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脸对着胤礽,笑眯了眼,顺便颇怜惜地拉起他藏在衣袖下的手。
张三和秋筠很有眼力见儿地退到后面去了,胤礽大概是有些不情愿的,碍于场合,却也只能虚虚地由她牵着。
两人一路往宁寿宫走,踏过皇极门,石小诗还不忘悄悄给他递话儿,“这么说,大嫂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大好相处?”
胤礽还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作派,“书读的不多便罢了,偏生又是个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性情。”
石小诗肩头一耸,差点喷出来。她知道太子爷眼光高,寻常人瞧不上,可万没想到还有毒舌这么个属性。
“我明白了——”她颔首偷笑,看来这伊尔根觉罗氏文化水平不高,又爱占小便宜,又是个爱出头的主儿,难怪风评不佳,于是忖度着嘱咐胤礽,“得了,今儿当着整个后宫的面,又是头一回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让着她便是。”
她是一片和风细雨,胤礽却有些不悦。她倒好,吃过饭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他得跟这群聒噪的宫眷相处整整一个下午呢。
石小诗朝他递了个“你可以的”眼神,翩翩然牵着他进了宁寿宫。
果然老远就听见一片叽喳,里外站了几圈仆妇。她上回进宫就暂住在宁寿宫的庑房,对这一处宫室混得很熟,等不及大嬷嬷扒开人进去通报,便带着胤礽径直上了前殿。
皇太后端正地坐在南炕上,下头椅子按次坐了十几二十个宫装打扮的女子,一片衣香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他们二人进来,室内倒是突然安静下来,众妃避让一侧,石小诗不慌不忙,挤出一个欢欣的笑脸,朝着皇太后喜气洋洋地拜下去,“孙儿携新妇给皇玛玛磕头啦!”
“好孩子快起来,”皇太后喜极而泣,拿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好,好,少年夫妻站在一处,真般配啊!”
于是众嫔妃间又响起来一阵附和,细细听来,均是“好一对璧人!”“般配呐!”“可等着好事儿吧!”之语。
石小诗很含蓄地冲她们一笑,扭头看胤礽,那人微微低下头,面色如常,耳尖倒是泛红了,看来即使是有过经验的堂堂太子,也没接受过现代社会生物课堂教育的女孩儿脸皮厚嘛。
眼见太子爷被调戏,她反倒有些开心,向皇太后含笑道:“皇玛玛等了我们这半晌,饿着肚子了,不妨一边引见各位妃母,一边让外头布置传膳吧。”
皇太后是高兴坏了,这才想起来还没正式引太子妃跟众宫眷见面,于是忙叫太监在前殿摆大桌子,然后拉着胤礽一个一个按次序点过去,“这是你惠妃母,这是你宜妃母,这是你德妃母,这是你荣妃母,这是你佟佳妃母……哦这两位是先帝爷的淑惠妃和端顺妃,那两个丫头是四公主和五公主,这是你大嫂伊尔根觉罗氏……”
太子妃的品阶实则比众妃都要高,只是如今还未正式上玉碟,于是大家都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福来福去。胤礽挡在前面,石小诗则站在后头,默不作声地跟着认人。
惠宜德荣和佟佳妃她先前打交道比较多,而淑惠妃和端顺妃只在温僖贵妃出殡日见过,两人看上去都是心宽体胖的佛系模样。
四公主之母是郭络罗贵人,今年十五,长了一对英气勃勃神采飞扬的眉眼。五公主是德妃的女儿,十岁出头,同她亲哥四大爷一般文静老成。
大家见完面,又按照宫里规矩互相送见面礼。皇太后对太子妃不是一般的重视,几乎跟当年太皇太后赐给仁孝、孝昭两位先皇后的份例一致,引得众人好一阵牙酸。
而石小诗也备了回礼,是出嫁前就从苏州请人教过、她提前绣好的顾绣图册。各位娘娘的是各色花草,公主们的是蜻蜓鸟虫,大福晋的是一只硕大的粉蓝蝴蝶。而皇太后那幅是一只用金线织就、闪闪发亮的大凤凰。
端上来的时候胤礽有些看不明白,分明宫里内务府绣娘手艺精巧多了,怎么众人还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皇太后都不住口的称赞太子妃“当真用心了”。
“皇玛玛,我昨晚看到小诗的手,还有针眼子呢!”石小诗一把将不明就里的胤礽拉过来。
二木头经这一提醒,才恍然大悟般端详自己的指尖,果然还有点点红痕。
“难为太子妃竟有这般心思,”宜妃向来心直口快,“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宫里当主子的亲手绣的画儿呢!”
