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鸢,别让老人家等你。”
被赵长离扯着走到屋门前,帘栊早就拉了起来,但听得里面传来年迈苍老的声音:“是阿离回来了吗?快进来!”
两人一进屋,婢女们便将密密的窗户一排排打开,和煦的日光照进来,屋内宽敞亮堂,木地板擦拭澄亮。
一满头银发的老人家被两个婢女搀扶着走来,颤颤巍巍端坐在正中央万福的织锦软塌之上,身后是六扇红木花鸟屏风,身边有四个服侍打扇的丫鬟,已入深秋,打扇的丫鬟多是为了赶走一些乱飞的小虫子。
那老人家便是韩老太君,只见她双目浑浊含泪,苍老的手搭在一方形软枕上,朝两人招招手。
秦笙记得,自己死时,韩老太君的头发还是花白的,现在居然鬓发如银,可这屋内陈设,却一如往常,物是昨日物,人非昨日容,心下感念万千,垂首默言。
两个丫鬟拿过两块跪褥摆在两人跟前,赵长离拉着秦笙并跪下,给韩老太君磕头行大礼,口中祝着韩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好,好孩子,都是好孩子,起来让我瞧瞧。”韩老太君率先拉过泠鸢坐在自己身侧细端详,赵长离站在一旁。
第11章 赵家老爷
泠鸢的眉目与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秦笙。
韩老太君又愧又气,对婢女招呼道:“去,把那些人都叫来,见见泠姑娘,他家老爷回来没有啊?若是回来了,也叫他来见一见,看看这泠姑娘的模样,就是要膈应死这一家子!”
又道:“去,把赵温时那不孝的给我拉起来,进来看看!”
随后又问了泠鸢许多话,路上可安好,吃住有什么习惯忌讳不曾,泠鸢都一一答了。
等赵温时带着继室陈牧月,赵长循带着妻子王氏进来给韩老太君请安时,韩老太君应都不应这四人一声。
拉着泠鸢就向她哭道:“你表姐姐去了,是我们赵府对不住,是我对不住泠老太君,你表姐姐在赵府时,最是可人疼的,行事谨慎,做事不含糊,到底是我们赵府欠了你们的,害得你连个庇护之所都没有,你那表姐姐啊,可怜她年纪轻轻,可怜她正值青春,可怜她当初来时那般的可爱可怜……”
又指着站在前面的一家子四人,道:“都是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把好端端一个人,好端端一个家弄成这样,让外面的人戳我韩老太君脊梁骨!你们是死也不让我死个安生!”
赵长循立在一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悄悄扭头过去,用眼神责怪王氏这个木讷的,只知道低头,不知接话,又看了一眼赵温时。
赵温时一脸愧疚难安,韩老太君斥责全都担下,不辩驳,只默默点头,陈牧月站在他身后,拳头紧握,脸上忿忿,没给任何人好脸色。
韩老太君是长辈,又有公公赵长循和婆婆王氏在,更有郡王赵长离,这地方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她也不好发作。yLcd
赵长循开头道:“祖母斥责,孙儿都受着,朝堂许多事说不清,祖母若不谅解,孙儿无话可说,当初秦府抄家,我也曾向圣上力保秦府,只是圣命难为,在外为人臣,在内为人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请祖母莫要再因此生气,斥责孙儿事小,气坏了身子事大啊,祖母!”
韩老太君冲赵长循啐了一口,道:“我呸!少在我面前扯这些鬼话!老娘我在朝堂上辅佐先皇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在我跟前胡扯什么说不清?要真说清楚了,你底裤都被扒得干干净净,你这张老脸都无颜见人了!别以为你那些勾当我不知道!”
赵长循道:“孙儿知错。”
王氏也道:“祖母,别气坏了身子!”
韩老太君道:“混账,老身这一把骨头,你们先死去赎罪,我还活着呢!死?你们干了这些事,我还敢死?我还有何颜面去见泠老太君?”
