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洲温声一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好不了,但也死不了。”
谢长庚脸上的笑凝住了,他只是信誓旦旦地道:“殿下放心,此毒也不是全然无解,我一定替殿下寻到解药。”
“好,那我便在此多谢世子了。”季凌洲帕子捂嘴又咳嗽了几声,又对谢长庚笑道:“你今日来此,不只是为了寻我合奏的吧?”
谢长庚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谢长庚一把将季凌洲攥进屋内,见季凌洲一步三回头,像是在等什么人,便好奇地问道:“殿下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他已经派出身边的人于暗中保护着她,想必也不会再出什么事,待到天明,他便主动登门,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和沈念错过了。
进了雪庐的雅居,谢长庚便化身严厉的大夫,紧紧地盯着季凌洲将那碗黑黢黢的汤药喝得一滴不剩,便恢复了那浪荡公子的嬉皮笑脸的模样,他将那无处安放的双腿往那楠木椅上一伸,便将随身带的美酒灌了一口。
几口酒下肚之后,他便觉得有了几分醉意,便对季凌洲道:“殿下,这是我新谱的曲子,有几处我总觉得还是不够好,便想请殿下听听看。”
季凌洲轻嗯了一声,谢长庚将那曲谱吹奏一遍,季凌洲便指出了几处,该如何转圜,又提笔替他修改了几处,他便觉大喜过望,笑道:“若是由殿下吹奏,定比我的要好上十倍。”
他将那玉箫递给季凌洲,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便将那把玉箫又拿了回去,笑道:“瞧我差点忘了,殿下素爱洁,惯不喜用旁人用过的。”
谢长庚生性不喜约束,又十分羡慕那种如世外隐士般无拘无束的生活,只有和季凌洲在一处时,他才不会说自己不爱听的那些仕途经济之类的,他便能随心所欲,只为了自己最喜欢的音律。
季凌洲捧茶轻抿了一杯,冲淡了口中汤药的苦味,温声一笑道:“这一次,南阳侯府又为你介绍了哪位世家小姐?”
谢长庚惊得显些被那酒水呛住,惊讶万分道:“殿下还真是什么都知晓啊!这一回是程家三娘子,我家那老头就是看不惯我一个人潇洒自在,想找个人来约束我,殿下懂我的,我自在惯的,最不喜被人管束,人生在世,不多交几个红颜知己,岂不是亏待了自己。人生在世当把酒言欢,及时行乐才是。”
“那程家三娘子也来慈悲寺上香?世子是想找机会先见见那程三娘子?”
谢长庚呵呵一笑,暗叹什么都逃不过季凌洲的眼睛,可惜他这般玲珑心思,居然被剧毒伤了身体,先帝最疼爱季凌洲这个十三子,没想到当今圣上发动宫变,弑父夺位,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便不一定是那位了。
“那自然是要看的,我一想到程翰林那张板正严肃的脸,我便头疼得紧,若是他孙女也像程翰林那般,是个严肃的小学究,我是万万都不敢娶的。”谢长庚连连摆手,义正言辞。
季凌洲摇了摇头,不过谢长庚虽说有些荒唐,露水情缘也不少,但对娶妻一事上却是相当慎重,不喜欢的便果断拒绝,是不愿耽误了人家女子。
是以谢长庚虽风流,但绝不是那欺骗女子的浪荡子。
要娶为妻子的人他也是慎之又慎的。
谢长庚又猛灌了几口酒,面若白玉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红霞,又带着几分不被人理解的落寞,“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娶妻的,我不求将来的妻子能和我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但却不能像我娘一样,整日郁郁寡欢,最后一病而亡,我深知那些女子若是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又是何等的不幸!可我总也遇不到心仪的人,我曾一度想要放弃了,便想着,我便妥协了算了,我便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也是好的,但我总有几分不甘心,万一我有那个运气,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呢!”
