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还在哭着往前爬,伸手去拉跪在地上少年的手,谁知眸子灰冷的少年在她碰触到他打着补丁的衣袖前,就下意识膝行着往后退去。
满脸的戒备和冷鸷。
谢珥瞪大泪眸,肉乎乎的小手定在半空。
“六妹妹,哥哥在这,你又把路走歪了吗?”随着一声温和的少年音,谢珥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了起来。
说话的少年一袭白衣,眉眼温良,他是端阳郡主收的最后一个义子,也是将军府义子中年龄最大的,沈言之。
这一年的沈言之,站在谢谨行身边,耀眼得仿佛会发光的上佳玉石,不管穿着、仪态还是谈吐都出尘脱俗,是一应义子中最出众的。
而反观谢谨行,面黄肌瘦,满脸黑气,身上一套黛蓝深衣下摆和袖子明显短了一大截,肩膀处也窄了,穿在瘦削身量颀长的少年身上,就像把一件孩童衣裳撑开在身上一样滑稽可笑,衣裳虽然洗得很干净,但上面的衣料看得出穿了很长时间,磨得发白,袖子和手肘这种经常干粗活接触到的地方布满了补丁。
他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牙印,明显是孩童乳牙咬出来的。
被抱起的谢珥来不及反应沈言之,眼睛一直盯着那道牙印看得入神,突然间,一些陈旧的记忆像是突然被注入新鲜血液,在脑袋中充盈起来。
对了!六岁那年,她刚回将军府那天,端阳郡主一见面,就抱着她哭得凄凉,她告诉小谢珥,她爹那个外室生的庶子往她饭食里下毒,要不是她那天胃口不佳,把饭食赏给了下人,那个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痉`挛的,就是她了。
小谢珥出生以来在公主府养尊处优,外祖母把她保护得很好,那些后宅弯弯绕绕的事她哪里懂得?
郡主是她母亲,她就打从心里认为母亲必定同她一样宽厚待人,如果有人要毒害她母亲,那人就一定穷凶极恶!
于是,她开始用对仇人一样的目光去看这位庶兄,有次庶兄前来给她母亲请安,还没走到她母亲跟前,就被小家伙恼红眼睛一把照着他手臂狠咬下去,当时还磕掉了一颗乳牙。
想到这里,谢珥悔疚极了。
“六妹妹,你没有用香膏子吗?太医开的药有没有乖乖吃啊,怎么哥哥瞧着你不但腿脚变笨,还认错人了呢。”
听到顶头的声音,谢珥注意力回神,回头就看见少年沈言之对她温和笑的模样。
“沈言之!把你脏手拿开,别碰我!”
谢珥在他怀里挣扎着,狠言道。
白衣少年错愕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帮她拍拭身上灰土弄脏的手,连忙把她放下,好脾气道:“好好,哥哥不碰你。”
谢珥很忧伤地发现,这一年,她不但对日后真正把她捧在心尖上的人仇视不已,还只称呼沈言之为“哥哥”,所以刚刚她对谢谨行喊的那声“哥哥”,定是被他下意识认为她是朝沈言之喊的,是因为腿脚失控,才会不小心扑到了他面前。
“行弟,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绛州澄泥砚,要献给义父的,现下被你撞坏了,你就轻轻下跪一下,能弥补得了吗?”
拿着一个缺了一角墨砚的少年,是这些义子中排行老二的峒公子,他是京城出名的官宦之家,霍家贵妾所生的庶子。
刚才峒公子把墨砚从锦盒中拿出,给庆公子和阳公子开开眼界,不料谢谨行身后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把他撞得往前,额角撞在墨砚上,那墨砚便径直摔在地上磕破了。
谢珥这下才留意到,那个阴冷跪在那里的少年,额角在流血。
“这真的是谨行哥哥弄的吗?可我看见他也受伤了,伤口颇深的,可你只是墨砚摔了而已。”
谢珥挺身道。
“什么叫我只是摔了墨砚而已?”峒公子闻言气愤,“县主可知,我这是百年难遇的绛州澄泥砚,就这一方砚台,他去卖身苦干十辈子也赔不起的!”
