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从没有人对他和颜悦色过,所以,熹娘那样忠正不虐待他的人,哪怕她也很少同他说话,他也觉得,那就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昨夜,刘荣在被毒哑前,恶狠地对他说:“像你这种带着肮脏血统的小畜生,这辈子也不会有人对你好的,那些你以为对你好的人,你以为是真心的吗?”
谢谨行以为自己的心麻木,不会在意这些,但那一刻,他无可抑制地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自己高热不退,病得浑身虚脱,熹娘听了大夫的话,得知他活不下去时,突然就什么事也不做了,毛巾不给他敷,药不给他煎,全然一副冷静理智的样子,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
当时他没有觉得有问题,毕竟熹娘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个没有虐待过他的人,他不怪她平静理智,也没有思考过,一个日夜相对了一段时间的人,在面对他的逝去时,该有什么样的表现才是正常的。
直到他回到将军府,端阳郡主从一些庶族那里收来栽培成继承人的义子,他看见不少义子们的生母,哭着日夜来敲将军府后门的样子。
有的倾尽自己手里的钱财打点将军府上下,就为了自己儿子能在这儿过得好一些。
这么一来,他回想了一下唯一对他好的熹娘,似乎,在大夫误诊宣布他活不了的那一刻,她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
谢谨行隐在黑暗中的一蓝一黑两眸子像浮了万年不融的坚冰,浮着冷灰的光,他麻木地,把手里千辛万苦设计抢回的熹娘的帕子,撕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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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十是金栗如来的佛诞日。
长公主因为忙于扶持病中的皇帝,已经许久没见自己心尖尖的外孙女了,趁着如今皇帝身体好些,忙里偷闲地,就选了佛诞日之前邀请端阳郡主一家上山参拜礼佛,住一段时间。
府里庶女义子们都高高兴兴开始收拾行囊,听说皇寺永安寺上就有一座避暑山庄,长公主殿下邀请他们一家去寺里礼佛完,就会顺便入住避暑山庄,听说那座避暑山庄景致秀丽,齐集了大东南北的著名观景。
谢珥自那天开始,已经三天没有见到谢谨行了。
她一方面想避开他,冷静地思考一段时间,一方面又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到桂正堂同众多庶女、义子们一道给郡主和将军请安,踮脚往庶兄平日来的路上张望,只是这几天再也没看见谢谨行。
谢谨行没来请安,端阳郡主也像完全想不起府里有这个人似的,半个字都没有提。
郡主自己没有提,身边的奴仆也省得多事去提,谢景天见郡主这几天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也就顺着她的意,当没有想起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谢珥今日听得长公主外祖母的邀请,以为即便母亲多不待见谢谨行,看在外祖母的份上,她不敢故意忽视谢谨行,至少也会带上他一起去的。
结果到了出发当天,谢珥抻长了脖子往车队中张望,也没能看见谢谨行那颀长瘦削的身影。
“县主,我们该到车上去了。”翠枝提着一个盛满糕点的食屉子,想来抱谢珥上车。
谢珥有些犹豫道:“我想看看哥哥来了没有...”
这几天她一直没敢去谢谨行的院子看他,只嘱人去给他送药送食物,因为她心中一直犹豫不定,理智与情感在打架。
翠枝看着小姑娘,口中的话欲言又止。
“六妹妹!”这时沈言之从人群中走出来,怀里捧着一盒漂亮的绢花,一旁的庶女都在用嫉恨的目光盯着谢珥看。
“哥哥昨天在府学附近看见一个手巧的妇人在卖这个,妹妹不是一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哥哥就一下子挑了好些,妹妹去寺里打扮清淡的话,就可以戴戴这些,也不错。”
沈言之从小时候起,就对谢珥十分温柔体贴,加之公子翩翩,学业又是极好,才华横溢,当时整个京城的但凡读书的贵户公子,无一不嫉妒他的。
府里的庶女们也不例外地将沈言之当作如意郎君的最佳人选,只可惜谢珥来了之后,沈言之眼里似乎只看得见谢珥。
“不,这些都是死物,我不喜欢,我只喜欢活物,义兄还是拿去送给我那些姐姐们吧,她们收到应该会高兴的。”谢珥稚声稚气地说着,说完顺手一指那头朝这儿张望过来的庶女们。
庶女们在将军身边养得个个傲气惯了,平日连嫡女也没看在眼里,此时被谢珥一句话就气得脸色发绿。
这算什么意思?自己不稀罕的,就施舍给她们吗?
