“奴才……实在是……”
石小诗鼓起一腔勇气,刚抬起头起了个兴,便被眼明手快的爱新觉罗氏一把拉到身后。
这边厢太后显然有些乏了,揉着眉心让嬷嬷过来捶肩,那边厢康熙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石小诗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掠过,看向云台榻,“皇额涅,朕这会还要同明珠、索额图商议公务,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太后含笑着点头,外头又乱糟糟摆起了仪驾,爱新觉罗氏忙趁乱寻了个借口,拉着木然的石小诗一起出了宁寿宫。
怎么走出紫禁城的,石小诗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响,没想到这皇家和电视剧里演的一点都不一样,指婚竟如此草率,今儿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看起来像是叙话,实则就是通知他们石家,你家闺女已经被我们爱新觉罗家征用啦!
丝毫不给人回旋的余地嘛。
爬上回石府的马车,她绝望地想,要不,跑路算了。
——
回到石府的时候,天色已然昏黑,橙黄月光泄地,将府前的砖道照得一片明亮,檐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是管家带着下人们侯在门口,隔了老远就恭恭敬敬地喊:“夫人和二姑娘回来啦!”
马车缓缓停下,车内爱新觉罗氏疲惫地扶着额头,“看来咱们石家要出个太子妃这事儿,已经传遍京城了。”
石小诗急归急,这一路上反倒睡得很香,作为演员,在路上补觉是基本功更是本能,再说事已至此,先补充体力,才能规划跑路大计呐。
不过看家人这么个架势,想正大光明地出府,已经不是一件易事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跟在额涅身后下车入府。
石府很大,过了垂花门,好几个媳妇丫鬟殷勤地凑上来帮她拿斗篷提灯笼,从廊下走过时,院中飘来一阵浓郁的饭菜香,穿越后石小诗水米未沾,这会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于是只听得她腹中发出好大一声鸣叫,惹得众人登时停了脚步。
爱新觉罗氏了然地笑道:“饿了吧?先吃饭。”
有个管事模样的媳妇说:“夫人,大姑娘下午来了,说是听闻您带着二姑娘进了宫,这会还在正院东边花厅上坐着呢。”
大姑娘,那就是姐姐石小月!她也来了?
石小诗神色一动,在原主的记忆里,姐姐秉性体贴,温柔得像一把初春的水,是石文炳最得意的女儿,也是小诗最亲近的家人,若不是前年姐姐和辅国将军德义结了亲,这进宫的“好事”未必轮得到她。
“那就在花厅里摆饭,一起吃吧,”爱新觉罗氏似乎松快了一些,吩咐管事媳妇,“将画扇馆的西厢房收拾出来,让小月今晚就在府里住下。”
她眼光忧虑地看向石小诗,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
石府很大,分了好几处院落,夫人老爷住正院,后头又有好些小院,画扇馆是给已经出阁的小月和几个常走动的亲戚住的,小诗则住在檀痕轩,在最西侧,临着花园和长街。
花厅是家中女眷日常起居的地方,石小月端端正正坐在桌后,杯中茶已经凉透了,可她丝毫不急不慌,看到额涅和二妹从廊下踏入,脸上才闪现出一丝焦色。
“二妹当真被指给太子爷?”等下人都出去了,石小月才开口询问,她长着一张端庄华美的面容,两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全然锻炼出了一副管家大夫人的气派。
爱新觉罗氏点点头,问:“怎么传得这样快?”
石小月说:“早先就有传言,今天中午,翰林院那边就散出消息,加上万岁爷往漠北的圣旨一发,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宫里头似乎也没想瞒着。”
两个手脚轻快的丫头端上热茶,爱新觉罗氏润了下唇,幽幽叹气,“入宫路上我就猜到了,原先怕是大阿哥想把二丫头要去,哪里想到,竟然是指给太子当嫡福晋。”
“额涅又关心则乱!不托大的说,咱家这样的人家,小诗怎么会被指为侧室?”石小月摇摇头,“不过话说回来,那大福晋可不好相与,上回庄亲王家宴我与她同坐一桌……难怪大阿哥颇有微词。”
又有四个媳妇捧着食盒进来,只是三个人吃饭,却将整张桌子摆得琳琅满目。什么鸡豆花糖醋小排烧海参、蒸茄子凉拌菠菜豆腐煲,荤素搭配,菜色丰富,还有一大盅盛在陶罐里的鸽子汤,石小诗内心慨叹一声浪费啊浪费,却忍不住想把每盘菜都尝上一口。
她支着耳朵听额涅和姐姐说话,自己却整个儿埋在碗盘之间,直到石小月温柔地拍了拍她后背,方才抹抹嘴坐直了身子。
“真是饿坏了,吃得像个孩子,”石小月笑得眼神中充满宠溺,然而话锋猛地一转,问道,“如今你心中,莫不是还惦念着纳兰家的二公子吧?”