“你让将军儿子去卖身?”谢珥眸中闪过一丝与她如今年龄颇不相符的锐色,一闪而过,却终究被她娇憨可爱的外形冲淡了。
霍峒满不在意道:“不过是外室生的私生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义父和义母也不当他存在,不过是好心,在府里圈块地养狗而已。”
面对被人如此奚落,此时的谢谨行丝毫没有后来那样眦睚必报的戾意,不过是眉眼淡淡的,在不远处维持那个被人压下膝盖的姿势,全然没有屈辱之色。
倒是谢珥有点听不下去了,小脸涨得通红。
不过她深知,如今做事不能像上辈子一样意气用事,为了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她把下唇咬得生疼。
突然间,她记起了上辈子好像确实有发生那么件事,那天她来得迟,来到时,谢谨行已经被人打得在地上呕血,眼罩都掉了,后来端阳郡主看见他眼罩里的眼睛后,差点当众发病,也是起源于这件事,母亲才会把皮鞭交到她手里,逼迫她同其他人一起,鞭打欺辱他。
那时的谢珥虽然也讨厌谢谨行,但看着他被人打成半残,一只眼睛生生从眼眶里挖出的惨状,她也被吓到了。
她那次不过是受母亲逼迫,被人抓着手强行甩鞭,往谢谨行身上示意性地补了几鞭,事后她再也不敢往他或者母亲跟前凑了。
后来外祖母得知母亲的病没好,就又把她接走,直到快及笄要挑选夫郎才重新送回将军府。
那次撞坏墨砚的事情,她记得后来她听云泰院的丫头聊天时无意中爆出,原来那天发生的事被她排行第二的庶姐完完整整看见了。
起因就是谢谨行身后的年纪尚幼的荣公子和络公子在打闹,荣公子被撂了一下,对络公子心生怨愤,故意揪着络公子的头发,把他往那个不受宠的将军府庶子身上撞,想把两人都撞伤。
结果络公子没事,而谢谨行反而被墨砚磕破了头,血流不止。
谢珥再横眉一扫身后那两个义子,果不其然,荣公子和络公子眼神躲闪,低着头不说话,而不远处的二姐一副挑眉看好戏的模样。
“谨行哥哥是被人推搡撞到的,他不是故意的,义兄若是要怪,当怪那故意将他推倒之人。”
谢珥言之凿凿地,仿佛在现场看到一般。
她此话一出,身后的荣公子和络公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着眼大气不敢出。
峒公子失笑道:“县主好笑,你也不过是刚到而已,平日你根本不会来给义母请安,今天到底是吹的什么风,不止把县主你吹来了,还吹出了满嘴诳言,县主是不是认为自己是金口玉言,随口一说就是事实了?”
谢珥眸光闪动,把手一指,直直指向庶女中的二姑娘:“二姐姐看见了。”
围观的谢瑶不以为然,冷嗤一笑:“六妹妹自己要包庇一个下贱的外室子,怎么还把旁人拖下水?我可跟着大姐姐她们一块,很晚才来,什么也没看见。”
“我亲耳听你家春桃同人说的,她说你今天得知爹爹宿在阿娘这,特意大早过来,替你姨娘讨好爹爹,只是刚才忘了姨娘嘱咐的香包,又回去一趟而已,巧的是荣义兄把络义兄推得撞往谨行哥哥的过程,你跟你丫头全看见了。”
她此话一出,身后两小少年脸色立马从青变灰。
谢瑶也一时惊住,她来时确实看见刘荣推冯络那下了,只是她看见那落魄庶子磕坏了来自霍家那位义兄的墨砚,好生幸灾乐祸,想看看这卑微的庶子这次得罪了霍家义兄,该遭到怎样的惩罚。
可刚刚她来时确实没人看见她了,青霞县主说出的细节,却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身边的丫头。
她皱眉看了身边的春桃一眼,春桃吓得慌忙下跪:“姑娘!奴婢可一直和你在一起,上哪跟人说去呀?”
