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这里,赵华阳恍然想起那位向来与谢谨行交恶的将军府嫡母,端阳郡主。
•
沈言之把烙有公主府私印的银锭送到崇威将军面前,谢景天当即哑了口,脸上逐渐浮出悔疚之色。
一旁的端阳郡主红着眼,冷冷地往他心里扎刀:“原来是被小妾和庶女迷得七晕八素,竟然纵容宠妾联合外人栽赃嫡女,我看,迟早也会干出那宠妾灭妻的丑事!”
“我们和离吧!”最后端阳郡主狠狠抛下这句拂袖走了。
“来人!快去把县主放出来!”谢景天那一刻五味杂陈,脸色阴沉得很难看,“另外,去把二姑娘和明姨娘绑来...”
谢珥被关进祠堂好些时日,虽然每日有人投喂红薯饿不着,但到底病好没多久,加上昨夜睡觉时冷着,脸色有点差。
槅扇门被打开的那下,谢珥有些不适应地捂起了眼睛。
翠枝第一个冲进来抱住她,哭道:“县主!县主!太好了,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
小姑娘声音有些虚弱:“我付给华阳叔的银锭...都找着了吧?都...都是有印记的...”
“找着了!找着了!是行公子几经艰险帮你找到的!”翠枝哭道。
谢景天看着几天前还有些肉的小闺女,如今瘦得只看见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无精打采地趴在丫鬟的肩上,稚嫩的小下巴被他用纸划出了伤痕结了道痂。
他顿感心脏绞痛,悔不当初。
“尔尔...是爹不好,爹误会你了,过来,爹抱抱...”
谢景天红着眼,走过去想抱抱自己的闺女。
可谢珥第一反应是一脸防备地缩进翠枝怀里,伸出小手攥紧翠枝,生怕被人强行拉出去一样。
这是孩子下意识的自然反应,是因为极度不信任而产生的自我保护,谢景天黯然地苦笑了一下,垂下了手。
翠枝有意消除尴尬,宽慰道:“将军,县主她饿了几天几夜,实在没什么精神头,要不奴婢先带县主回去找大夫把把脉,喝点清粥,有什么话,等县主恢复精神再说好吗?”
谢景天神色黯淡,木偶般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谢瑶和明姨娘本来还在屋里吃着长公主给将军府送来宫中消暑解渴的贡果,那些本来是给谢珥的,可因为她被关进祠堂,谢景天便直接把贡果都给了谢瑶母女。
下人前来说要把她们绑起来的时候,谢瑶怒了,叱骂道:“吃熊心豹子胆了,我和我姨娘是你们说绑就绑的吗?是谁让绑的?母亲吗?去把父亲喊来!”
“就是将军喊绑的。”下人回话道。
母女俩都有些不可置信。
然后当夜,不管谢瑶母女如何哭喊求饶,谢景天执意用家法惩罚二人,每人打了三十棍后,被遣到庄子住,再也不得回府,日后也不能随同他到边境。
那样一来,谢瑶母女除了饿不死外,几乎已经相当于同将军府再没关系,日后谢瑶及笄寻找夫婿,也没人愿意娶一个遭嫌弃的庶女,明姨娘因得罪了将军,娘家人也不敢接她回去。
明姨娘一生要强,年轻时又风华绝代,这些年被将军像眼珠子一样护着,怎么甘心有这样下场?她一直认为这事是因为郡主对她心生妒忌,才设计除去,于是,又几经折腾求见郡主。
端阳郡主看在一场主仆情谊份上,便勉为其难见她一面,听她恼忿地说了一堆,郡主终于搁下茶盏,眉头轻皱道:“这跟本郡主有什么关系?本郡主已经决定同谢景天和离,他的妻妾要怎么处理,与本郡主无关!”
说完就像撵蚂蚁一样撵走了。
明姨娘美人泪还凝在双颊,惊愕交加,郡主要同将军和离?那这样的话,将军府就会失去长公主这个靠山,以后大不如前了!
•
谢谨行那天夜里受了伤,面对一大帮人追逐,最后是跳进暗河里逃走的。
负伤又湿了身子回到府,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
端阳郡主收到一封书信,是一封匿名信,信里指,将军府庶子谢谨行狼子野心,想联合外人劫持青霞县主,谋夺将军府家财,因为计划失败负伤,左臂上有严重的戟伤。
还说,他故意哄骗青霞县主,就是想利用小姑娘,作为他报复将军府的棋子。
端阳郡主收到这么一封信后,回想起谢珥最近对这个庶兄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本来小姑娘突然要建族学的事她就存疑了,加之官府最近关于杀人魔用铁钩藤杀人的事,刘荣求救的事...
郡主带了几个心腹,踏进了这座她从不踏进的破落小院。
下人将院门踹开,把谢谨行钉紧槅扇的木板踹开,一阵药味和带着潮湿腐肉臭的味道扑鼻而来,端阳郡主皱眉捂紧了鼻子。
几个下人把躺在榻板上烧得奄奄一息的少年抬出来,捋起他左臂袖子一看,果真有道戟伤。
郡主冷笑一声:“想哄骗我的尔尔?还利用她给你建族学读书?别做梦了!”
