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给不给?”
沈言之握紧剑柄,头一回在重回到这里后,产生了犹豫和挣扎。
上辈子他一生都在为家族的仇恨活着,直到他的姑娘被自己害死在政敌怀里,这一辈子重来,他不想重蹈覆辙,只把她当作复仇的工具,他还想要...真真正正地拥有她,护她一生一世。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辈子姑娘显然对他冷淡不少。
沈言之一想到上辈子至死都被这病态大奸宦圈禁在身边的谢珥,不愿意她和他走得太近,便只好咬咬牙答应:“给!但此事就此揭过,你不能把此事告诉别人。”
待在阴暗处如臭虫一样活着的少年,突然扬唇笑了起来。
那笑像是一种讥讽,讥讽明面上光风霁月的言公子,竟然也会为了独占这救人的美誉,做出这等不那么光彩的事。
“我有点好奇,”沈言之得了他的答应后,随即又问:“你明明可以自己去抢回那些银锭,何必多此一举给我寄匿名信?”
“因为,”少年垂着眼,脸上硕大的眼罩几乎遮盖了大半张俊美的脸,“找出银锭的人是你,他们才会相信。”
简单的一句话,让屋外偷听到的谢珥心酸不已。
是啊,庶兄在这个家,从来没什么存在的意义,所有人几乎都不把他当个人看待。
实情竟然是这样的...
沈言之走后许久,谢珥哭得泪包似的,不敢出来让他看见。
谢谨行走出屋子,顺手就把蜷缩在栏杆旁披着绿色被单的包子抱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年虽然脸上露出不喜的神情,但还是伸手帮她把扎进头发里的杂草泥粒清理干净,同时把怀里准备好的干净帕子递给她,
“自己擦擦眼泪。”
“哥哥...”小家伙很不争气地哭出一个鼻涕泡,还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你救了我...那天明明是你冒着危险找到赵华阳藏的银锭的,你怎么不说?呜呜呜...”
谢珥一想到谢谨行因为自己在府里没有地位,竟把救她的功劳生生往旁人身上推,还被郡主误解,把他往死里打的情景,他还因此被砍掉两个手指头。
想到这些,让她如何不难过?
谢谨行漠着脸对她,“竟然偷听墙角,堂堂将军府青霞县主就是这么当的吗?”
“可是可是可是...我这还不是担心你,怕你被人欺负,怕...怕你被带到王府受委屈,哥哥...你真的要去瑞王府了吗?”
谢珥被他放下来,耷着小脑袋对戳手指头委屈道。
“我在将军府就不受欺负了吗?”
少年轻轻说完,就旋身返回屋中,小姑娘只得拖曳着被单踉踉跄跄跟在他屁股后,像条绿色的小尾巴。
谢谨行看着哒哒哒追来,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紧张地看他,这才减慢了速度,顺手穿过她下腋提起,把她拎过了门槛。
“我白天到瑞王府做事,晚上回将军府住。”
小姑娘听完,大大的杏眸亮了一亮,但很快想到什么似的又黯淡下去。
唉声叹气道:“那这样的话,以后族学建起来,你不是不能去读书了?可惜了,我觉得哥哥读书一定会很厉害的。”
看着小家伙失落的脸,谢谨行停止了脚步,站在原地等她。
见她也不走,良久,才终于叹出一声,“她不会让我去的。”
谢珥明白他口中的这个“她”,是指他们的母亲端阳郡主。
小姑娘很快脸蛋明媚起来,稚气地对他笑:“那我让阿娘答应,哥哥就会去上族学了吧?”
“还有...那个瑞亲王他...他不是好人啊,他的地下宫殿曾把哥哥关去做打奴,又开赌场毒场什么的,哥哥要不找机会拒了这差事算了...”姑娘又低着头小声提道。
少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默默从内间拿出一摞书,《醒世警言》的一、二、三、四册,这是小姑娘这些时日夜夜钻进他院子,给他念的这些善恶有报的故事。
谢珥见少年亲自拿出这些书,得知他在被锁着的这段时日原来并不反感她来念故事,一个高兴跨步往前蹦,结果腿脚不协调绊着平地一摔。
没有如想象中摔的那样痛,小姑娘奇怪地望了望身下,这才发现原来屋中到处都铺盖了一层三层被褥厚的软垫,而且这奇怪的拼接颜色看起来,应该是谢谨行把自己一整个衣箱里本就少得可怜的衣服都拿来缝做的垫子,连被子都拽来做了,也只够把半间屋子铺满。
谢珥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每晚看见她在自己屋里磕破下巴,可是这么一来,他不是连被子都没了。
姑娘登时眼角湿润了。
“是些不用的旧衣物,我可不想摔着你,又挨鞭子了。”少年见这哭包又要哭,皱着眉不自然地解释道。
“以后王府会送新的衣物来,我只是腾出地方。”
谢珥明白他自尊心重,不然也不会不肯接受她送的食物衣物了。
她立马擦干眼泪笑:“可是我好喜欢哥哥屋里这个毯子,我今天能躺在这睡吗?哥哥陪我...”