“宜妃啊,回头让你家老五的媳妇儿也给你送一幅。”淑惠妃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说。
“不就是顾绣么,我看啊,还不如大福晋的手帕子纹样好看呢。”荣妃冲惠妃转了转眼珠子。
惠妃颇不自在地看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眼,而大福晋只是讷讷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小诗眉头一挑,不是吧不是吧,她只是送了个礼,这宫斗的号角就要吹响了吗?
“我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今儿收了这么多好东西,倒是我们……太子爷和我占了便宜了。”一直坐在那里扮作含羞淑女模样的胤礽突然张口。
这话是胤礽的心里话,他一脸诚恳的表情,却说得堂内一众人懵懵的,原来太子妃不仅是长得温和大气,还是个这么腼腆谦虚的性子?
“就是,皇玛玛和妃母们的赏赐才都是真金实银的好东西,可别叫饭菜都放凉了。”趁着前殿小太监来报,石小诗赶紧哄着众人去吃午饭,这边的流程得快点儿走完,她还要抽空去想怎么应付下午的大麻烦呢。
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往前殿落了座,石小诗盯着眼前上百道菜的排场忍不住摩拳擦掌。今儿宁寿宫人多,又都是吃惯自家小厨房的,御厨们可算逮着机会都把真本事拿出来了,席面色香味俱佳,做得堪比前朝逢年过节的大宴会。
她昨晚就饿着肚子睡觉,今早也没吃,这会是真的忍不住,也不要人帮忙布菜,自己先夹了两块东坡肉。可还没吞进肚子,石小诗就感到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扭头一望,始作俑者胤礽正襟危坐,筷箸里夹了根豆芽菜,正目不斜视地细嚼慢咽着。
看来是自己的行为举止太粗放了些,石小诗瞥一眼正笑眯眯给五公主拿挂花萝卜酥的皇太后,悄没声息地放下东坡肉,换成口蘑慢慢吃。
皇太后的目光将整张饭桌逡巡一遍,最后停留在石小诗身上,关切地问:“怎么吃的这么少?可是宁寿宫的饭菜不合口味?前儿保清在我这吃得也不多,我还当是他挑食,如今连你也吃不下,看来是我这的饭菜不香。”
惠妃最见不得皇太后当着她的面偏心胤礽,便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那边大福晋仿佛得了信号似的,立马阴阳怪气了一句,“只怕是昨儿大婚,小两口蜜里调油太过操劳……可不得吃不下饭么!”
