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是奉帝命,要来城门前迎胡族三十六部的大汗,拓拔应奇进京的。
拓拔应奇进宫的时候,端阳郡主反应很激烈,长公主怕她一受刺激又不好,只得让她好生待在府上,不必进宫。
拓拔应奇听说了端阳郡主如今的一切,又听说崇威将军谢景天如今把她护得很好,终于是安下了心。
“长公主殿下,当年朕所做所为,自知错了,现在就在这里给端阳,给你赔不是。”
堂堂胡族大首领,如今竟在这晋人朝堂上给长公主下跪,朝臣们都惊呆了。
“胡帝请起吧,此事本宫自是不能替郡主原谅你,但是,你还得对一个人道歉,你可知道?”
“朕知道,朕已经在西境见过他了。”
拓拔应奇抬起头,他狭长锐利如鹰一般的蓝色眸子,像极了以前蓝眼的谢谨行,一样英武而俊雅。
原来,库克莱与谢谨行的兵马在雪山交战那会,拓拔应奇身为胡人的大首领,也率兵前往制止库克莱这个叛贼了,只是,两军依然惨烈,谢谨行抱着库克莱摔下雪山后,就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那个畜生,他怎么还会来?!!他怎么还没被库克莱杀死?!!”
此际端阳郡主正在府上发着疯,谢景天在竭力抱住她,不让她伤害到自己。
谢景天很想同端阳郡主说,拓拔应奇当年强了她,是他的错,但当年那些假扮成胡人去强了她的晋人,难道就不可恨了吗?
当年她被装成胡人的晋人强了之后,身为护军首领的拓拔应奇不忍看见她难受,这才会找了个胡人大夫,帮她把腹中孩儿流掉,却不料在接下来一遭路程中,二人又被算计,服用了媚骨香,便同拓拔应奇怀上了行儿。
她应该恨的,是那些强她的晋人,还有给他们下媚骨香的人。
但谢景天这二十几年来都不敢说,他一直认为他的莹莹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愿意恨谁,就让她去恨。
但是当谢谨行死去后,谢迟死的真相浮出水面,沈言之那帮在谢谨行生前没能揪出来,联合了库克莱的人落网,谢景天才发现,自己的放任,伤害了许多人,尤其是自幼被端阳郡主当成仇人长大的谢谨行。
遭沈言之加害的谢谨行,阴差阳错进了宫中当上了权倾朝野的谢掌印,他之所以最后要假装卖国接近库克莱,全是因为沈言之那些暗藏着的部下。
谢谨行怕他们已经先一步联系库克莱了,这样的话,大晋真的彻底无计可施了。
所以,他才只能用假装卖国,以获取库克莱的信任,从而放弃了沈言之他们那些暗桩。
他们整个大晋的人,当初都相信沈言之,都是在欠着谢谨行一条命。
“莹莹!够了!你别疯下去!”
谢景天松开手让她摔在了地上。
“行儿他是你亲儿!如今,他为了救我们大家,同恶贼葬身雪山了,都这样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真正害你的人,他是行儿吗?”
“不!相反,你才是害了行儿一生,我也...我也害了他...”
谢景天最后哭着跪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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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珥整日坐在东厂旧时谢谨行住的小院落,抱着他那件血衣,坐在廊上看檐上燕子巢,看满园鲜妍的花,和那边她只顺口提过一次蚁穴里蚂蚁咬人痛,他就亲自填好的门槛。
原来,她以前每日口中随口叨叨的话,他都没有听得不耐烦,相反,他统统都记在了心里,她一走开,他就去给燕子筑更暖和的巢,去填好蚂蚁穴。
谢珥抱着他的血衣,眼泪更加婆娑了。
胡族大汗拓拔应奇应长公主的请求,亲自前来旧日谢谨行住过的院子,来看看他儿子最珍爱的姑娘。
谢珥一抬泪眸,就看见一双同谢谨行有七八分相似的蓝眼睛。
“你...你是...”
姑娘目光呆呆的,擦了擦泪。
拓拔应奇四十岁上下,保养得还相当年轻,他一看姑娘的模样就笑了,“你就是郑远奇和赵若凌的女儿?”
原来,沛国公夫妇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和拓拔应奇认识了。
当时的胡人大汗还是库克莱,拓拔家族当年被库克家族灭了,只留了拓拔应奇一个活口,最后在受尽磋磨中长大,成为了胡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但是沛国公同拓拔应奇一样,都希望大晋能和胡人友好相处,再无战争,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沛国公甚至还怂恿拓拔应奇去把大汗之位抢回来,有次喝醉酒,两军交手的敌军将领一人躺河的一岸,不是交战,反而借着酒劲肆无忌惮地交谈起来。
沛国公叫拓拔应奇赶紧反,说他当了胡人大汗后,就不要再来攻打大晋了。
拓拔应奇笑着在河对面给他扔来了一壶酒,还应好说,将来他们双方有儿女了,一定要结一门胡晋友好的婚约。
“谨行是我拓拔应奇唯一的儿子,是胡疆最尊贵的皇子,而你,是郑公的女儿,若然命运没有给大家开玩笑,现在,我拓拔应奇来大晋,就是替我皇儿相看你这个媳妇儿的。”
拓拔应奇笑着同谢珥道。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了,马上新年会有新希望的!我们都要加油哟!