“给我往死里打!”
接着,几个下人便合力按住一个病得连挣扎气力都没的十几岁少年,把他按住往死里打。
“想读书,想逃离这里,想报复我吗?当初我被残忍对待的时候,谁又能放过我?想读书?之前打断你的指骨还拿得起笔吗?那就直接给你把手指削掉!”
说完,已经有下人拿出刀具,架在少年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上。
谢谨行三岁那年,羡慕别人家孩子可以上私塾念书,第一次偷来一支笔,想偷偷地学写字。
他自幼聪颖,字学得特别快,别人家孩子半年才学百十个字,他自己偷着学,两个月就能把一整本千字文默写下来了。
可是,这事被端阳郡主知道后,被她命人关起来打了一顿,还把他稚嫩的指头打断了。
孩子当时还年幼,打断的指骨能重新长好,但从此落了病根,抓握力没那里灵巧,再加上郡主不喜他读书写字,生怕被知道后又遭受一顿暴虐,此后他再不握笔写字。
可上回,那绿色包子把自己崭新的书送给他,又踮起脚握紧他手,笨拙地劝慰他说自己学字也很笨,比他笨得多,她眼神诚恳地请他跟自己一起努力学习的事。
当时他不以为然地甩开她的手,但等她走后,他开始尝试重新握笔写字。
抓握能力不大灵巧,但勉为其难能写出两字,“尔尔”。
随着耳边惨烈的啪啦声,和一阵锥心彻骨近乎窒息的剧痛,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两截手指从自己的手掌断裂开。
“哥哥!!”
谢珥一收到端阳郡主带人进了谢谨行院子的消息,就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沿途摔了无数次。
没想到一赶到就看见谢谨行手指被砍断的样子。
“尔尔...”端阳郡主见女儿来了,眉心紧皱,伸手想去拦截她。
没想到小家伙很犟地掙开母亲的手,下肢因为协调不了,扭了一下扑跌在地,哭得一把泪水一把泥沙地爬到奄奄一息的少年身边。
看到那血淋淋还会抽动的指头,小姑娘顾不及害怕,眼泪汪汪地伸手抓住,固执地把断指接起来,堵住少年手掌汩汩流出的血。
这一刻,谢珥突然回想起上辈子已经权倾朝野的大奸宦谢谨行,他时常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握笔写字,眼神里就会流露出一丝歆羡。
当时她厌极了他,有时还会觉得他的眼神恶心,故意呛他:“是不是目不识丁的人,都特别爱看别人写字?”
谁知那素来不会笑的大奸宦却难得勾出微微笑意,眼底温柔:“尔尔若是愿意,可教哥哥写。”
“做梦!”
谢珥哭得很伤心,这辈子,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教哥哥写了,可是,怎么连这机会也不给她...
端阳郡主看不得自己的娇娇女儿靠近那孽种,连忙走过来,一把拽开她,“尔尔,你别靠近这畜生,他不值得你这样!你可知道,他曾联合赵华阳想利用你的同情,借你成就他自己,报复我们将军府?”
谢珥愣了一愣,过了会,继续哭。
“你可知道府里有个掌厨的婆子是他杀的?那个成天给他送饭的婆子,头发花白一把年纪了,这人不懂知恩图报的,手段残忍,用的铁钩藤的毒。”
“不...那是一个连环杀人犯杀的,官府已经判罪了,不是哥哥...”谢珥哭道。
端阳郡主哼了一下,“不是他能有谁?还有刘荣呢,你记得吗?他也中了这种毒,杀人犯也不认识将军府的人,更没理由耗费心思来杀人,还专挑得罪了他的人杀,等着瞧吧,等本郡主找到刘荣,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母亲的一番话成功让谢珥止住了眼泪。
她只是疑惑,难道翠枝没让管家找到刘荣去上堂作供,指证那老乞丐吗?
同时,她心头还隐隐有些不愿意相信的事,被母亲的话当头泼醒。
是啊...庶兄上辈子确实嗜杀成性,她也难以保证现在的他是否已经开始杀人了...
第21章
“朴嬷嬷冯嬷嬷,快把县主抱走!”郡主下了死令道。
谢珥被母亲派人强行抱开,只得红着眼哭着趴在下人肩膀,巴巴地看着地上痛苦不堪的少年,被逼着离开,她小脑袋耷拉下来,无力挣扎。
沈言之则因为深入虎穴,成功找回银锭证明了谢珥的清白,被端阳郡主高看一眼,特意叮嘱谢珥筹备贵重的礼物去道谢。
明眼人一眼看出,郡主这是有意选言公子日后当县主夫婿了。
虽然现在郡主和将军在闹和离,但县主仍是二人唯一的嫡女,日后当了县主的夫婿,也前途无量了。
谢珥这次是真心来感谢沈言之的,因为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他,她大概还得被继续关困。
“义兄,这次谢谢你了。”
小姑娘表情别扭,嘱人准备了许多贵重的礼物,诸如上品的歙砚、元霁蓝釉白龙纹梅瓶、名家黄公亲绘的富春山居图,还有周代的名琴“号钟”,这里每一件单独拿出来都价值不菲。
谢珥花大价钱准备了谢礼,目的是想就此把恩情了断,以免拖欠他的。
谁知沈言之温和地笑着拒绝道:“我帮六妹妹的,不需要谢礼。”
“你要的!”谢珥一听他不愿意收,立马急眼,但也不好表现得太激烈,只得低低道:“你若不收,爹爹和娘会说我不是的。”
于是,沈言之只好收下歙砚。
“那么...我已经谢过,就不打扰义兄休息,该回去了。”
小姑娘见他收了礼,急忙起身拜别离开。
沈言之目光难言地喊住她,“六妹妹...”