就在赵长循给赵温时使眼色,要打算噗通一跪求谅解时,泠鸢突然起身,给赵长循福了福身子,赔不是道:
“赵家老爷,都是晚辈不好,晚辈本不该来此,惹得韩老太君想起表姐姐,惹得韩老太君动怒,都是晚辈的不是,晚辈不懂事,笨嘴拙舌的,韩老太君发这么大的气,一时慌了,不知道如何宽慰韩老太君,还请赵家老爷见谅。”
第12章 老匹夫先走一步
本来赵长循和赵温时想要给泠鸢道歉,做出个低声下气的样子来,好让泠鸢不得不开口谅解,毕竟赵长循是长辈,长辈都跪在她面前了,她再怎么样也不该咄咄逼人下去。
可未料到泠鸢先两人一步道歉起来,这让赵长循不知如何收场,慌慌忙忙道:“哪里哪里,泠姑娘何必如此?这事不怪泠姑娘,这都是我们赵府的家事,与泠姑娘不相干的。”
“怎么不相干?人家的姑姑姑父不是你们一家子害的?人家表姐姐秦笙不是你们气死的?怎么就不相干了,你们不知廉耻,倒让她给你们道歉!”
韩老太君环视一圈屋内之人,轻咳几声,道:“我做事坦坦荡荡,且明摆着告诉你们,我把泠鸢接来这赵府住,不是我赵府别处没宅院给她安置了,我就是要让她住在赵府,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晃,天天膈应你们,不让你们安生,把你们一家子膈应到先我一步去见秦府上下老小,这才算完!”
泠鸢站在一旁低下头不敢说话,手指头绞着,好像做错了事,眼底含泪,委屈地看向赵长离。
“祖母,你这样让阿鸢以后还怎么在赵府里安生住下?”
一直站在一旁赵长离开口,半怪半怨了一句韩老太君,把泠鸢拉到自己身前,对赵长循一家子道:“大哥,阿鸢如今孤身一人过来寄住,我时常不在府上,照顾不来,以后还多劳大哥大嫂、大侄子和侄媳看顾。”
少见赵长离这么客气,赵长循忙道:“一个姑娘家,哪里就称得上费心?你大嫂一定会好好照顾好泠姑娘,绝对不会让她有什么闪失!”
韩老太君冷哼一声,道:“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只管问你们!”
赵长循捣蒜似的点头,“是是是!”又大声清咳几声,让外面的人知道。
门帘外头候着的小厮听到咳嗽声,立马按照赵长循的吩咐,赶紧在门口传话,说是有要紧的公事,赵长循这才草草寻了个借口,赶紧退了出去。yLcd
此时婢女上了高凳来,站着的众人正要落座,韩老太君立刻道:“你们还坐着干什么?等着我给你们盛饭啊?这一屋子小的很,容不得你们这些大佛!赵长循那老匹夫都找借口溜了,徒留你们在这里受罪,看见你们就心烦。”
王氏讪笑后,正忙尴尬地要退身去,陈牧月上跟前来替她解围,转向泠鸢,笑道:“因泠姑娘初来乍到,夫人和我想要留下来问问姑娘,可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们,免得到时候照顾不周,老祖宗又是要责怪的。”
她说话言语带笑,妆容描画仔细,绾起发髻,珠钗轻晃。
韩老太君白了陈牧月一眼,冷哼道:“阴阳怪气!你们若没有怠慢她的心思,我还能在这事上怪你们不成?”