思及故去的母亲,他眼中泪光闪烁。
都说酒后吐真言,此刻谢长庚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放下手中的白瓷酒壶,手执玉箫,吹了一首极悲伤的曲子。
季凌洲便猜想,那位程家娘子虽不像其祖父那般严肃,但却离谢长庚心中的喜欢之人的标准相差甚远。
季凌洲见谢长庚那落寞的神色,又觉得自己至少比谢长庚要幸运的多,庆幸自己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第12章
季凌洲起身推开门,来到院中,院子里挂了几盏风灯,灯光下,雪花打着旋儿落下,像轻盈的蝶儿在舞动着。
长歌走到季凌洲的身边,替他披上雪狐毛大氅,低声回话,“王爷,属下的人发现香山周围有山匪出没,另外太子殿下已经奉旨上山剿匪,此时已经在慈悲寺设伏,只待那些山匪闯进来便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另外属下还发现有一股势力,也埋伏在慈悲寺,看上去不像是山匪。”
长歌的话音未落,季凌洲便脸色一变,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不好,念念有危险。”
他顾不得很是虚弱的身体,跑进了雪地里,待他打开雪庐的木门,只见身穿胭脂色的斗篷的沈念就站在他面前。
他一时怔住,眸光微动,似耀眼的星河,他想象过千万次他和沈念的初遇,总也不能想到他和沈念再次相遇会是怎样的场景。
大雪静静地落下,寒风乱卷轻如鹅毛的雪花。
沈念的双颊和鼻尖被冻得微红,发髻有些散乱,金步摇垂下的长长的流苏轻轻晃动。
碧色衣裙的襟口处有一圈毛茸茸的狐狸毛,少女见到季凌洲先是吃了一惊,而后低头浅浅一笑,将那小巧的下巴埋进了那圈绒毛里,更带着少女的明媚娇憨,少女缓缓蹲身,替季凌洲拾起掉落在雪地里的帕子,递给季凌洲。
而后缓缓一福道:“臣女拜见摄政王殿下。”
季凌洲鬼神差使地想去搀扶沈念起身,还未碰到沈念,手又骤然缩了回去,便想着初次见面,他这般做未免让人觉得唐突,只是温和一笑道:“沈娘子不必多礼。”
因此刻心中的激动和喜悦,那骤然缩回来的双手竟还带着几分颤抖,他将手拢进袖中,手指捻着帕子,心跳好似擂鼓。
他从未想到自己期待已久的相遇,梦想成真时,他竟是这般欣喜又心动。
他便恨不得再看沈念一眼,再多看一眼。
为了这一眼,他等了许久,也盼了许久。
沈念被季凌洲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带着恳求,试探般地问道:“今日我随姨娘和妹妹来慈悲寺为母亲祈福,却不料遇到贼人,如今妹妹被贼人掳走,我与婢女走散,见此处守卫森严,便猜测定是有贵人在此,只得上门打扰,不知是摄政王在此,臣女多有叨扰,实属臣女冒犯了。可否请王爷容臣女在此处避难,待贼人散了,臣女便会速速离去。”
季凌洲微微颔首,温声道:“好,沈娘子请进。”
季凌洲答应得果断,让沈念觉得有些意外,但一想到季凌洲本就是那温和宽厚之人,便浅笑着道了谢,便随着季凌洲进屋。
屋子里炭烧的很足,一进门她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沈念知季凌洲的身体素来病弱,是受不得寒的。
便心中感叹像摄政王这般尊贵之人,也无法事事完美,即便是生得一副仙人的相貌,高贵儒雅的气度,温和耐心的性子,上天却给了他一副病弱身体。
方才她将帕子递给季凌洲时与他指尖相触,一阵好闻的药香传来,这屋子里的有一股药味,但只是淡淡的,并不难闻,很快那股好闻的药香将那股药味掩盖,沈念甚至觉得那股药香闻起来有一种安神的功效,让人觉得很安心。
长歌为沈念奉上一盏姜汤,季凌洲关切地道:“夜里风大,方才娘子吹了冷风,喝点姜汤驱寒暖暖身子,另外我会派人去寻沈娘子的婢女,待寻到了,便让人带她前来和沈娘子团聚。”