惠妃再胆大,也被大福晋这一句猛话吓得一哆嗦,忙拉了大福晋一把叫她住嘴。众人也都放下筷子,屏息听皇太后和当事人太子夫妇什么反应。
石小诗心里叫了声坏菜,这位大福晋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只闻皇太后悠悠长叹一口气,显然她也不是头一回体会这个大孙媳妇的秉性,干脆扬了扬眉头,把皮球踢给恍若未闻的二孙媳妇:“小诗啊,你们恩爱也得有个限度……”
第12章 兄弟
“大嫂说笑了,不是这样的。”胤礽虽然气得耳根泛红,却还是拿出了昔日面对康熙的得体语气,调转视线对皇太后说,“皇玛玛,这几天外面闷热的很,我方才见太子爷用了好几筷油荤,担心下午积食,这才请他留些胃口——不信您瞧,他碟子里还有东坡肉呢。”
石小诗淡淡笑着地向众人展示,“皇玛玛和各位妃母见谅,方才在乾清宫磕头,汗阿玛让我下午领着几位阿哥们一道,去看太和殿重修工程进展,皇玛玛这里的饭菜可口,我是怕一不留神吃多了,带了口气就不好了。”
“难怪呢,听说皇上对这次宫殿修葺看得很重,太子爷心里揣着正经事,哪有旁人想得那么龌龊。”宜妃似笑非笑地瞥了惠妃和大福晋一眼。
“宜妃,你什么意思?”惠妃按下筷子,杏眼瞪过去,随后被身边的荣妃一把拉住。
“好了好了,都不许闹了!”皇太后脾气很清淡,最怕宁寿宫里鸡飞狗跳,撂句话后赶紧岔开话题,于是转脸去拍胤礽的手背:“好孩子,我瞧着这当了太子妃,竟比姑娘时又要稳重些,让我仔细瞧瞧,这四五个月没见,好像长胖了?”
佟佳妃、德妃几个忙跟着打起了哈哈,于是宁寿宫里又是欢声笑语的一片。
皇太后呢到底是皇太后,虽说不是万岁爷生母,到底是见过那么多风雨的,对管理六宫也有些自己的心得。她始终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尤其是在前朝这几个皇孙身上,就算听到了只言片语,也绝对假装未有耳闻。
眼看午饭吃得差不多了,她老人家赶紧发话:“保成啊,你放心去忙你的正经事吧,小诗留下来陪我们说说话,回头头发丝儿也一根不少的给你送回毓庆宫去。”
石小诗弯唇:“全听皇玛玛的。”她装模作样地叮嘱了木着一张脸的胤礽两句,这才行礼告退。
出了宁寿宫,听着身后女子说笑声淡去,石小诗才觉得肩头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可还没缓出一口气,张三就躬身跟了上来。
“太子爷,奴才都打听过了,上午太子爷和太子妃离开乾清宫后,七阿哥推说腿脚不适,五阿哥陪着七阿哥回乾西五所,十阿哥有骑射课,缠着九阿哥陪他同去,十二十三十四三位小阿哥都还小,回他们母妃宫中了,以上都是万岁爷允了的。”
“那就剩胤褆、老三、老四和老八,”石小诗默默一算,又问他,“他们午膳跟汗阿玛一起用的?”
“御膳房往乾清宫送的膳食只有万岁爷的份例。”张三小心地斟酌字句。
石小诗“哦”了一声,撇了眼张三,欲言又止。
胤礽这家伙,连御膳房里都安排了他的眼线,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在康熙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这不是等着挨批么!
既然一时半会换不回来,她还是决定奉行咸鱼躺平之路,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往后除了梁公公主动提及,就别往乾清宫打探消息了。”石小诗负着手在前面走,淡淡吩咐张三,“汗阿玛的日常起居自然有直殿注官记录,不该打听的就别乱打听。”
张三眉心轻轻一动,不明就里地应下了。
太和殿在前朝,石小诗上回入宫的时候并未来过。但是她穿越前在故宫旅游过两回,大致记得具体方位——太和殿巨大恢弘的楼宇和门前空阔的广场令人印象很深,反正往视线中最空阔宏伟的那一方宫室群走,必然是没错的了。
刚转过左翼门,果然远远望见等候在此地的皇子们,老大老三老四老八,还有内务府营造司一溜儿穿成一样的大臣。
石小诗脚步顿住,眼皮子不住蹦跶起来,夺嫡才九子,这会来了一半,还没有一个跟她统一战线,这该如何是好啊啊啊啊。
大阿哥胤褆其实长得很英武,肩膀宽阔地将长袍马褂顶起,放在娱乐圈里绝对能演个叱咤沙场的少将。
他一眼看见石小诗没坐轿子,就领着一个太监从宁寿宫走过来,全然压抑不住脸上的讶异之色,捅了捅三阿哥胤祉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祉摸着下巴,评价道:“确实罕见。”
石小诗深吸一口气,撩了撩衣摆,很利索地朝他们走过去,虽然众阿哥早上已经在乾清宫打过千儿了,这会碰到她还得扫袖行礼。
分明都是敷衍,但大阿哥却偏偏撇着嘴,一脸众人看在眼中的不情愿,石小诗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抬手虚扶了一把道:“大哥怎地看起来腿脚腰肢乏力,可是近日……太操劳了么?”