第99章
“他一开始告诉我, 他叫潜明,又叫瑶灿、达光...他的名字可真多啊,足足有二十一个, 他骄傲地说是有个傻姑娘给他取的字,从他出生那年算起, 一年一个, 他每一个都很喜欢,舍不得舍弃。”
拓拔应奇幽幽地同姑娘诉说着那段日子,在雪山兵刃相接, 接触到那位年轻权宦的点点滴滴。
谢珥含着泪光, 多日以来呆滞的目光终于闪现出一丝光亮。
两个同样失去至爱的人,开始相互聊起那个人, 抚慰伤痛。
“你跟谨行真有夫妻相, 他长得那样俊朗,你也同样是那么漂亮的孩子,你们若是走在我们胡族的草原上,定会引起不少人注目, 那些马儿也会止步不肯离开的。”
“他是我胡族最英俊的皇子, 你就将会是他最美丽的皇妃, 郑远奇和赵若凌还在的话, 他们大概会为了他们的宝贝女儿长期驻扎在边境, 那么, 皇儿他那样疼爱他的宝贝皇妃,定会时时骑马带你回去。”
“他是我们胡族的储君,大概不能经常跑去, 一个月...三四天吧, 每个月带你回父母那住三四天再回来, 若是等皇妃生了孩子,思念母亲,那就叫赵若凌暂时搬来王宫与你作伴...”
从这位健谈的胡族大汗口中,谢珥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谢谨行一个截然不同的一生。
故事可以回到端阳郡主怀上了阿行开始,拓拔应奇没能留住郡主,但是留住了刚刚出生的阿行。
然后,她的阿行就再也不用留在大晋,过着被生母唾弃、厌恶的日子。
拓拔应奇对郡主同样专情,统一三十六部之后,后宫一个女子也不曾有过,那么,阿行就将会是胡族大帝唯一的宝贵血脉,他日后将会继承大统。
而她,倘若没有大晋那些腐朽不堪的贪官污吏,她的亲生爹娘就不会死,那么,她现在大概当不成公主,应该是个郡主吧。
她这位随爹娘长期留在边境之地的小郡主,大概自幼时起,就时常有机会看见胡族皇帐中那个气质有些忧郁有一半晋人血统的小皇子。
俊美的小皇子大概一生下来,最大的烦恼便是底下的臣民总会有意无意嫌弃他那一半的晋人血统,然后,他会拼命用实绩去证明自己的实力,她这位同他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郡主,也会时常守在胡族大帐外,每每看见他驾马出征,就会给他送一个自己绣的护身符。
然后他一面嫌弃她绣得丑,一面又会极为妥帖地把它收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因为,这位晋人的小郡主就是他的命。
等平复西北境那些作乱的尤人后,他要把尤帝皇冠上最大的宝石,那颗能买下十几个州的大宝石,拿来作她的聘礼,求晋帝把这位边境的小郡主许给他作皇妃。
然后,新婚夜,他的小皇妃会一边俏皮地打趣他,“不是说不喜欢晋人姑娘吗?”,一边,十指扣入他手指,轻轻地吻他那只总是让他自卑不已的墨灰色眸子。
“我喜欢晋人,同样喜欢胡人。因为阿行一半是晋人,一半是胡人,我才会最最最喜欢!”
她总是在他最不自信的时候,把“喜欢他”的话挂在嘴边,她告诉他,他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因为他是胡人,也不是因为他是晋人,而是,阿行就是阿行,是她心中的阿行。
新婚那夜,胡族小皇子和大晋小郡主红被翻浪,会一起纠缠大战八十八回,把晋人小郡主欺负得第二天下不了床。
但胡人同晋人不同,小郡主婚后不必伺候谁,胡帝也没有皇后,没有晋人那套新婚第二天新嫁娘要给婆母奉茶水的说法。
相反,胡帝会笑呵呵地让人把饭食体贴地送进小夫妻帐中去,还叮嘱晋人小郡主有什么尽管差遣胡人小皇子去做,若是他把她欺负得狠了,胡帝会帮她撑腰。
最后胡帝还说,让他两明年一定记得让皇室添上皇裔。
谢珥坐在一片风铃花旁边,摸着发上的玉簪,捏着胸前的风铃花玉坠,想象着那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拓拔应奇离开大晋前,每天都会前来看一看这位他儿子生前最深爱的姑娘。
据说他们曾一起以兄妹之名长大,然后相爱相惜,经历了不少磨难。
“希望这一次,命运不要再跟他们开玩笑,希望鹰谷底下的消息不要有错吧。”
拓拔应奇叹息一声。
这时,有一胡人打扮的手下急匆匆进来,“大汗,鹰谷有消息。”
拓拔应奇闻言眉头一皱,匆匆随手下往旁边去听他禀报消息。
禀完了消息,拓拔应奇思忖良久,终于朝花海边的姑娘一步步走去。
“公主殿下,你可愿意,随朕去胡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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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消息已经确实了,鹰谷底的消息属实,但毕竟还没找到其人,还不算百分百确定,只有七八成的机会。