少年一听又严肃皱眉:“不,你必须走,对了,以后你过来,不要再钻狗洞,院外的人已经撤了,你若实在不想走正门,我在侧面给你做了道小门。”
说着就一把拎起她往院侧去。
一路被悬空拎着越过院子时,谢珥眼风捕捉到了,曾经少年那个荒芜破败的院子,早已经种出一排排她最喜欢的凤仙花和风铃花了,花卉中间,还立着那把嫩绿色绘有朝阳花的油纸伞,银辉撒下,夜色中到处一片盎然。
“还有,我的工作只是保护王爷,他的地下宫殿与我无关,我不会碰那些的。”
“哥哥...”谢珥突然反手抱紧了少年的手,仰起小脸笑,“哥哥我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你了!”
谢谨行脸上漠然又嫌弃,但在小姑娘背转过身抚摸花儿的时候,却突然勾出一抹阴暗的笑。
是你说最喜欢哥哥的,以后,可不能后悔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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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自那天谢珥装病装可怜撮合谢景天夫妇后,如今谢景天终是收敛了脾气,任由端阳打骂都不吭声,反倒表现出比以前还多的耐性去包容和爱护自己的妻子。
“砰”地一声脆响,堂屋里不知打碎第几个茶壶了,侍女们都战战兢兢地低头收拾,眼风都不敢抬,生怕一个动作惹恼了端阳郡主,被兜头的瓷器砸来。
“谢景天!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我话都说得那样明白了,你为何还不同意和离!是不是想逼本郡主写休书!”
端阳郡主气炸道。
谢景天看见端阳指尖被瓷器划破,溢出一滴血珠,便默不作声地半跪往前,轻轻用纱带帮她包扎。
比起日夜同他争吵,端阳更受不了现在他表现出的温柔和耐性,这转变吓得她不由后退,差点撞倒博古架。
“小心!”幸好谢景天眼明手快,一把将她纤腰揽住,往自己怀里带,用背脊帮她挡住了那一面欲倒的架子。
零碎的瓷器噼里啪啦全砸在他结实的后背,掉落地上碎成一堆。
他叹息一声,望着怀中的女人,“算不算男人,你说了算,我不和离,也不准你写休书,我们不都答应孩子了吗?”
端阳还想挣扎,不料人在他怀里,被他禁锢得死死的,女人的气力毕竟挣不过男人。
“莹莹,别闹了好吗?”
他的话温柔得像在哄蜜恋中的小情人。
“尔尔上次突然跑来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她说梦见我对她和你,还有这个家失望透顶后,回到边关直到战死也没回来过...”
端阳听到这里,倏地停止挣扎。
“她还说,我死后,你开始变得很憔悴,一下就像老了好几岁,还日日到我牌位前坐着自言自语,又哭又笑,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小孩子做梦的话,你也信...”
触及生死字眼时,端阳郡主突然安静下来,任由他搂着在怀里,撇过头,眼睛便红了在默默流泪。
谢景天眼神晦暗地望着怀中人,“莹莹,说实话,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听到这话时,心里竟是有些高兴的,高兴原来一直以来,你对我不是无动于衷的,我死了你也会难过,可同时,我也舍不得你伤心...”
“是谁说!谁说我对你无动于衷的!别再说死字了,图吉利吗?”端阳郡主再面对他时,早已泪流满脸。
谢景天望着她眼神变暗,突然一把拔掉她发上簪子,一头青丝散落,然后伸手贪婪地梭进她的发丝间纠缠,低头覆住了她的红唇...
崇威将军打这次之后,得以天天宿在桂正堂,端阳郡主再也不撵他去别处了。
建族学的事也进行得如火如荼,近来郡主同将军关系变好,对谢谨行也明显宽容了,再也没有去刁难过他一次,还主动遣人送来得体的衣裳,免得他在瑞王府做事寒酸,丢了将军府颜面。
谢谨行白天在瑞王府工作,名义上是瑞亲王的近身侍卫,但背地里却成了瑞亲王暗杀营里栽培的一把锋利的刀,私下里开始解决一些官场上不为人知的血腥之事。
只少年散值回府前,必定现在瑞王府清洗一遍更换过衣物再回,因为晚饭后那绿色小包子就会歪歪扭扭地跑来找他,他不希望身上的血腥气被她闻到。
谢珥如今除了操办建族学的事外,还会抽空在栏杆上训练自己平衡四肢,因为她不想再花公主府的钱吃价格高昂的补品,用昂贵的膏脂和药材了。
她很清楚自己其实只是一普通商户女,如今知道实情还占着县主的位置,不过是想再借一借身份帮庶兄圆了读书梦,从沼泽中扶他一把,希望他读书明理后,从此成为一位才德兼备的好青年。
等她做完她要做的事,就会离开了,所以在此之前,她不能在自己身上花长公主和将军府太多钱,此外她还不断研究经商的书,希望日后找回亲生父母时可以帮他们一把,使家道不至于太中落,希望不必沦落至上辈子倒夜香的落魄境况。
经过一年时间的筹备,如今族学已经建好,眼看明天就是族学的落成大典,也是谢氏学子入读族学的开学大典,谢珥一大早嘱人抬来了几箱书和文房四宝,高高兴兴地坐在谢谨行的院子等他散值归来。
作者有话说:
入V公告:本文11月29日周二入V,届时三更~~V后日更~偶尔加更~~~宝宝们多支持喔!