谢珥不想再看见沈言之,便让翠枝把她抱上了车,车帘子放下来,一眼也没有往窗外看。
其实,如果她此时能向车外张望一下,就能看见谢谨行浑身狼狈,走路跌撞地朝角门方向跑来。
他在屋中封闭了几天,这几天里,他拒绝了一切由琉璃院送来的物资和汤药。
因为他认为,世上每个人定当都是一样地厌恶他,生怕他身上的污秽会沾到身上一般,躲得远远才是正常的。
这个精致的白软馒头有时候做的一些事很令他费解,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会为他的事愤怒或者哭,而她这些激烈的、饱含情绪的举止,却让他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从而惧怕和逃避。
他认定了她也不可能喜欢他这么个晦气的人,所以与其迟早看着她远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产生联结。
可当他早上趴在院墙角落张望琉璃院的人过来时,无意中听见院墙外有下人在谈论,府里的主子们集体搬到山上去,可能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府里可能要丢空好久一段时间后,他疯了似的跑出去。
他来到角门,看见浩浩荡荡的车队和辎重队伍,看见小姑娘下车找“哥哥”,然后她的“哥哥”沈言之一脸宠溺地捧来了一盒绢花,小姑娘还娇气地抱怨不是“活物”。
随后,车队走了,就连主子们的丫头婆子甚至小厮都带走了,偌大的将军府,除了一些洒扫的粗使下人,就剩下他了。
“行公子!你不能往前!郡主有令,不许你跟车,请回去吧!”
这时有下人看见他,慌忙呼来几个粗壮的小厮,联合一同压制住他。
长公主邀请“将军府阖府上下”,连丫头婆子都有份跟随,唯独他,连靠近车队都被阻拦。
少年卯足了劲儿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倔强地挣扎着,蛮兽一样,身上好几个壮汉压着都差点压不住。最后,他只能被压制着,眼睁睁看着青霞县主那辆用绿纱装裹、堆珠砌玉的车子走远。
谢谨行从不知孤独为何物,只因他生下来起,就像一头被单独关着的困兽,没有人替他舔舐过,他不知温暖不知孤独。
但这一刻,他头一次意识到的孤独感,那种感觉却像洪水猛兽一样朝他席卷而来,来势汹汹,让一个被虐打一顿也不当回事的少年,再无招架之力地瘫软在地。
倘若不是某天,某个花丛间出现的绿色包子,兴许他到现在依然能活得不知痛倦,没心没肺吧。
第10章
谢珥他们还没来到太行山东林寺外,长公主的凤驾就已经守在那儿等待多时了。
一位衣着素净作女观打扮的宫婢端了消暑的蜜瓜椰奶羹,走到另外两名宫婢打的华盖下,把奶羹递上,恭谨道:
“殿下,到阴凉地歇着,喝完甜汤消消暑气吧,将军和郡主没那么快到的。”
一旁给长公主掌扇,看起来比她们高一等的宫婢笑道:“才怪呢,殿下日理万机,才没有闲功夫专程来这里等郡主他们,她等的是自己的娇娇外孙女。”
长公主闻言笑了:“还是闻蝉懂本宫。”
车队一行浩浩荡荡上山,半路上,谢瑶就在车驾里拉着自己的姨娘道:“阿娘,待会见了外祖母,你说她可会喜欢我?”
明姨娘拍了拍女儿的手,把自己熬了一夜制的凤夔香交到女儿手里,道:“我的瑶瑶这么好,骑射武鞭无一不会,将军最疼惜就是你了,你外祖母虽然第一次见你,但一定见了你就欢喜。”
谢瑶信心满满地扬了扬唇。
车队来到山门前停下,车里的人都得下车去给长公主行礼,谢珥因为一路颠簸,胃里闷得慌,此时正一个劲往痰盂里呕吐。
翠枝一边帮她抚着后背,一边心疼道:“县主,你还是留在车上休息吧,奴婢下车跟殿下说明一下就好。”
谢珥身体确实不舒服,抱着痰盂又忍不住了,只得捂起嘴点点头。
车外,端阳郡主和崇威将军正领着一众妾室和儿女,同长公主行礼。
庶女们和义子们都早早备好礼物孝敬长公主,大都是些砚台啊、字画、古董一类的不出挑又能表孝心的物品,只有谢瑶送的凤夔香是万里挑一的,锦盒一开,香溢四里。
庶女们和其他姨娘们都暗自咬牙切齿,只有谢瑶和明姨娘挺着背脊,一副骄傲自豪的模样。
明姨娘进将军府当贵妾之前,是京城最大的那户制香商户,供往皇宫的那些贡香就是出自他们家的。
这凤夔香是采自龙涎香制的,制成此香的成功率极低,而且要制出如此上乘的香气,就更不简单了,只有出自明家传人明姨娘之手,才有可能制出,因此,有时一两的价值要远超于龙涎香的。
这可谓是诚意十足且十分体面的礼物了。
可长公主只看一眼就淡淡地“嗯”了声,让宫婢收下,目光依旧在往人群中探寻着。
送出的礼物如此体面,谢瑶不由地往前一点,挤掉了前面将军府大姑娘谢珍的位置,谢珍也自觉羞愧,主动把位置让给她。
长公主让闻蝉给大家回礼,谢瑶本来无比期待,觉得自己的那一份回礼必定同旁人不同,结果,闻蝉把人手一份、分量一模一样甚至连雕工也一样的白玉玉玺递到她面前时,她怔了一怔。
长公主送的玉玺当然也非凡品,大家拿到手后都很欣喜,只有谢瑶一脸不痛快,然后,她就察觉到人群中,似乎还有一人没到。
“对了,尔尔那丫头呢?”长公主给足了自己长女面子,没有一来就立马问,还是走足了流程,最后才急不及待问的。
谢景天此时也察觉自己嫡女没下车,脸色阴翳难看。
翠枝跑得气喘吁吁从车队中过来,来到长公主面前笑着躬身道:“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看见她,刚才面对众人时的雍容沉着不见了,像个老小孩一样忙问谢珥。
翠枝把怀里的东西呈给长公主,道:“这是县主在路途中的买的,是专门给殿下买的。”
长公主亲自接过打开黄油纸袋一看,都是些街坊常见的糖人、糖葫芦、臭豆腐一类的,连那个黄油纸袋也是用的街市小市民用的劣质那种。
谢瑶嘲讽地上前一步,装模作样道:“请外祖母见谅,我们六妹妹平日就是这么不着调的,并不是故意要对外祖母不敬的。”
她这话就是暗示说青霞县主平日里也是如此目中无人,对谁都不敬了。
“外祖母,日头大,不如瑶瑶扶你进去歇息...”