但胡帝不忍心等自己走后,姑娘待在这偌大的宫殿日渐消沉,遂还是给了她个希望,同时告诫她:“并不是十分确凿的,朕的手底下的人说,那男子只有七八成像他,因为他一见人就躲,根本没人看清楚他是不是。”
虽则如此,谢珥还是义无反顾跟随胡帝到胡疆了。
如今已经三月春暖花开,大地复苏,只有飞蛾雪山附近还覆着厚厚的雪。
而飞蛾雪山底下,便是胡帝拓拔应奇所说的鹰谷了。
“就在那座山窑洞里,这附近便是墨哥族人村子,他偶尔会上雪山猎些雪鹰,拿去墨哥族人的村子里换吃的,一见我们的人来就躲,身手非常敏捷,我们根本抓不住他。”
谢珥穿上厚厚的大棉袄,静静地听着拓拔应奇的属下在给他们禀告事情。
拓拔应奇叹息一声,转而问姑娘道:“公主殿下,你...要不要去看一看,我们的人会在附近保护你,一旦遇上什么危险,你点燃炮弹我们就会出现,阿行他...倘若真是他的话,他应该不会排斥你的。”
谢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穿着毛茸茸的雪靴,迈着费劲的步子一深一浅靠近那山洞附近时,谢珥才隐隐又有了点,返回人间的错觉,在此前,她一直沉浸在失去了谢谨行的哀思中。
她觉得若他再不出现,她定会死的。
“阿行...是你吗?我是尔尔啊...”
谢珥一边去拔陷进雪泥里的靴子,一边呼喊着。
雪山的雪常年累积,到了春天都不消融,纵然隔着厚厚的雪靴,她的双腿还是冻得快失去知觉。
“啊...”
她拔靴子的时候,一个不慎,差点摔进雪地里。
就在快陷进雪地的时候,一个黑影“嗖”一声像风一样掠过,一把将她从雪地里萝卜似的拔出。
等姑娘回过神来,她已经被一个男子抱进了山洞里。
谢珥那双狐狸毛做的雪地靴被留在了雪地里,光着一双通红的脚丫站在山洞的地上,幸好那山洞的地扑了一层厚厚的马料作垫,但还是感觉到寒冷刺痛。
面前那男子用黑布巾把整块脸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犀利如兽类的眼睛,整个墨哥族人的穿衣装扮,因为四下太黑,谢珥根本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可那男子夜视能力似乎颇好,一下就看出姑娘露在外面的脚丫通红得厉害。
他把自己烟囱似的大雪靴脱了下来,光着大脚丫,把自己的雪靴放到姑娘面前,拉过她的手让她握住靴子。
“给...给我的?”谢珥冷到差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男子见她冻得连鞋子都穿不好,一连好几次脚都伸不进靴筒,遂又走回来,一把抱过她坐在自己膝盖上,像帮小孩子一样帮她穿好靴子。
姑娘坐在了男人的大腿上,冻得快失去知觉的身子才慢慢回神过来,她一把握住男子的手。
“阿行,是你吗?我是尔尔啊...”
很可惜,男子帮她穿靴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也没作任何反应。
“你是他吗?快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谢谨行?”
谢珥紧张地抓着他的手问道。
火光在男子手边燃起,谢珥看清楚他的眼睛,同大多胡族以及墨哥族人一样,是一双十分纯粹的湛蓝色眼珠。
“你...你不是他吗...”
谢珥一见男子眼珠的颜色,如墨水洗的眼睛便一直泪流不止。
“谁...谁能告诉我...他呢...他去哪了...”
“他,是谁?”
男子发出沙哑的嗓音,已经听不清原来的音色了。
很奇怪,他竟会说晋语。
“阿行他...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下辈子,也是...”
姑娘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很快,竟忘记了哭泣。
“你,是他吗?”她又问,并且伸手过来,想脱他的布巾,被他制止。
“我不是。我叫阿塔,是墨哥人,二十岁之前,我是那边塔坨村捡垃圾吃的小疯子。”
墨哥族人无论男女,衣着常年都是穿暗沉沉的缁布,从头到脚包裹着,谁也看不清楚谁的样子,只能靠认身形和衣服上的纹理辨认是谁。
阿塔自出生起,就是个神智不清的小疯子,一直在村头村尾捡垃圾吃,所有村人都很不待见他,给他的衣服上绣了一堆墨哥人不详的符咒。
可是大半年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小疯子突然清醒了过来,行为再也不颠三倒四,也不再捡垃圾吃了,嘴里还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外族语言。
这一天,阿塔趁着天气好,又到雪山上打了几只雪鹰,拿到村子换了些羊肉羊奶,和一身姑娘的服饰给谢珥。
“阿塔,你又跑去村子换东西了吗?下次,能不能也带我去村子?”
谢珥身上这身凤凰花的衣裳是前不久阿塔去村子给她换的,这次又换了一套蝴蝶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