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肩头撞了张灿一下,说:“九郎,看你这神态,认识?”
张灿点了点头,略感失落,“旧识。”
不料,却引来嘲笑,“大周谁人不知,白将军是咱们姬家的人。你同白将军的人算哪门子旧识?”
说话的是姬承功的长子姬年。
他爹十三岁那年勾搭丫头生了他,出身卑贱,一度养在乡下庄子被人不耻。也是他命里有福,后来他爹娶了正妻后接连生了俩个丫头,便再不能叫妻妾有孕。太医说他早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再不能有嗣。就这样,姬年十三岁那年从庄子被接回来,养在姬承功正房夫人名下,捡了通国公世子的便宜。
姬年自卑多疑,时时刻刻都想在京中崭露头角,叫一众士子刮目相看。什么都想吹嘘一二,又道:“我瞧这女子不错,等过些时候我去宫里拜见天后姑奶奶,让她老人家将这女子赐给我当通房丫头,正好。”
张灿听旧友被人言语轻薄,十分不爽,横眉冷对,“有种你再说一遍!”
姬年又开口,刚说了几个字,张灿一脚踹了过来,二人就这么在棋社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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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铃兰一行人到了雍州郡王府,得知郡王并不在府中,铃兰随口询问,侍书可在府上?
管理郡王府大小事务的长史,看上去是个很能干事的精明人,却在如何招待白将军手下人这事上犯了难。
就是因为太精明,对于郡王的过往,他也是有心打探过。若是按照世人传言的那样,这些人来访,打出去便是。可长史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若真像世人传言的那样,那郡王府的密室,满墙的画像该如何解释?
长史之前不敢妄自揣测郡王的想法,现在主人不在家,也没机会给他察言观色。访客的身份地位也着实没资格让他特意将郡王从任上请回家,甚至连打扰都是不敢的。他略一寻思,选了个折中的办法,让人赶紧去国公府将侍书请来。由他来接待这些人,也好过他自己搞不清内情惹了主子不痛快。
长史将人请进偏室奉茶,又命马车夫骑快马去请人。
铃兰背着手在偏室内转悠,郡王府的人对她们不算热情,但也谈不上冷淡。她在心里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将诛邪要回来,又不花一枚铜钱。
穷人的钱都是一枚一枚抠出来的。
她家主子没有别的营生,还喜欢多管闲事,花钱的地方多,她不替她省,谁为她劳心劳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囡小囡都已经没耐性了,房门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紧接着有个小童的声音传来,“哎哟,我摔倒了,好疼啊。”
大囡站在门口,直接打开,见是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就很喜欢,上前就要抱他起来。
小童却不急着起来,而是伸长了脖子往里望,表情滑稽。
小囡也凑过来。双胞胎年岁不大,都喜欢小孩子,凑在一起,掐他的脸,“真可爱,你是谁家的小娃娃?”
铃兰听了这话,心思一动,拨开她们,“我看看。”
谢有思露出一张他自认最讨人喜欢的笑脸,在看清铃兰的脸后,表情有片刻的呆愣。
铃兰与他对视片刻。小童也不装模作样了,从大囡小囡的围堵中站出来,走到铃兰面前,仰头看她,说:“姐姐,我知道你,你是铃兰姐姐对不对?”
铃兰很惊喜,心里已确认了他的身份,爱屋及乌,只一眼看去,就喜欢上了,蹲下身子,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小福,你叫小福对吗?”