“这点小事又怎敢劳烦王爷。”
前世,沈念被田氏派来的人迷晕了带走,碰巧遇到了上山剿匪的太子季容笙,想必是季容笙觉得她和陆朝颜长得像,便救下了她,又不知是何缘故,他们返回慈悲寺的途中再遇山匪追杀,最后不得已在被困山中。
沈念以为将自己的和沈盈的房间调换了,又让沈盈穿上自己的衣裳便可逃过一劫,可她还是低估了那山匪的实力,那伙山匪冲进慈悲寺,掳走房中女眷,又趁机抢夺财物,她带的几个护院眼看着守不住了,她又不想让那些会武的护院折在此处,便换上婢女的衣裙,换上披风兜帽,来雪庐寻求摄政王的庇护,又吩咐那些护院独自逃命去了。
那些护院没了她的拖累,想必也不会被那伙山匪杀害,也可逃过一劫,但花怜和她一起趁乱逃往雪庐时,却走散了。
她不禁在心中叹息自己运气实在不好,想法设法躲过了田氏的陷害,却没想到遇到了更加凶狠的山匪,又想到大概前世沈盈也遇到了山匪,只不过太子亲自带兵剿匪,沈盈被安全救出,虚惊一场后,最后还是平安无事。
如此想来,沈盈的运气比她要好得多。
其实她觉得去雪庐寻季凌洲庇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方才她听到了箫声,她便想到了临死前在慎刑司大牢中听到的箫声。
她便在想,那晚吹箫之人与雪庐中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便想着来雪庐看看。
“举手之劳罢了,今日我与沈娘子在此相遇,那便是有缘,听说沈娘子也喜好音律,你我志趣相投,或可成为知音,况且那些山匪扰民,作恶多端,本王便当是替民除害罢了。”
沈念知这位摄政王虽最待人温和,没有王爷的架子,却生得一副淡泊的性子,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
是以她来到雪庐也是碰运气,没想到他不但肯收留自己,还愿意派人去寻花怜,看来她的运气也没有太差。
她自一进门便见到了桌几上的玉箫,有些好奇地问道:“方才那箫声……”
她想起方才在厢房听到了琴声,又想起自己前世翻墙去了雪庐,见到季凌洲在雪地里弹琴,她又听出那箫声最多算是中上的水平,而那琴音却到了一种高深莫测的境界。
那表明吹箫之人和弹琴之人并非是同一人。
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就在这时,早已醉得人事不醒的谢长庚,隐约好像听到有人讨论吹箫之人,便忽而从塌上坐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从里间走了出来,因醉酒眼神朦胧,以为自已还在做梦,便揉了揉眼睛,见到了捧着茶盏的沈念,忽而惊呼一声,“妈呀,本世子这是见到了仙女?”
又觉两腿绵软,好似踩在棉花上,觉得瞧得不甚真切,便更觉自己身处九天宫阙,将眼前被他夸得红了双颊的沈念视作天宫仙子。
他醉眼朦胧,对着沈念傻笑,又拿出随身带的酒壶,笑呵呵地道:“仙子可愿赏脸陪本世子喝一杯?”
季凌洲抬手扶额,他差点忘了喝的烂醉如泥的谢长庚。
长歌见季凌洲的脸上虽挂着笑,那笑却只是牵动着嘴角,并无几分温度,显然对于谢长庚突然冒出来,已是十分不满。
长歌暗叹谢世子要遭殃,便赶紧上前劝道:“谢世子,您喝醉了。我这便扶您去休息吧!”便打算搀扶谢长庚离开,看在他医治了王爷的份上,对他施以援手。
不料,谢长庚对此时自己的危险处境浑然不觉,他一把甩开长歌,笑吟吟地道:“别打扰了本世子和仙子说话。”
长歌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只见季凌洲对他点了点头,他在心里暗暗地道了一句,“谢世子,对不住了。您碍着咱们王爷的事了。”
长歌突然闪至谢长庚的身后,他出手之快根本就无人察觉,眼见着谢长庚直直地倒在桌上,沈念心头一惊,便问道:“谢世子他没事吧?”