第24章
小姑娘从清晨等到日暮,她明明知道谢谨行晚饭后才会回府,却还是忍不住早早就来等了。
翠枝她们早已被她遣散回去了,因为没有她们在,待会夜深了,哥哥才会亲自送她回。
如今谢珥早已养成处处依赖兄长、爱撒娇的习惯了。
谢谨行今日要帮瑞亲王处理一桩极为棘手的事。
并非是要杀的人有多难杀,而是要杀的这个人是朝中重臣,得冒大风险去杀,杀完之后,由于头颅不宜带到王府去,今夜外面都不大太平,唯一最安全最不容易被察觉的,反而是将军府他的院子。
他故意等晚些,等小姑娘等不到人自己回去后,他才回去。
眼看二更梆子刚敲过,以往这时辰,小包子眼皮都困得耷下来了,这时候回去准安全。
于是,他一身夜行衣从高墙一跃翻了进来,翻进来后迅速将带血的夜行衣埋在墙根的泥土下,更换了常服和披风进院。
院里静幽幽的,果然人已经走了。
谢谨行小心翼翼将包裹头颅的包袱拎在身前,用披风裹着准备穿过跨院回屋。
不料来到月门处,就发现暗夜里有一位穿绿纱裙的小仙子,迎着夏日习习吹拂的夜风,在一颗高挂的皎洁圆月下,翻上木栏杆,高高地双腿平衡站立着。
谢谨行不止一次见她在栏杆上练习身体平衡,但每次底下总围着一群侍女护着,就那样还是会频频从栏杆摔下。
可这次她竟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就敢独自翻上栏杆,而且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似乎这已经不是她今天第一次独自翻栏杆了,底下还有一张用以垫脚用的椅子。
谢谨行吓得呼吸窒住,不敢出声怕吓着她会从上头摔下来,只得屏住呼吸,目光和心脏都随她裙摆的翩飞而一乍一跳,方才在外面躲避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员追捕都没有此刻那么紧张。
随后,姑娘缓缓在栏杆上挪步,一寸又一寸,而谢谨行也像被拉扯着心脏,一寸又一寸。
姑娘站在栏杆上,慢慢露出成功的笑,可是下一刻,她就突然从栏杆上摔下来,惊愕只在一瞬之间。
下一刻,少年已经扔掉了怀中的包裹,滑行至她身下,迅速将整个身体趴在了泥地上,充当了她的肉垫。
“啊呀——”一声还没喊完,谢珥奇怪地发现这次怎么没有摔疼,然后睁眼往下一望,这可惊住了。
“哥哥!你何时躺在下面的??我有撞疼你吗?”
小姑娘一身嫩绿色,坐在少年逐渐变宽的背脊上,裙摆微微翩飞。
“哥哥,你刚刚有看见吗?我已经可以平衡走那么长一段距离了!”
姑娘又圆又大的水杏儿眼弯成月牙儿,里头蓄满一池子璀璨星辰,她努力展臂比划出距离。
少年默不作声抬头看她,看见她朝自己伸出一只沾满泥土的白皙小手,后背的绿绉纱丝绦蹁跹欲仙。
“脸上的伤也是这么摔的?”
少年一出声,周围的暑气瞬间消了几度,风停了,只听见蝉声依旧在鸣。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挠着头,左顾右盼地试图找什么话题揭过去。
“那个...对了,哥哥,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给你送书和文具的,明天家里的族学就开了,你之前答应过要去读的,可不许反悔哦,阿娘那边已经同意了...”
“府里又不是供不起你高价的药材和膏脂,你何必去勉强自己?是钱不够用吗?”
少年唯一露出的冷灰眸子里有一把冰凌般的冷刃,谢珥现在也时常会害怕他这个眼神。
“这...这...是也不是吧...”小姑娘像做错了事似的,低低地耷着圆脑袋,食指对戳着。
随后,漆夜中,少年上前一步,从腰间翻出了几锭金灿灿的金元锭,塞进了姑娘的小手中。
谢珥瞬即愣了眼。
“不够我屋里还有,自己进来拿。”谢谨行淡淡说着,便扭头往屋的方向,以眼神示意她跟上。
进了屋里,现在不管堂屋还是两旁的耳房,地砖上和台阶上都习惯性地铺上了柔软的毯子,多是拿的王府更换不要的软毯。
虽说现在庶兄在王府做事,衣食不缺了,但谢珥从没想过他能拿得出那么多金元宝。
打开厚重的铜锁,在看见里面垒的那二人高的钱箱,掀开一看满是闪瞎眼的金元锭时,谢珥呆住了。
“哥...哥哥...你在王府做事,一月不是才领十两俸禄吗?”
谢谨行随手抄起屋里一个破布袋,正低头给她装金元锭,闻听她的话停顿了下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