有儿笑嘻嘻的解释:“小福是很久以前的小名了,我现在叫有儿,谢有思。”他像个小小君子,往后退开一步,双手交叉,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
铃兰偏开了身子,她可受不起这礼,心里对有儿更是喜爱。
“有儿,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还长的这样好,婢子见到你可真开心呢。”
有儿握住她的手,叫了声,“姨姨。”
方才还是姐姐,现在又叫“姨姨”了,亲近的不留痕迹。
有儿自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暖呼呼的铜炉,烧了炭,外包一层金线绣了双鱼的绣面布兜。随即,很自然的将铜炉塞到她手里。
铃兰手指冻得通红,心里还在骂郡王府的人抠门,连个炭炉都舍不得烧。这娃儿暖心的举动,等于是将炭火直接烧进了铃兰心里。再抬眼,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囡,小囡听铃兰介绍,知道他是谁。当即惊喜万般,笨拙的行礼,看他更是亲切喜爱。
有儿从不怕生,很自然的同她们问好。又从鼓囊囊的怀里取出一双鞋子,说是送给亲娘的礼物,让姨姨代为转交。
铃兰虽然面上犯难,但实在喜欢这孩子乖巧懂事,只得应承下来。
有儿欢喜不禁。
幸而这孩子没有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铃兰不由松了一口气。又暗赞这孩子很有分寸。
侍书过来时,见到有儿同铃兰等人在一处,大吃一惊,连哄带骗将他带走。
有儿频频回头朝她们挥手,笑容熨帖。
铃兰想起当年这孩子的祖父给他取名叫谢承嗣,如今却改了名叫谢有思。
“谢有思,有思,他思的是谁?”铃兰一双明亮的眸子扫来,看得侍书不住的害了羞,低下头。
铃兰大大咧咧打他一下,“少来,咱们是老相识了,可不兴这样造作害羞,江湖儿女,大大方方。说正事。我是来讨回我家主子的诛邪,哦,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刀,你可知被你家主子放在哪?拿给我。我带了银子来赎了。”
侍书隐约有些印象,抓耳挠腮,推脱道:“主子的事我怎知,既是他拿去了,你问他要啊。”
铃兰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看他,“以前你不是挺能的么?小嘴啪啪的还挺能说!怎么几年不见,越活越脓包了?”
不说还好,一说侍书一肚子苦水,看着旧人想起旧事,无限感慨,“唉,我家主子以前多好的人啊,现在……现在……”
铃兰:“现在?”
侍书左右转了下脑袋,一副生怕隔墙有耳被抓去打板子的猥琐模样,“不说这个了,铃兰,咱们多久没见了,说说你吧,这几年过的怎样?我记得你都有二十了吧。许了人家没?”
铃兰挺无语的,说话不客气,“你管我那么多?你想娶我?”
侍书羞涩的脸都红了,又偷看她,“我一直不知,你竟对我是……是这个心思。”
铃兰抬脚就踹了他一下,侍书一下被踹清醒了,忙告饶,“不敢,不敢!姑奶奶,我就问问,真心关心你,没别的意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铃兰收回脚,问,“说来你比我还大好几岁,怎么,娶妻了没?孩子都会跑了吧?”
这话可真扎了侍书心窝了,他可太想娶妻了。
二人巴拉巴拉聊了许久,一直到快天黑了,也没见郡王回来,铃兰不愿久待,留下银子,同侍书挥手告别,回了白驰那。
也是巧了,她离开没多久,谢无忌几乎是踩着点回来了。
侍书张口说话,才发现嗓子都有些哑了。
谢无忌黑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别惹我,否则要你命的气息。侍书吞了口吐沫。
谢无忌不满:“你怎么在这?有儿来了?”
侍书心说:“是哦,”抬手下拜就要告退,人都转过身奔出去好几步了,又被叫住。
谢无忌直觉有事,侍书不着四六的说了。
谢无忌听了好一会,抓住了重点,“你说铃兰过来讨要诛邪?你怎么没派人告诉我?”
侍书不以为意,“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谢无忌沉沉的目光压下来。
侍书心知犯了错,着急辩驳:“郡王府不是归长史管吗?好家伙,他派人将我叫来,竟没派人请您?”
谢无忌冷着脸:“他不知我的心思,你也不知?”
侍书是真不知。他先前就太喜欢猜主子心思了,才从贴身心腹被一贬再贬。
“我,我,唉,可是听铃兰说,那诛邪是蒙大将军所赠,我以为您是知道了,是故意将短刀骗了去,不会归还。”
这不猜得挺准的嘛!
第66章
谢无忌是听说过, 蒙元顺送了一柄叫“诛邪”的凶器给白驰,据说是一柄长约七尺三,重约上百斤的神兵利刃,凶器一出, 神魔皆退!
看来传言多数都是不能信的!