她脸上漾起笑,故意引人遐想地拖长了音。方才宁寿宫大福晋扔过来的包袱,她可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胤禩立马会意,毕竟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是对这些事开蒙的时候,接住石小诗的话头道:“这么说来,自从去岁大哥大嫂成了婚,在骑射上便没什么长进了。”
“老八你懂什么,”胤祉拉了把胤禩,努力憋笑,“小孩子家家的,须知你这个年纪最是容易有进益的,像大哥这样才是百尺竿头,难进一步。”
“哦——”胤禩又去问石小诗,“太子哥哥,我见太子嫂嫂十分亲切,备下丹青一幅,明日叫小太监送到毓庆宫邀嫂嫂共赏,太子哥哥不会有意见吧?”
这孩子,仗着自己年岁小,丝毫不避讳叔嫂之嫌。石小诗心头漫过一丝不悦,又不想生硬地拒绝,毕竟老八也是潜在对手,不容忽视更不可小觑。
“好啊,你小子什么时候学的画?”石小诗装作不经心地应下。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胤禩回答。
“你二嫂她小时候在江南住着,那边能人异士多,她喜欢时兴的西洋画儿,你若是有兴趣,赶明儿我跟汗阿玛说,让你跟着宫里的画师学。”石小诗也不等胤禩答应,侧身就跟张三吩咐,“记得提醒我跟翰林院詹事府商量,给几个小阿哥们量身开设一些课程,咱们满人虽说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但是汉人和西洋人里也有不少好东西,该学还是得学,这样才能守得住老祖宗留打下来的江山。”
胤禩脸白了又红,愣在原地。
他本想装作不知轻重给太子妃送礼激怒太子,引太子在众大臣面前暴露本性。没想到太子不仅没生气,反而替太子妃收下礼物,还自作主张送他去学西洋画,这又是个什么套路呢?
众内务府大臣一个个冒尖儿上赶着拍马屁,“皇太子英明!”
石小诗满意地笑了。不管有几个阿哥把这事当真,至少胤禩被架住下不来台了,即使再不情愿,也得消磨掉好几个月学夺嫡之术的宝贵时间去画西洋画。
嗯,她认为自己这步棋走得很妙,这样不是很好嘛,大家一起停止内卷,修身养性。
顺着堆满了木料的广场往西走,挨近丹陛的时候,领头站着的内务府大臣走过了磕头,“奴才凌普给太子爷请安,给各位主子爷请安。”
“凌普?”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张三贴心送上提示,“太子爷,凌普大人跟您乳母是一家的,去年经索相推荐,万岁爷提拔任的营造司大臣。”
石小诗明白了,这位凌普跟索额图家的势力勾结一处,想必平日里没少仗着太子乳母丈夫的身份盘剥好处。
她想起了上午胤礽给的建议,决定少说话多倾听,于是请凌普起身说:“大人不必客气,汗阿玛派我们兄弟过来,就是查看太和殿重建进度的,您不必隐瞒,一五一十细细报来就好。”
凌普是头一回面见皇太子,只觉得这位金尊玉贵的大人物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冷漠骄纵,反而客气温和得很。
至于站在后面的胤褆胤祉胤禛和胤禩,此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说了“您”!
从来不对任何人好脾性、连汗阿玛和皇玛玛不时都要看他脸色的太子竟然用了“您”这个字眼!
胤褆胤祉交换眼色,胤禩挑高了眉头,连到现在为止一言不发的胤禛都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