纳兰家的二公子,谁?
石小诗举着汤勺一愣,脑中疯狂搜索着关键词。
从前住在杭州的时候,在西湖的书院上,似乎,大概,好像,确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不是纳兰容若,而是他弟弟,印象中很有些吟诗作对的才华,长得嘛,好像也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我不是,我没有。”石小诗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头也摇成了拨浪鼓。
她说的是实话,在原主记忆里,这位二公子也就是综合素质在那群江南士子中些微突出了些,给石小诗写过两首诗,送过一些花枝素帕之类的雅物,但人石二姑娘又不是随随便便就私定终身的小丫头,每每收到这位爷送来的东西,总是看也不看,向额涅和姐姐禀明后,原封不动地让下人退回去。
“没有最好,那会他对你那么上心,我就怕你真遂了他的意,再说纳兰家如今摆明了站在大阿哥这边,往后你是要当太子妃的,和明珠之子从前那些来往,可全都抛干净了吧!”爱新觉罗氏顿了下,又柔声劝慰,“想想你阿玛哥子,还在那冰天雪地的漠北呢,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总算千盼万盼,把他们给盼回家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将头低下去。
石文炳这一家当真是和谐家庭的典范,家中无妾室,当父母的无比疼爱信任子女,兄弟姐妹亲密无间,宅斗小说里出现的那些戏码从未上演过,就算不是原主,她也记得石文炳每次回家给她带的新鲜玩意,记得额涅温柔的唠叨,记得两个哥哥将她架在肩头的宠爱,记得第一次来月事时姐姐体贴的照料。
那种被亲人珍惜、被捧在手心中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眼圈一红,如果真这么跑了,是不是会牵连到他们,让这一大家子的人为她的自私买单?
当天晚上躺在檀痕轩的床榻上时,石小诗失眠了。她烙饼似的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多么希望一觉醒来穿回现代,而原主的人生抉择,就交给原主自己去面对。
瞪着眼数了三遍床帐上的流苏穗子,正当睡意朦胧袭来,她听见屋外“咚咚”两声,是小石子顺着临街围墙滚落下来的声音。
石小诗猛然睁开眼,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只见贴身丫鬟春烟从外间溜进屋,蹑手蹑脚地凑到她耳边说:“姑娘,纳兰家的二公子来了,在墙头上坐着呢!”
第3章 墙头
“他来干什么?”
帐上流苏轻摇,香炉安神烟袅袅,房内没点灯,只有梳妆台上摆着的硕大东珠发出幽幽的光。石小诗向半阖的窗望了一眼,压着声问,“半夜三更的,不是来找我的吧?”
“姑娘,”春烟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这处檀痕轩如今就您一个人住,还能找谁呀。”
“我不出去。”石小诗讷讷一声,裹紧被子躺下去,且不说外面寒风呼啸很容易冻感冒,她才不想冒这个风险,被人发现万岁爷刚指婚的太子妃行夜会外男这样的苟且之事。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姑娘当然不能出去,可也不能让纳兰二爷这么在墙头上呆着吧?”春烟很为难,“万一被人看见……”
说得有理,石小诗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要不你去劝劝?”
春烟咬了下唇,“从前纳兰公子上门送礼,我哪回劝动他过。”
“那换个人呢?”石小诗眼睛一转,“咱们石家难道没个小厮?”
“有倒是有,只是这么一闹,不得惊动夫人和大姑娘?”春烟凑上来怂恿,“姑娘,看纳兰公子那架势,怕是见不着您不罢休了……要不还是您去?找个外人看不见的僻静处,再带上帷帽,我帮您把风!”
石小诗伸出手指点了点春烟的脑袋。
这拎不清的小丫头!刚才还在说不能以女子之身被人看见,这会又撺掇她半夜见外男,不就是传个话吗,何至于!
外面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只是比先前响了许多,仿佛墙头上那人丢的不再是小石子,而是石块儿了。
“你先去稳住他,我一会就来。”
她咬着牙,一股脑儿下了床,在春烟充满崇拜的眼神中披了件大毛斗篷,然后壮士赴死般推开了房门,沿着走廊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隔壁大哥富达礼的空院子。
——
纳兰揆叙觉得自己的胆量都在今夜用完了。
晌午刚从书院出来,就听说了万岁爷召回石家父子的消息,他抱着一线希望等到傍晚,果然阿玛明珠大人带回了宫里的旨意。
石二姑娘,那可是让他纳兰二爷这么多年来唯一放在心上过的八旗女子!