替婆婆解围的陈牧月好没脸,低下了头,道:“是晚辈唐突了。”身子退到赵温时后面,握住他的手求宽慰。
赵温时这时候才从泠鸢那张与秦笙极其相似的脸里回过神来,反握住陈牧月的手,柔柔地看向她,再向泠鸢道:“泠姑娘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说了,即刻便给姑娘备下,半分都不会怠慢。”
第13章 不过是个婢女
“有劳少爷、少夫人了。”泠鸢福了福身子道谢,略想了想,道:“我也没旁的,就是念着一人,以前表姐姐……”
一提到秦笙,周围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尤其是赵温时,青中带灰。
她忙捂住口,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赵温时,低声道:“对不住,我失言了。”
韩老太君道:“泠姑娘,别顾及他们?我知道你生怕得罪他们,在我面前,别怕,要什么尽管说。”
泠鸢怯怯道:“听闻府上有一位执素的婢女,我想着,能不能请了她来服侍我,这婢女……”
泠鸢不说,在座各位也都知道这婢女是原先服侍秦笙的,她一个姑娘家,初来乍到,肯定心里担心身边人暗害,所以才求要秦笙以前用的婢女,她才能安心些。
王氏面露难色,不等她开口,赵温时便点头答应道:“好。”转向陈牧月,道:“这事你去办。”
陈牧月点头:“听夫君的。”
韩老太君又嘱咐了一通,不过是提点服侍泠鸢的下人小厮们要上心些,并开口留下赵长离和泠鸢吃中饭。
王氏等人才走出院子,便拉扯过赵温时,道:“那执素是你爹前些日子就看上的人,嚷嚷着要问我要人,你爹那性子你自己也知道,看上的人不得到手,能气出病来。”
赵温时淡淡白了一眼,道:“他本来就有病,也不怕多添这一层病。”
“你怎么这么说你爹?放肆!”王氏偏了偏脸,看向身后韩老太君的院门,道:“那泠鸢第一次来赵府,不认识执素长什么样,牧月,你随便捡一个婢女,就说是执素,给她送过去。”
陈牧月摇头,道:“可是她这话是在韩老太君面前亲口说的,我们糊弄得了那初来乍到的泠鸢,糊弄不了韩老太君啊。”yLcd
赵温时冷嗤道:“不过一个丫头,爹还能为了一个丫头,和泠鸢争不成?平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你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他不愿要,弃了给谁他都无所谓,可若他想要不得时,可就难料他如何了。”
“娘,你也太过于顺承我爹了,此前他要谁,你都顺着,我已经很看不下去了,那执素怎么说,都是他原先儿媳妇身边婢女,是儿子这边的人,他强要了去,这事是在府里传不出去,可你让府里那些下人们怎么看他?”
“大人的事,你还不懂。”
王氏浑浊的双眼越发黯淡下来,长叹一声,道:“你爹在外头幸幸苦苦撑着这个家,回到家里来,我还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和他拈酸吃醋?我和他都是老夫老妻的了,不在意这些。”
“既然你说我不懂,那这事你自己解决。”赵温时把陈牧月拉上,道:“牧月,这事让娘去做,你别掺和了。”
“你这孩子,不知体谅为娘的心。”
王氏在原地暗暗跺脚,有些恼赵温时对他爹的态度,可有知道赵温时之所以这个态度,是因为那死去了的秦笙。
当初他为了一家的大局而妥协了,秦笙死了,他心不忍,对那秦笙有愧疚,把气撒在父母身上,王氏能理解,再过些日子等他气消了就好。
第14章 小仓鼠吃饭
只是坏在新来了一个和秦笙长得很相似的泠鸢,今日赵温时一见着泠鸢,这对父母的脾气就又冒了出来。
韩老太君院内。
赵长离和泠鸢陪着韩老太君在房里吃饭,四色豆腐、山海羹、蟹酿橙等,都是临安的美食,府里规矩,饭食得先顾虑客人,泠鸢自临安而来,因而饭桌上多是临安美食。
服侍吃饭的婢女就有七个,门外还有小厮候着传菜,三个人吃饭,足足上了二十多道菜,大多是尝尝味道便端下去。
韩老太君眯着眼,仔细看泠鸢的腰身,纤细如若无骨,又看看脸,婴儿肥没有褪去,圆溜溜地双眸,水灵水灵的,还有一些女孩的稚气。
韩老太君与服侍吃饭的玉大娘道:“去,给泠姑娘多添一些粥饭和菜肴。”又看向泠鸢,和善的笑道:“多吃一些,才能好好长大,看你,腰这么瘦还吃这么少,我看你刚刚就只吃了几口,眼见着你就快吃不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韩老太君养了一只小猫崽呢!”