谢瑶再上前一步,伸出手想扶长公主,结果长公主直接把她忽视,从她身旁路过,握着翠枝的手高兴道:“尔尔这丫头就懂本宫的心,她现在在哪里?上回陛下给本宫赏了好多奇珍异宝,本宫全都给这丫头留着呢。”
说着,长公主身后便有侍卫抬来一箱箱光耀夺目的宝物,多是千金难买的舶来货,像什么古楼国的蓝珍珠项链、归东国的琥珀玛瑙、西海国的菱花千里镜...所有人都看愣了。
“回殿下,县主她身体不适,在车上歪着未能下来行礼,望殿下不要怪罪。”翠枝轻松笑道。
“啧!这说的什么话?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与本宫如此生疏了,这么客套的话都说得出来,本宫可是要不高兴的,她现在在哪里?本宫亲自去看看她,祖孙两的,哪有顾这些虚礼的...”
说着,长公主明显担忧地皱起了眉,让翠枝带着她去车驾看谢珥去了,谢景天和端阳郡主在旁,一句话也插不进来。
谢瑶尴尬地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臂,用怨愤的目光瞪了瞪谢珥的车驾。
谢珥从上辈子至今,已经有许多年没见外祖母了,一看见长公主,立马哭得稀里哗啦,也顾不得自己是否有失仪态,就扑向长公主怀里。
“姥姥!尔尔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你...”
小姑娘这些年满腹的委屈,在最疼爱自己的亲人怀里通通释放,长公主怜惜地抱着她,嗔道:“这丫头越发黏人了,不是前几个月才见了姥姥吗?怎么说得好像好几年不见了一样...”
谢珥心里知道,可长公主不知道,谢珥她确实有好些年岁没有见到长公主了,自从她上辈子及笄之后,将军府真正的嫡姑娘找上门来,她被将军府上下恶言相向,受尽屈辱逃离府门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她就失去再见长公主的资格了。
这辈子,能见外祖母的时间都是偷来的,她知道这一切不属于自己,她日后定会主动找个机会,把自己和谢月菀及早换回来,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把上辈子欠谢谨行的恩情还了再说。
在来太行山的路上,谢珥就遇着了一桩事,现下身子不舒服,一方面是舟车劳顿引起,但更多的是因为这桩事让她郁结难解引起的。
第11章
太行山就在京郊外不远的山脉上,坐地邢北县,从将军府快马前往不过三个昼夜,车队每走一段路就在沿途找地方歇息,也不过只需五天时间。
可谢珥已经整整五个昼夜没有闭合眼睛了。
因为在刚出京城的时候,他们在路上遇上刘荣了。
严格来说,是身上藏了禁药,被将军府扫地出门,容貌尽毁的刘荣。
刘荣出生在一个小官家庭,父亲早年得罪了人,被下放到偏远之地当县令,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庶子,被将军府撵出来就等于是得罪了将军府,他在京城谋生的姨娘和舅舅都不敢收留他,连夜收拾家当离开京城。太行山礼佛避暑,所以他候在车队必经之路上,打算拦截车队求情。
可谢将军和端阳郡主连下车见一面都不愿见,直接叫人撵他走,谢珥刚好下车给外祖母买街头小食,刘荣一看见她,野狗一样冲过来。
刘荣得知将军府一行是受了长公主邀约,前往太行山,便提前守在这里等。
谢珥在看见他面目全非的可怖容貌后,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当街跌倒在地,连手上的糖葫芦都沾了灰。
刘荣他口齿不清,应该是被人下毒导致的,然后,她还在他喉咙里,看见一个铁钩模样的物体。
那是上辈子谢谨行想让人闭嘴不说话时,常用的一种毒,叫铁钩藤。
那是一种在古籍里记载的,用十多种随处能找的野草根提炼注入铁钩的毒,能让人再也发不出声,并且脏器逐步衰竭而死。
这是上辈子她不听话闹腾时,他将她抱在膝边想吓唬她时说的,因为他描绘得过于形象,所以她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还说了,那些不听话、和他对着干的人,通常他给此人下了这种毒的头半个时辰,他会失神,然后他就趁此时间把他腔腹剖开,挖出一边的肾脏,让他死的时候承受的痛苦更剧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