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目光从刘荣褴褛的衣裳下摆移去,惊愕地发现,腹部处果然有用线缝合过的迹象。
这就代表,此时只有十一岁的谢谨行,已经不知何时偷偷自学,学得了这种阴鸷可怕的秘术。
“丫头,这世上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你行得正,走得正,无愧于心。”
长公主是抚养谢珥长大的长辈,从谢珥懂事起,就一直给她灌输这种正向儒家思想,此时看得出谢珥在为什么事烦恼,便劝慰她道。
谢珥从小在深受这种教育的影响下,当真正的将军府嫡女回来时,她就当仁不让地选择主动离开,在谢谨行身边,明明知道他对自己好,但看见他用残忍手段杀戮群臣,愚玩皇权时,她第一个站出来嫉恶如仇。
上辈子她死后,所有她珍视的家人,包括长公主,都被谢谨行留了无数条后路保护起来了,他还替她复了仇,对于这个恩情,她得还,但当她看见如今的他已经成为她所厌恶的样子时,她的内心还是踌躇的。
“遇事不决,不如姥姥带你见见方德大师,开悟一下?”长公主笑着摸摸她的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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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谨行院里该配的伙食,自从府里的主子都离开后,下人已经许久没有来送餐了。
不仅如此,谢谨行所住的是内宅中最偏远的院子,那个院子有单独出府的院门,以前是将军府用来收来寒酸亲戚的,近些年更是有些年久失修,下雨会屋漏,院中杂草横生。
之前主子在家,每隔几天会有人定期来洒扫拔草,可是这几天,他的院子就像被完全遗忘了,一个人都没有来。
端阳郡主虽然恨谢谨行,但从不会主动喊人克扣这些,之所以上回崇威将军回来那下他没有得体的衣裳穿,全是因为底下的下人克扣,而端阳郡主懒得为他追究这些罢了。
自幼遭受虐待不知凡几的谢谨行也不主动惹事,但现在,他主动步出院门。
因为,饭菜可以吃冷饭残羹没有关系,能果腹就行,衣物不合适也没关系,能御寒遮体足矣,院子不来打理也没有关系,但现在他们...连饭食都不给送了,他没有月钱,将军府丢不起脸面,之前发现他在外做工换馒头,把他狠打一顿关着,这样下去,他得饿死。
谢谨行在饿了两天后,主动出现在府里大厨房的门口。
其他义子庶女院中是有专门小厨房给做膳食的,县主院子的更不用说了,用的都是长公主宫中带出来的厨子,只有他,是供应全府下人的大厨房做好了菜,才匀一份来送到他院中的。
少年伸手逮住了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下人,恰好那位下人便是其中一个负责每天往他院里送饭食的。
那婆子看了他,退后一步嫌恶道:“行公子,你来这做什么?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赶紧回院去吧。”
谢谨行饿得腹背相贴,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像一只午夜漂游的邪祟,眸中无神,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手里还紧紧攥着婆子的臂,铁钳一样,不肯松脱。
婆子也自知理亏,但她自认这样做的又不止她一人,凭什么别人这样做他不去找别人,于是就理直气壮起来:“行公子,你可怪不得我们的,本来我们这厨房做的饭就没有你的一份,给你送去一份反倒匀薄了我们的,我们下人都吃不饱了,哪有力气干活?”
“反正行公子你也不用干活,占着饭碗白浪费!”
这话是相当诛心的,就只差指着谢谨行的鼻子骂:你活着就是浪费粮食,还不如去死!
谢谨行没有松开她,头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生气的表情,唇紧绷抿成一条线,目光发冷。
“你...你想做什么?救命...”
婆子被少年拉到角落里,被按住了口鼻,随后,有更让婆子震惊的事。
少年面容冷漠地掰开了她的嘴,往里把一枚铁锈味的东西植入了她咽喉,然后,在她错愕不已之时,用刀捅开了她的腹腔,挖出了什么,血肉模糊。
完成这些后,少年终于可以蹲在无人的厨房里,浑手血腥,狼吞虎咽大口嚼着锅中的隔夜饭菜。
谢谨行把半昏迷的婆子拖回自己院子,因为去他院子的路十分偏僻,平时都基本没人走,所以婆子只能绝望地,任由他在地上拽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拖回院子。
院里的杂草已经被清除干净,那是吃饱了冷饭残羹后的谢谨行自己动手清理的,他要把那天祠堂旁弄坏的花圃,种到自己的院里来。
花圃的正中挖了一个大坑,那动弹不得的婆子就躺在坑中,恐惧地看着漫天泥沙一点一点覆盖在自己身上,这残暴的少年是想把自己弄成花肥!