玉大娘走过来,给泠鸢小碗里又添了小半碗的红米饭,拿起公筷,往她碟子里夹了好些菜,道:“泠姑娘,韩老太君爱惜赐饭,你可不能辞了。”
泠鸢满面为难,点漆般的瞳仁骨碌碌转,暗暗瞟向赵长离。
赵长离知道秦笙这厮打小就不爱正正经经吃饭,总喜欢抱着些糕点贪嘴,吧唧吧唧整日跟个小仓鼠似的,此时她遇着韩老太君,可算是遇着对手了。
他对她投过来的求救眼神视而不见,自顾自吃饭。
泠鸢狠狠瞪了他一眼,口型无声道:“你等着!!”她有难时不帮,等着日后她找个时机找补回来。
桌底,泠鸢悄悄伸脚过去,往他鞋面上狠狠一踩,暗暗使劲,可落在赵长离脚上不痛不痒,小小的脚冷不丁往他脚上一压一碾,有些心口微颤。
这种感觉,自从秦笙嫁给赵温时后,就没再有了,这时乍然出现,赵长离觉得有些奇怪。
赵长离愣是没有抽开脚,任由她压着,朝她的小碗抬抬下巴,示意道:“好好吃饭!”yLcd
泠鸢只能埋头,带着怨念,一小口一小口的把那些饭菜往嘴里塞,小仓鼠似的把两颊塞得满满当当。
韩老太君见她听话又乖巧,很是满意,道:“这就对了嘛,多吃一些,长个子,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现在高大多了。”
泠鸢道:“韩老太君身体真好,不愧是征战沙场之人。”
赵长离在一旁插话道:“嗯,我身体确实挺好的。”又指了指自己,认真道:“真的。”
泠鸢小声斥他道:“没说你。”
“我们阿离身体确实不错,看看这肩膀,多硬!”
韩老太君像是卖肉一样,拍了拍又捏了捏赵长离的肩膀给泠鸢看,猪肉贩子一般,笑盈盈道:“看看这身板,多挺!”
“是是是,郡王身体真是康健!”
泠鸢一边迎合她点头,一边与眼前的饭菜对峙,她腮帮子里鼓鼓囊囊地,生无可恋地嚼着,艰难吞了下去,小肚子鼓起来,撑得她要站不起来了。
最后还是赵长离把她给半搀扶站起身来,辞过韩老太君后,两人走出内院。
第15章 难不成裸着去
“我一会儿进宫述职,你待在这里熟悉熟……”
赵长离想到她此前在赵府待过四年,自己多虑了,指了指她吃撑的小肚子,道:“你自己安静待着消消食,别乱到处走动。”
眼看着他又要絮絮叨叨一堆话,泠鸢赶紧往自己的屋子走,道:“你话好多啊,我是十三岁小孩,不是三岁小孩。”
赵长离挑眉,道:“嫌我话多?”
“不敢不敢!”
泠鸢还得借着他的势,在赵府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横行霸道”下去,忙转过头来,在他跟前背着手,挺直身板站定,像个听夫子训话的学生,露出假笑,道:“郡王的谆谆教诲,我哪敢嫌多?郡王请继续。”
赵长离暗暗吞咽了一下,曲指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道:“进去。”
说着便转身往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了,余光察觉到玉大娘匆匆往韩老太君那边去了,不多做理会,径直去往他自己的院子里更衣。yLcd
红色洒金梅绣纹长衫在内,外头罩着黛蓝朝服,玉带束腰,珠环佩玉挂在其间,长身玉立,腰脊挺直。
鞋子还是她踩过的那双皂靴,她浅浅的小小的脚印像是半月一般印在皂色鞋面上。
他看着看着,莫名抿唇一笑。
在外这些年,他不缺女人,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见过,或是妖娆妩媚的,或是清纯可人的,或是娇蛮任性的,异域风情的也有,一时新鲜后,总觉得有些索然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