“是不是,哥哥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为什么...我觉得你最近都和哥哥不亲近了...”
谢珥顿了顿,转过身子来,依旧客气而疏远:“义兄本来就不是我血缘上的亲兄长,按理说我已经快七岁,是不能同外男过分接触的了,望义兄见谅。”
“我听义母说了一些有关行弟不好的话,六妹妹是否因为这个...”沈言之沉吟片刻,又道。
谢珥笑而不失礼貌道:“聊时莫妄论其人非也,义兄饱读诗书,大概明理。”
说完,谢珥头也不回走掉。
沈言之想起那夜那封匿名信,抿紧了唇。
回去的路上,翠枝担忧地又看了看自家主子,最后还是出声道:
“县主...奴婢觉得...你没有必要为了行公子,而疏远其他人啊,像是言公子,奴婢觉得他清风霁月,又救了你,你不该对他如此冷淡。反倒是行公子...”
翠枝说到一半不敢说。
谢珥慢慢地停下歪斜的步子,“有什么你尽管说。”
“就是...县主之前不是让奴婢找荣公子去指证那杀人犯吗...后来一直没跟你汇报,是因为...荣公子自那天拦截了车队后,他就...就疯了,在城外找着他时,他连人都认不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但是...他一听见行公子的名字,就会吓得立马躲起来...”
“奴婢不是怀疑行公子,只是...像郡主说的,怎么刚好受害的都是跟行公子有关的,而且...好好的突然冒出一个乞丐,荣公子他出事前一直在府中,那乞丐又怎么给他下的毒?”
•
谢谨行的院子被端阳郡主命人从内而外封锁起来,谢珥从那天被端阳郡主嘱人抱走后,就一直不曾来看过他。
建族学的事仍在有条不紊安排着,可端阳郡主踩进谢谨行的院子,看着枯坐在屋里的少年,嘲讽他:
“别做梦了!等建好族学,我就让你在谢家族谱上除名,让你进不得族学,你休想利用尔尔得到好处!”
谢谨行用仅剩的三只手指,努力握起了地上的笔,试图用它在谢珥之前送来的纸上写字。
“刘荣消失了,府里的所有证据都被抹杀得干干净净,就连那替你顶罪的乞丐...竟也疯了,啥也认不得了,你是怪物吗?”
端阳郡主突然用脚踩住他捡笔的三根手指,用力碾压,泄愤般道。
“我没有杀人。”
少年的指头被碾出血,手指痛归心,哪怕他现在痛得脸色发白,依旧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好,够无耻的...大概随你的禽兽父亲吧...”端阳郡主咬牙切齿。
“有本事,杀了我啊。”少年木然的脸突然勾出一抹诡异的笑,眼神无焦距地抬头直视她。
郡主被激得立马从旁边人手中夺过了鞭子,缠紧少年脖子勒了起来,“好啊...你不要以为本郡主不敢弄死你!你这个小孽种!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想弄死你,是他们不让!”
旁边的人见事情闹大,脸色惶恐地前去阻止端阳郡主。
“郡主!不要啊!公子不能杀啊!”
“郡主!郡主冷静点啊!”
少年被勒得脸色发紫,还在用笑刺激她。
“你不要以为!!”端阳情绪极度不稳,手里依旧在用力,“本郡主不允许一切伤害尔尔的人!我要杀了你!!”
下人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是由将军府的侍卫出马,才制停了疯病发作的端阳郡主。
少年被勒得脖子一道赫赫血痕,趴在地上笑。
“笑?你...你笑什么!!”端阳疯婆子一样指着他谩骂。
“谁伤害她?我吗?”
少年冷冷出声。
“你真的搞清楚了吗?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我不是你母亲!”端阳表情狰狞地扯起了自己头发。
少年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母亲”二字,一直是最刺激她,最让她难受的。
“你不找明姨娘和谢瑶她们,也不找赵华阳,找我做什么?是他们合起来伤害你的宝贝女儿啊...母亲。”
少年满身血,脸上含笑,缓缓站起来,一声一声地刺激端阳郡主。
•
端阳郡主晕倒了。
大夫来诊断过,是气急攻心晕倒的。
谢谨行被人用锁链,像锁畜生一样锁起脖子和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