季凌洲笑得一脸的和善,指尖挡着自己的唇,轻咳一声道:“谢世子不胜酒力,应只是睡着了。”
长歌便很有眼头地将“熟睡”的谢世子扶了出去,又庆幸这雪庐中不远处还有另一间厢房,否则谢世子今晚只怕会沦落到在雪地里睡一晚。
季凌洲能等来心上人,季容笙可就没这般好运了。
他先是带着五百金吾卫在慈悲寺旁的山林中等了大半夜,山中积雪深厚,北风凛冽,他和五百身穿铠甲的兵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大约三更天时分,那伙贼人终于按奈不住,冲进了慈悲寺中,季容笙早就放出风声,只说是今日有不少达官贵人带着女眷来庙中上香,那伙山匪自不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在他们冲进慈悲寺的厢房中,抢夺了财物,打算掳走女眷之时,季容笙便带人杀了进来,内有东宫暗卫扮成普通上香的百姓,藏身佛塔,外有五百金吾卫等着将那些山匪一网打尽,最后季容笙一声令下,暗卫和金吾卫来个里应外合,将那些山匪半数剿灭,余下的山匪溃不成军,已经悉数被生擒。
他冲进那间厢房,果然便见那贼人肩头扛着一个被迷药迷晕的女子,那贼人见有官兵闯入,便赶紧带着那女子策马逃走。
季容笙翻身上马去追那贼人,堪堪要追上那贼人之时,便将腰间的佩剑一把掷出,一剑刺穿那贼人的后背,那贼人从马上摔了下来,那女子也滚落在雪地里。
季容笙紧张得下马去扶那女子起身,待他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之后,骤然变了脸色,她根本就不是他梦中之人,她们只是身量相似,但容貌却是天差地别。
他一把紧握着那女子的双肩,怒道:“你到底是谁?”
第13章
沈盈骤然被摔落马背,滚落在雪地里,摔得头晕眼花,几乎不曾摔断了腿,她挣扎着坐起身,又被一陌生的男子紧紧地捏着双肩,只见男子紫袍金冠,贵气逼人,深邃的眉眼,隐隐带着怒气,随着他双手的力道渐渐收紧,她觉得自己的双肩都要被捏碎了。
她吓得身体一颤,挣脱了季容笙的束缚,往后退了几步,头埋在双膝上,双腿抖个不停,“我不是沈念,是你们抓错人了!”
沈念和她换了厢房,她睡得晕晕沉沉,后来便失去了知觉,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头痛欲裂,心里更是怕得要命,埋怨阿娘找的那些人当真无用,居然将她认成沈念掳走,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沈念这个名字,季容笙顿觉被雷电击中了面门,胸口处泛起了一阵钝痛,那疼痛堆积在胸口,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撕裂开来。
他仿佛又见到火光中,那个身穿华服,在他面前烟消云散的那个女子,而同时那个女子的面容,在他脑中逐渐清晰,沈念这个名字像是藤蔓一般,在他心里扎根,疯狂生长。
她叫沈念,是他的念念,也是陪伴了他三年的宸妃。
他的心疼得快要裂开,胸口又闷又疼,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捂着胸口,被那种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前世的一切像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席卷过来。
他想起来了,好像全都想起来了。
他的脑中全都是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她的喜怒哀全都牵动着他的内心,他见过她最阳光灿烂的一面,他夺去了她那双灿若星子双眼,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像花儿般一瞬间枯萎。
是他一步步地将她逼人绝境,逼着她不惜自焚,也要决绝地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