他只是想在书院里再苦读一年,只是想着过了明年的秋闱,等他谋上个一官半职,比起大哥纳兰容若也不逊色的时候,再乞求阿玛和额涅正儿八经地带他上石府提亲。
可偏偏事与愿违,怎么就被紫禁城里的那位二爷半路截了胡呢?
他在家唉声叹气,阿玛也在家长吁短叹。他知道阿玛在担心什么,如今他们纳兰家是摆明了站在大阿哥那边的,按照本来的打算,揆叙和小诗成了亲,就算是把功名赫赫却又从不站队的纯臣石家拉到大阿哥的阵营里边了。
这下好了,不仅他们没得手,还把这步大棋送到了对手身边——太子妃的家人,那可不就是天然的太子党么!
在家枯坐了半夜,望着外头心字成灰的夜色,几乎是下意识的出了家门。等回过神儿的时候,人已经躲过巡城的兵马营,爬上了石府的西墙。
先前给石小诗送礼,去的都是杭州的石府别业。好在京城的这座宅子他曾随富达礼拜访过一次,知道小诗住的檀痕轩就临着这堵墙。
小院里一片昏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从石墙上扣了块石子扔下去,哑着嗓子说:“我要见石二姑娘,我有话对她说。”
没人回答,但是听见寂静里吱呀一声门响,这声儿表明,有人给石小诗通风报信去了。
他心里头忽然发起毛来,要不还是回去吧?犹豫顺着脚趾爬上了小腿肚,只一个哆嗦,便有更大的石块滚进了檀痕轩的花丛。
纳兰揆叙肩头一抖,好容易稳住身形,那边厢房的门已经开了,石小诗的丫头春烟裹着厚袄子跑过来,“纳兰公子,这大半夜的,就算是为了我们姑娘的清誉着想,您还是回吧!”
来都来了,既然已被发现,他堂堂大男人岂能是被小丫头能劝回去的?
揆叙清清嗓子,“我要见小诗。”
春烟急得跺了跺脚,她就知道!白了那个骑在墙头上的身影一眼,连话也不想答了,伸着脖子往方才小诗消失的方向去望,要是再不想个法子,只怕就要被人看见了!
还好不消片刻,人就从廊下走过来了。却不是她家姑娘,一身玄色大氅,戴着顶小瓜皮帽,走路很是威风,颇有些富达礼和庆德的架势。
春烟揉了揉眼,石家什么时候来了这位爷?
“是我,”这位爷挺了挺腰,拍春烟的肩膀,声音沉得像把沙,“你主子都认不出来了?”
春烟傻了眼,墙上的纳兰公子也傻了眼,连连说:“你又是谁?”
女扮男装嘛,拍戏的老套路了。行头都是富达礼的,关键是拿捏住男子走路说话的形态,再摸支炭笔把眉头画粗脸抹黑些,趁着夜色遮挡,石小诗很有自信,若非她自报家门,没几个人能发现她是女儿身。
“我是石家远房亲戚,”她怕露馅,不打算多做解释,“二姑娘说了,纳兰公子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只盼您尽快说完,原路返回,二姑娘就当您今晚从未来过。”
揆叙将信将疑,看向春烟,“我能信他么?”
春烟不住点头。
揆叙挺起身,竭力端上那副文人的斯文架子,“我就想问小诗姑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可以先去江南找个庄子躲起来,等这阵子过去了,等到明年科考,我一定能金榜题名,到时荣登金銮殿,我便向万岁爷禀明,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小诗姑娘一人……”
他起初一两句还颇有些雄心壮志,声气儿却一句比一句弱了下去,还未说完,便被石小诗抬手打住。
“二姑娘不会跟你走的,”石小诗语气冷淡,想到接下来的话难免打击年轻人自信,又带了点怜悯,“册封太子福晋的圣旨不日便到,如果她今夜被你带走,在旁人眼中就是私奔!你可曾想过,石家会怎么样?”
揆叙听见“私奔”二字,哆嗦了一下,嗫嚅道:“这怎能是私奔?”
石小诗冷笑一声,“纳兰公子也真是好意思,未行大礼便要我们姑娘跟着你走,不是私奔,难道是诱拐?”
“你怎能这样说?她从前在江南分明与我情投意合,石府上下全都知晓!”揆叙急了,争辩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