也是...可是,谢珥那小丫头连香包的事也知道,不像是胡乱诈她的。
峒公子怀疑的目光已经投向荣公子和络公子。
荣公子生怕得罪了家世显赫的峒公子,慌急替自己辩解道:“峒兄,刚刚我确同络弟在打闹,他滑倒了,可我后来及时把他拉住了,并没有撞到行兄身上,兴许旁人看的角度有错。”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络公子立马附和。
“峒兄,弟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讲的话,弟弟觉得愧对峒兄,上次弟弟路过峒兄院门时,曾见行兄行状鬼祟,盯着峒兄的书房看了好久,现在想来,行兄因为资质愚钝,不能与我等一同读书考举,许是...心怀嫉妒的。”
墨砚被磕坏,刘荣这时候说这种惹人深思的话,又把不利的局面成功指向谢谨行。
谢珥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从不曾见过此等厚颜无耻之人,此时也是被荣公子的言论惊得瞪大了眼睛。
而那位安静跪伏着的落魄庶子,灰色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往小姑娘身上睃过,捕捉到一点她眸里愤怒生动的光,微一垂睫,拍拍沾陈的衣摆站起,离霍峒走近了一步。
霍峒虽然比他年长半岁,此时却明显比他矮半个头,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压逼,有些心慌,遂冷了声道:“你,做什么!”
就在众人屏息,惊疑之际,谢珥仿佛看见谢谨行状若不屑的微扯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又跪伏下去,捧起霍峒的脚舔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男主人格有点扭曲疯狂的、、
第4章
霍峒被他突如其来地捧起脚来舔,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幸亏身旁的公子连忙拽紧他。
可霍峒也着实被他吓着了。
还没舔几下,谢谨行突然木无表情地转过身,灰色眸子没有一丝生人气息,转而又捧了刘荣的脚,刘荣虽然心思最毒,但毕竟年纪小,被谢谨行那么一吓也吓得够呛。
那个自甘作贱的少年,抬起灰眸神情麻木得诡异,唇边僵硬地勾扯一下,伸出舌头做出超出众人认知范围的举动时,刘荣鬼吼一声伸手去拽旁边的冯络,冯络惊吓之下,伸手去扯庆公子和阳公子的腰带,把两人一同拽倒。
结果,这些义子,除了一直站在青霞县主身旁的沈言之外,全都被谢谨行吓得磕倒撞碰在一起,磕得脸青鼻肿,后脑勺都直接磕地上了。
被这么一闹,端阳郡主和崇威将军闻声从里间出来,桂正堂的两扇槅扇门被奴仆从里头打开。
“都在做什么?里头都听见你们吵闹声,在你们母亲这都敢这样,成何体统!”
崇威大将军厉声一喝,原本廊庑下痛苦的哀鸣戛然而止,大家都不敢出声,齐齐用目光看向始作俑者——那个跪在地上,眸子灰沉,脸上满是脚印的卑贱少年。
崇威将军乍一看见谢谨行的时候吓了一跳:“行儿,你怎么比上次见还瘦了,身上穿的那是什么?”
崇威将军一年到头都在外面领兵,很少回京,庶子和义子都是养在郡主手里的,嫡女养在公主府,只有几位庶女被他自小带去边境,养在身边,所以,他同庶女们感情比较亲厚,至于这个庶子,上回见面已经不知几年前了。
端阳郡主一听将军这话,立马面露不喜对谢谨行道:“前几天我才让卓嬷嬷给行儿他们每人做了几套衣裳,怎么这回大家都穿上新衣了,就你一人不知从哪捡来别人不要的衣裳套在身上,这是存心闹不高兴还是就乐意那么穿?”