不过那短刀现在却不在他身上, 因为短刀锋锐难得,刀鞘却过于简陋粗糙了些, 并不相配。他转手就着人送去了匠人那, 命人重新给锻造一柄刀鞘,没十天半月拿不回来。
现在情况有变, 既然是别的男人送的佩刀, 那就没必要送还回去了。
谢无忌什么也没说, 走了出去。
侍书站在原地,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内心十分焦虑。
不多时,有人来唤侍书,侍书塌肩弓背的过去,谢无忌手里提着一柄长剑。
剑鞘流光溢彩, 镶嵌各色宝石,雕工精美,哪像什么随身佩戴的防身武器, 倒像是一件世所罕见的珍宝。
谢无忌递给他,侍书呆了下, 双手捧上。
意外的轻巧。
“你替我转交给她, 就说诛邪丢了,找不回来了, 我从私库里随便找了一柄长剑还她。”
大概是语气太过随意,侍书过嘴不过心的老毛病又犯了,张口就道:“铃兰带了银子来赎,把银子退回去就算了,真不用还一件宝贝,折了买卖。”
谢无忌冷飕飕瞅他。
侍书又想哭,“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谢无忌:“银子呢?”
很快,有下人进屋,将那一匣子银子送来,谢无忌收了匣子,退了银子,很宝贝的将那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匣子放在书房的书格内。还来回还了好几个位置,摆造型。
侍书都看傻眼了。
待谢无忌莫名好心情的摆好匣子,一抬头,见侍书还在原地站着,又沉下脸,“你还傻站着干嘛?忘了我交代的事?”
侍书瞅一眼屋外漆黑的天,脸都垮了,“主子呀,都快宵禁了,我这一出去,半道上就要被金吾卫叉住了,况且白将军她……”
谢无忌:“咳……”
“夫人夫人,夫人在宫里,小的也进不去啊。”
谢无忌横他一眼,“你自己想办法,送不出去你也不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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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同一时刻,铃兰将侍书那儿探听的消息原原本本的说了,难免忧心道:“从前我就知道郎官是个好性子,可是再好的人,被欺负狠了也会咬人。将军,这次回来之前我就有些担心,现在听侍书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侍书这个没心眼的,诉说的是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可听到铃兰耳里就是谢无忌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不孝父母,不顾亲子,对待曾经的贴身侍从也心狠的没天理。
铃兰可不信什么“旧情难忘”,她更愿意相信“笑里藏刀,伺机报复”。
堂堂郡王,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以前是年纪轻见识浅,穷乡僻壤娶个媳妇不容易。现在他什么身份地位?便是他自己不想要,也会有巴结他的人往他跟前送各样的美人。
铃兰的人生准则是——将人想坏点总没坏处,也好过哪天醒悟过来,肝肠寸断。
“不会的,”白驰正在看地图,语气淡淡的,铃兰一回来就说说说,她过耳不闻,并不放在心上。
铃兰凑过来,轻声道:“那个魏先生,有些奇怪,他不是天后的人嘛?可是我感觉他实则另有他主,我这一路与他同行,他装模作样的想套我话。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背后的主子就是郎官。”
某个站在书案前,正烦躁郁闷的研究星象占卜的男人重重的打了个喷嚏,随即,挥了挥脸前的灰尘。他一个弘道十九年的状元郎不在朝堂上为民生大计献智献谋,现在却干起了神神鬼鬼的行当,实在是憋闷的很!
“若真是郎官,那他的心该有多狠啊,将你骗回来,是想治你个杀头谋反大罪?”
白驰漫不经心:“知道了。”
铃兰有些气恼,刚好宫人进来送茶,她生气的将热茶往她手里一塞,“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吃了亏也不长记性,我都同你说了好多遍,男人在别的事上或许心胸广阔,可是被女人抛弃这等奇耻大辱,会记一辈子。你等着看好了,我话是带到了,郡王定不会将诛邪还你。”
白驰看向她:“为何?”
铃兰气她不开窍:“因为是蒙大将军所赠!”
白驰摇了摇头,不愿在这种事上过多纠缠,女孩儿大了,注意力总会放在你情我爱上,什么都能扯到男女之事。看来是时候给她挑一位小郎君了呀。
她见过阿寂,他的态度很明确,不愿被打扰。若是他心中有恨,她能理解。若是他心中恩怨纠葛,她也能理解。
可是他的情绪,又关她何事呢?
“这个,给你,”铃兰装作满不在乎,又有些紧张的递给她一双鞋子。
白驰见是一双轻巧的软底布鞋,绣面倒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白驰略感意外,只瞥了眼,也不接过,“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穿软底鞋。”