过了会儿,他那通向府外的院门被人敲响,是一个行状癫狂的江湖乞丐。
那乞丐认识他一样,主动同他寒暄道:“哟,小子,最近过得好吗?需不需要老夫替你解决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女主下章回来找哥哥啦~~
第12章
这位老乞丐年轻时是官衙发布过通缉令的连环杀人犯,他唯一的嗜好就是研究各种各样让人痛苦的杀人手法,那本记载铁钩藤之类用日常物制毒的古籍,便是这个老乞丐给他看的。
之前将军府虐待过他的下人,其实都不是谢谨行杀的,而是这位变态的杀人魔帮他的,只有刘荣冯络,和这位克扣他饭食不顾他死活的婆子,才是他亲自动的手。
而现在,他将要亲手把这该死的婆子活埋起来,等不及她毒发作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下手残忍了结一个人。
“不用。”
少年冷冷地把乞丐赶出去,关上院门,过了会,他想起什么似的,折回院中,把刚才从婆子体内挖出的脏器,拿来塞给老乞丐,老乞丐果然还在门外等他。
他接过少年手中活人的脏器,眉开眼笑,“老夫果然没帮错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说完,院门又关闭,老乞丐蹲在那个常年没什么人经过的窄巷角落,心满意足地啃起了活人脏器。
谢谨行返回院子,想了想,又把婆子从土坑里拉出来,拖到屋后,打算往她身上注满从虫蚁身上提取的助于植物生长的肥料再埋。
夏天雨较多,刚前一刻还万里无云,突然就风起云涌,天边轰鸣一声,大雨瓢泼下来。
此时已经近黄昏,天色十分昏暗。谢谨行在屋后被浇得湿透,看着屋舍游廊四处漏雨的样子,心情一下子晦暗至极点。
这是自从他接触那个“绿色包子”以来,最不好的一点,情绪总会无缘无故忽高忽低。
突然,他想起院子里那些花可能会被大雨打垮,急得松开婆子,连忙跑回院里。
果不其然,雨水噼里啪啦,下得人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不少被他悉心呵护了好些日子的花被摧打得折断在地...
这是那天,花匠把祠堂旁那个花园子里,救不活的花儿拔出扔掉后,被他捡回来悉心养在屋中的花。
本来呵护了这些天,眼看着慢慢活过来了,他就打算把它们栽在院子里,换大点的地方,结果现在...
少年身材高瘦,却在雨打下,渐渐弯了腰,心里有一块被人狠狠挖空一样,如同那天看着那辆油绿色的马车远走,他无力追回一样。
“哥哥!哥哥!”
雷鸣声中,雨水拍打声中,似乎有小姑娘稚嫩娇软的声音传来,昏黑的云边好似破开一道口子,有一束霞光透射进来。
谢谨行以为自己听错,他不敢心存期待,就像小时候自己帮病中的熹娘煎药,以为她会像对邻居帮她推车的小孩笑一样,也对他笑,结果,她却连他煎的药都不肯吃,只叹息着叫他出去。
“哥哥!哥哥!哥哥!”
小姑娘在雨中踉踉跄跄,步子不稳走得越来越快,以致摔倒在水洼里好几次,沾了一身泥,身后的翠枝擎着伞跑也追不上她,焦急地在后头喊着。
小姑娘终于跌撞着走到他身边,看清晰了那张一团稚气的精致脸蛋,明亮的圆杏眸,挺巧鼻梁,红唇雪肤,纵然年纪小,却已经能看得出日后将会长成多么让人惊艳容貌的小美人胚子了。
她来到他面前时还差点摔跤,谢谨行下意识扶她,可看着被他扶过的小臂膀上沾有自己双手的血污泥腥后,他像火烫一般立刻松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谢珥全副心思都在他憔悴瘦弱的面容上,没有留意到臂膀上的血,不一会,大雨已经把那些污迹冲刷掉了。
“哥哥!对不起,我不该连看都没来看你,就离开的,都是我不好,你一个人在府里,是不是很寂寞?”
“哥哥!我错了,不管怎么样,你也是我哥哥,我不该丢下你的!”
“哥哥,我在路上给你买了好多东西,有吃的、玩的,还有,你知道什么是九连环吗?我教你玩好不好?”
谢珥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好多好多,把心里愧疚的情绪全都借此机会释放出来。
她抵达东林寺那天,长公主就带着愁眉不展的她去同方德大师聊佛偈解惑。
方德大师告诉她,做人,凭心而行,尘世之事很复杂,也不全都是肉眼所见的那样,没有开慧的人,与其做事束手束脚,日后又要后悔,那还不如交给内心,走一步做一步。
大师的话点醒她,没错,世事又怎么可能都是她肉眼所见的那么简单呢?就像上辈子,她以为的庶兄,竟是母亲亲生的,她以为沈言之一颗心完全捧出来给她,以为庶兄厌她至极,把她抢来不过想羞辱她,可到最后,却发现全不如此。
那天夜里,她就睡在兄长床畔,倘若他真的出去做了什么,她又如何发现不了呢?而且她也问过翠枝,翠枝也说他是天亮才离开的,可那时刘荣冯络早已出事。
谢珥决定相信他。
然后,翠枝又忐忑地过来告诉她,原来,之前她嘱人去给谢谨行送的药和食物,都被他完封不动退回来了,只是她不想主子难过,才一直没说。
谢珥一听,当即就央求长公主差快马送她回府。
长公主看着焦急地在跳脚又不断摔倒的小家伙,怜爱地抱起她:“尔尔不想姥姥了吗?要赶回府做什么?”