崇威将军一听郡主的话,皱了皱眉,目露厌倦和疲惫,懒得在众人面前再同她理论了。
谢珥再次看见崇威将军和郡主,面对那两张年轻的脸庞,想起上辈子崇威将军战死后,郡主一下子老十岁的样子,不由叹息了一声。
这时,谢瑶上前一步说话道:“父亲,母亲,行弟弄坏了峒兄珍贵的绛州澄泥砚,六妹妹硬要诬蔑荣弟和络弟,说是他们推的行弟。”
崇威将军一听又是这位被娇惯的嫡女惹出的,顿时绷直了脸不喜。
“我说过多少次,孩子不能娇惯,早随我去边境养多好?尔尔被你等妇人炊金馔玉养坏的,惯得六岁了连路都不会走,整日就知道往身上涂抹厚重名贵的膏脂...”
崇威将军在一旁训斥的时候,谢珥猫儿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带动身上一阵环佩声。
“才是小女娃,穿戴那么厚重的饰物,你知不知道威远将军怎么说她的?他说崇威将军府那位嫡女一看就是个废物,他们家的女郎,个个到了她这年纪,都会骑马开弓了,她呢?只会窝在房里被一群奴婢伺候着,连衣裳都不会自己穿,还总是闯祸!”
这话听得谢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旁边个个长得身姿高挑的庶女都在看着她忍笑。
端阳郡主眼睛都红了道:“谢景天!你还有没有良心?我生尔尔的时候,你在外面打仗,你可知道尔尔一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她可不是故意连路都不会走的!不错,你那些庶女都比尔尔身体长得好,可你以为尔尔想这样吗?她几个月的时候,你抱在手里就去剿匪了,结果尔尔差点摔下悬崖,幸亏老天有眼,崖边刚好伸出半截树枝!”
郡主每回同崇威将军吵,就要搬出谢珥几个月大的事做说项,这也是公主外祖母不顾夫妇两反对,执意把外孙女接到身边的缘故,一个发疯,一个心大,但凡跟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总之!我谢景天的女儿,从来不是那等娇弱,只懂抹香装扮,整日只会恃宠生娇惹得家宅不宁的人,你看看你头上戴的那...”
崇威将军正要指责谢珥身上过早装扮的饰物,却发现今日的嫡女,头发被整整齐齐梳了个简单的双髻,只用一根普通的丝带束着,并没一点饰物。
那些环佩声是她项圈上银制的长命锁发出的,那是长公主小时候为了帮她锁命所赐的。
崇威将军愣了愣神,不禁回想起上次回京,途经公主府顺便探望谢珥时,看见那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便涂脂抹粉,身上堆满玉翠宝石,虽然映衬得小家伙格外明艳可爱,像个精致的福娃娃一样,但谢景天到底不喜。
“爹爹...”谢珥怯生生地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对不起,尔尔不是故意装扮过分的,是外祖母年纪大了,唯一的乐趣就是给尔尔装扮,尔尔喜欢外祖母高兴的样子,便每天打扮了...”
上辈子谢珥自幼便明珠似的高高在上,只有别人捧她的份,从来学不会低头示弱,面对将军爹的不理解,她只会抹眼泪。
可经受过上辈子身份骤变的谢珥,这会儿懂得适时退让了。
“是啊,将军,县主之所以每天涂抹厚重的膏脂,也并非都是殿下喜欢,是宫中的太医说,用些气味下沉的膏脂,可以刺激帮助县主平衡四肢,不容易绊倒,可是县主今日听说将军您在,都刻意不用膏脂了,这不,刚刚还绊了一下呢。”
翠枝前来帮主子说话道。
谢景天这才留意到谢珥白嫩的小下巴处被磕出一道红印子,都磨破了皮,顿时愧意横生。
“县主只是看到那么多人都在欺负行公子一个,一时看不过眼,才会仗义出言的,可不是二姑娘说是县主诬蔑人。”
这会儿谢景天带着对幼嫡女的歉疚,看向二姑娘谢瑶的眼神显然不同了。
“瑶瑶没有证据,莫得乱说你妹妹!”
虽然责备的语气远没有刚刚对谢珥的强烈,却到底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责备了庶女,在谢珥上辈子的记忆中,这位将军爹直至战死对她的态度都十分冷淡,相反同那些庶女们关系很好,一次也没有对庶女语气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