小姑娘抹了抹脸上的灰,眼神坚定:“姥姥我是想的!但姥姥身边有许多人陪着,府里有人需要我,他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肯好好吃药,我得去陪着他!”
长公主再一想就明白了。
这次她明明邀请了将军府阖府上下,可抵达的第一天,她就发现少了那个被端阳郡主逼着每天戴眼罩的少年。
长公主虽然不喜他,但也怜悯他。
“好啊,我的尔尔长大了,心怀多么宽大仁爱,好吧,我的尔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姥姥这就派人送你回去。”最后,长公主虽然极度不舍,但还是派人送她回去了。
“哥哥,这些花,是那天被我不小心压坏的吗?你是为我种的吗?”
谢珥看着院中的花,一下都明白了,鼻子酸得厉害,“哥哥,你人真好!真善良!”
她就说嘛,人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坏?他明明内心那么柔软,知道她上回那么内疚,才会去把那些丢掉的花又捡回来。
谢谨行太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沉着脸继续往后退。他种这些花,一方面是觉得小姑娘同花儿站一起怪好看的,另一方面是他去追车的那天,亲眼看见小姑娘同她旁的“哥哥”在一起,嗔怪地说着自己不喜欢“死物”绢花,而是喜欢“活物”...
就在雨势下得越来越大,小姑娘无知天真地眨着一双亮眸朝他越靠越近,谢谨行面对这么小的人儿手足无措之际,忽听小家伙惊讶地来了一句——
“是什么掉地里了?一撮头发?”
第13章
那是屋后那个婆子被他拽来时掉的头发!
这一刻,少年脸上没有表情,可那颗冷漠冰硬的心脏却不知缘由地升起了丝,前所未有的慌乱惧怕感觉。
“别动!”
在看见谢珥走路歪歪斜斜地朝花泥凑近,准备捡起那地上的头发来看时,谢谨行突然沉声喝住了他。
随后,他很生气似的走过来,一把将那堆头发捡起塞进自己口中。
小谢珥看得目瞪口呆,用小手努力揉了揉被打进眼睛的雨水,这雨可下得真大,难不成她看错了,这是一种种植的她没见过的蔬菜吗?
谢谨行见她被雨打得狼狈的样子,想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她遮盖,可低头一看自己寒酸可笑的衣服,又停止了动作,厉声赶她:“你,滚!”
这时翠枝终于气喘吁吁打着伞赶来了,她替谢珥遮挡下一片天空,看着小姑娘眼眸渐渐变红,“县主...”
谢谨行不是头一次看这小家伙哭了,但这次见她默不作声缓缓红了眼眶的样子,不免有些浑身不自在,然后,他忽然想起屋后的婆子还躺着,他在雨幕中匆忙转身去。
跑到屋后,发现婆子表情痛苦,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心慌意乱,本来打算亲自了结她生命,把她埋在泥下的,可因为那小姑娘突然闯进,只好打消念头。
他像做贼一样,拽着婆子打开屋后通往后巷的门,把她扔出府外。
大雨哗啦啦的,门外早蹲了杀人不眨眼的老乞丐,嘻嘻笑着望向婆子。
谢谨行狠狠关闭上那扇罪恶的后院门,内心还有什么巨浪般翻腾着,久久不能平息。
他独自蹲在屋后过了许久,久得雨停了,夜幕昏暗下来,他以为那小姑娘早已走了,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院前走。
大雨肆谑过后的庭院一片狼藉,围墙边堆积的木柴湿透了七零八落躺着,泥土冲得到处都是,瓦罐碎成一堆,只有枯死的树干像个麻木的狱卒杵在那里看守着他,不让他逃离这座人间炼狱。
在得知那满眼新绿的小姑娘已经离开之后,谢谨行松了口气的同时,伴随着让人更烦躁窒息的空寂。
但他又不能去抓住什么,毕竟...那样鲜活明亮的生命,往他这处腐臭发溃的地方靠近一步,他都觉得极为难堪。
可下一瞬,他目光就捕捉到刚刚开垦好的前院,那些被雨打得弯折的花,花杆已经被人小心翼翼用小树枝固定好,上方还盖着把嫩绿色绘朝阳花的油纸伞。
是刚刚那家伙的婢女赶来接她时,手里擎着的那把。
“哥哥!你怎么还在院里发呆?赶快进来呀...”一阵软甜娇气的声音从他那间散发霉臭味的屋里传出。
谢谨行灰眸猛地一缩,转身就看见一个小不点踮着脚摇摆不稳地站在门槛上,朝他笑着招手,脸上泪痕没干。
白皙小胖手在抓住门框时没抓稳,眼看着那张精致的白馒头脸就要往台阶上磕出个缺角来,少年飞速地朝她扑去,趴下伏低在台阶上,以身作垫垫住了她。
小丫头摔在少年后背上,软嫩的肉还是被他的骨头硌得发疼,但她立马揉揉额角把眼泪憋回去,立马从少年身上起来,伸手去拉他:
“哥哥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谢谨行见她额头还是红了,怔了怔,沉默下来,没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